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上千次,哪怕闭上双眼,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每一块碎屑本来的位置。
他俯身拼合碎石,苍白的长发垂下,一次次挡住了他的视线,然而他却宛如无觉,只专注于手中的石屑。
他仿佛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孩子,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次次用砂土堆砌起属于自己的宫殿。或许旁人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游戏,但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完美的作品。
那堆碎乱的石块在他苍白的手指下,很快呈现出一条手臂的姿态。
那便是梵天神像的右臂。修长,光洁,透出完美的神性光辉——传说中,正是这只手创造了世界与万物。
重劫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默默地看着这条手臂,仿佛一个孩子,在日落时的沙滩上,守望着就要被浪涛冲走的沙之宫殿,久久不舍离去。
啪的一声裂响传来,在寂静的宫殿中,宛如炸开了一道惊雷。
那条手臂就在他怀中分崩离析!
重劫痛苦地阖上双眼,任纷扬的碎屑从他指间跌落。
他缓缓从散发中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嘲弄。
他并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了结果,又仿佛这结果已出现了无数次。
又一次徒劳无功。
他的心一阵刺痛,痛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突然,他猛地拂袖,将怀中的碎石凌乱地倾倒在地上!
而后,他一面嘶声大笑,一面疯狂地挥舞着长袖,将那数十堆精心分类的碎块全部搅在一处!
尘埃飞腾,透出呛人的气息。他宛如中了符咒的妖魔,在尘埃中剧烈咳嗽起来,他瘦弱的身形在白袍下微微颤抖,似乎已被这咳嗽折磨得立身不定。
只是,他并未住手,白袍乱舞,将那些石堆搅得更乱,再难分别。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曾花了多长时间,才将这些石屑一块块分开。
满天尘埃中,他嘶哑的笑声宛如啜泣。
夕阳透过穹顶巨大的空洞,投照在被尘埃覆盖的大地上。那无限苍白的身影就在神的碎屑上狂舞,践踏着神的尊严,也践踏着自己的信仰,自己曾付出的努力。
突然,一阵钟声从遥不可知的天外传来。
重劫的身形立即顿住。他眼中的疯狂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宛如沸腾的熔岩,就在清冷的钟声中突然冷却,凝固为深深的痛苦与厌倦。
良久,他拥起白袍,向神像后的一堵高大的石门走去,没有再看脚下的碎屑一眼。
石门徐徐开启,又徐徐关上,一点幽微的火光从门中传来,随即又已杳无形迹。
第三日的荒城。
烈日灼人,炊烟断绝。
所有的居民都惶恐地看着家里的炉灶。所有的饭菜,不管是昨日刻意节省下的食物,还是小心保存下的粟米,全都化为了腐烂的泥土,不能再入口。
这座城池宛如被抛弃在荒原上的尸体,在极盛的日光下,渐渐腐败。
城之五衰,已降其三。
跟随杨逸之寻找的人,只剩下了一小半。饥饿夺去了他们的精神,整整一天,他们只清理了一条街道。每个人的眼神都空空洞洞,看不到丝毫希望。
梵天之瞳,又在何方?
随之,所有的房屋崩坏。
第四衰,家室颓坏,使不能居。
人们倒在破败的废墟中,虽然凌乱污浊,但这是他们的家,他们仍不愿离去。当杨逸之再召唤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响应他。
他们已不再相信梵天之瞳的存在,他们也不相信,这座城池还有救。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杨逸之咬着牙,看着依旧明亮的阳光,看着这座空空的城池。
日上三竿,但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心中连重建家园的信心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死。
五衰将一个个降临在他们身上,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奉献于神明的诅咒,无论如何逃避都无用。
第五日必将到来,他们已被神明遗弃,注定将被永禁锢在这座死亡之城中。
重劫站在满天藤曼中,右手持着一杯清水,这是荒城井水污秽前,他从井中取出的。
他倚着一支巨硕的石柱而立,微微转侧着琉璃杯,却并不饮。
他的左手,轻轻放在相思的额头上。
相思就在他身前的重重银色罗网中沉睡着,似乎尘世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重劫的手缓缓从她脸上抚过,他的动作充满了爱怜与温柔,一点点将笼罩在她脸上纠结的藤曼清理开来,又缓缓移去,然后是头发,衣领…
他小心翼翼地将坚韧如丝的藤曼条条拆开,仿佛在打开心爱玩具上的层层包裹。
突然,他纤细而苍白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数滴夭红的血珠从他指间滚落。
一条横生的藤蔓无意中割伤了他的手指。
他眼底掠过一阵怒意,猛地将那条藤曼连同周围的细丝一起抓住,凌乱地撕扯起来。
那些本来已被理出的藤曼再度混成一团乱麻,柔韧无比,一时如何能撕得开?
重劫猝然住手,看着尚在沉睡的相思,眼中的爱怜早已化为烦恶。
他突然挥手,将手中那杯清水倾倒在她脸上。
相思的身体一颤,一声极轻的呻吟,似乎醒转过来。
重劫转过脸面对石像,不再看她。他突然将手中的空杯往石柱上重重一叩,一时碎屑乱飞,撞击在四周的白石上。
空洞的宫殿中,传出一阵摄人的回响。
相思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尚在恍惚之中,突然面临这突如其来的碎响,忍不住惊呼出声。
重劫没有回头,只随手将一块尖锐的碎片塞入她怀中,冷冷道:“割断这些垃圾,自己走出来。”
相思接过碎片,一时却不知如何下手。
重劫拥起飘飞的白袍,望着不远处的梵天神像,微微冷笑道:“或者,我们应该做个游戏。我数到三,你还没有从那些该死的丝网里走出来,就永远留在那里罢。”
他轻轻道:“一。”
相思知道,触怒他的后果是什么,她还不想像那对母子一样,在他那些荒谬而残忍的游戏中丧命。她必须活着离开这里。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力向身上的丝网斩去。
丝网柔软坚韧,将琉璃薄片高高弹起,震得她手腕一阵发麻。
重劫依旧没有看她,轻描淡写地道:“二。”
他淡淡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更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相思紧咬嘴唇,一手在丝网上一阵乱砍,另一手用尽所有力气将崩断的长丝撕开。
细密的丝网终于破开一个小洞,她的身体一阵酸麻,却不知如何才能从这碗口大的小洞中钻出去。
她已提不起丝毫力气。
重劫不耐烦地道:“够了。”突然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这狭窄的洞口中强行拖出。
层层丝网梦魇般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骨骼一阵碎响,似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那一瞬间,她全身如蒙陵迟般的剧痛,仿佛能看见无数道血痕就在自己的单薄的衣衫下颤抖、崩裂。
突然,她身上一空,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已被重重抛在石像碎屑中。
重劫背对着她,站在石像莲座跟前,淡淡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选择。”
相思从尘埃中挣扎着支撑起身体,静静等他说下去。
他苍白的长发在夕阳下透出惨淡的光辉,一如他语调中的悲伤:“千万年前,梵天的祝福让我们建立了这座富饶的城池。但是最终却被湿婆摧毁。那一箭不仅洞穿了整个宫殿,也深深射入了梵天的法像。神像裂为碎屑,后来,我们世世代代,将这些碎屑从地底之城各处搜集起来,却发现梵天之瞳诡秘地消失了。”
“这就是梵天的震怒,”面具下,他的笑容透出浓浓的悲伤:“城灭的那一天起,地底之城所有的雕塑、画像以及瞬间化为石像的尸体,便再也没有了瞳孔。无数双不曾瞑目的眼睛随着梵天之瞳一起消失,只留下漆黑的深洞,日夜仰望昏黄的天空。”
相思的心底一震,她想起了在这座废城那些空洞的眼眶,它们千万年来都未曾闭合过,深邃的黑暗中透出无尽的痛苦,仿佛还在发出愤怒的质问。
重劫怆然一笑:“我能看出臣民们眼中的愤怒、悲伤与绝望。作为阿修罗王,我们不仅没能守护自己的城池与种族,还让天神的震怒降临在这枯槁的土地上,永远不得安息。于是,父辈们相信,只要找到梵天之瞳,将神像拼接复原,梵天就会收回诅咒,再度降临这座城池,让鲜花重新盛开,让泉水重新流淌,让这座伟大的城池重建在辽阔的天地间。”
他轻轻抚摸着破败的莲台,声音沉了下去:“为此,我们世世代代,在废城中苦行了千年。”
相思的心底升起一阵凄凉。
一个希望,等候了数千年后,也早已化为了绝望。她无法想象他们的执着,为了一个传说,他们便在在这荒落的城池中,一代代守候下去。
重劫的手停伫在莲台的箭痕上,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及地的长发在他身后拖开一个巨大的白色阴影,微风吹起乱发,宛如在滚滚黄尘中,下了一场凄凉的雪。
他单薄的身形便在这落雪的掩埋下,微微颤抖。
第二十二章 万户伤心生野烟
相思看着他,眼中的恐惧渐渐化为怜悯。
这个杀人无数的妖怪褪去了层层冠冕,也不过是一个在巨大的绝望与寂寞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头:“然而,始终没有人能找到梵天之瞳,也没有人能将石像拼接。无论用什么办法,神像都会在拼合的瞬间再度裂开。那是梵天的愤怒。”
相思看着满地的碎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怎样才能消除这个愤怒?”
重劫的目光投向穹顶的空洞:“我的父辈们相信,只要在这座落满尘埃的城池中代代苦行下去,终有一天,梵天会宽恕我们犯下的罪。于是,他们忍受着无法想象的折磨,不断苦行,并将这个传说传给唯一的后代。每当天人五衰出现之时,他们便会从这道地裂跃下,将最后的生命一起献祭给梵天。”他猝然住口,仰天发出一声轻笑,然而这笑声却是如此苦涩。
他仰望昏黄的天空,声音轻得宛如梦呓:“我五岁的时候,亲眼看到父亲从地裂跃下…然后我拿起了他曾日夜抚摸过的神像碎石,依照他的方式,继续苦行。并且在这不知岁月的废城中,一遍遍拼合着梵天神像,期待有一天,神迹会出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这便是阿修罗王世代不变的命运。”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痛苦,相思不禁为他感染,几乎想要出言安慰他。
却不料他的双手突然握紧,厉声道:“他们都在撒谎。神迹不会出现了!无论我们如何苦行,梵天都不会原谅!”
他的长发与白袍在空中飞扬,宛如一只受伤的妖精,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中挣扎。
突然,他止住了动作,无尽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绝望,他缓缓跪倒在莲座前,手指无力地从箭痕上滑过,仿佛用全部的力量在生命中镂刻出这句话:“我们永远也拼不好这尊石像了。”
相思心底升起一丝不忍,她也跪在他身旁,轻轻扶住他,柔声道:“或许,我们可以想到别的办法…”
她手腕一寒,已被他握住。
慢慢地,重劫抬起头,深深的悲哀已消失无踪,那熟悉的嘲弄在他通透的眼底浮起,他的手指瞬间轻轻掠过她的手,宛如抚过一张价值连城的名琴。
相思一惊,欲要收手,却被他紧紧扣住,分毫动弹不得。
重劫的笑变得一如既往的讥诮、残刻,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办法就是你,我的天女。”
相思一怔:“我?”
重劫将她缓缓拉起来,冷笑道:“不久前,一位洞悉神谕的先知找到了我,她说,只有你能得到梵天的欢心,只有你能拼合这座神像。”
相思愕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先知?莫不是一个长着双头的怪物?”
重劫点了点头:“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竟集齐了湿婆之箭的残片。当日湿婆一箭破城,这枚羽箭带着无可阻挡的威严,化为无边的烈焰,将一切洞穿、焚毁。直到它刺入梵天法像,才还原为一柄普通的羽箭,深深陷入了神像深处,随之裂为四段,莫名地消失了,流落人间。”
相思不禁想起了古井下、日曜诡异的话语:“你也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作为铸箭的代价,换给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替她铸箭的人就是你!”
重劫点头道:“我用莲台上的箭痕为范,替她重铸了那枚魔箭——曾摧毁三连城的魔箭。作为代价,她告诉了我三条神谕…”
相思愤怒地打断他:“你怎么会如此助纣为虐?你知道这枚魔箭落到那个怪物的手中,会给天下苍生造成多大的灾难?”
重劫侧着头,仔细打量着她,仿佛打量着一个自不量力的怪物,无比嘲弄、也无比缓慢地说出四个字:“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相思温婉的脸上也满是怒意:“如果,她真的用湿婆之箭打开了乐胜伦宫,拿出了藏在宫中的湿婆之弓;如果她得到了湿婆留在神宫中的力量,你重建的三连城又有什么作用,只会和千年前一样,遭受一箭破城的灭顶之灾!”
“住口!”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相思脸上。
相思发髻流水般散垂而下,脸上一阵灼热的疼痛,她还未来得及去拭嘴角的血痕,却已被重劫一把拖到面前。
他玉白的长发覆盖在她身上,那双猫眼般的眸子几乎完全被黑暗侵占,他抓住相思的衣襟,狂怒地摇晃道:“你记住,没有谁能再度摧毁三连城!绝没有!”
相思从乱发中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重劫凌厉的目光停伫在她脸上,从她倔强而无惧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深吸一口气,让情绪渐渐平复。
他无限温存地抚摸着她的脸,一点点将自己和她的乱发分开,替她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我的父辈们是懦弱的,他们求不到梵天的宽恕,于是将这可悲的命运代代相传。我不同。我必须在自己这一世,完成三连城的重建。从此,不需要独自居住在死气沉沉的地底,不需要忍受无法想象的苦行,不需要将一个无辜的女人囚禁石室中,强迫她为我生下后代…”
重劫替她挽好了发髻,纤长的手指无比怜惜地拂去她脸上的血痕,轻声道:“你知道,对一个无助的女孩施加暴力,这有多么可耻?”
相思无言,将脸转开。
他微微皱眉,一手强行抬起她的下颚,一手轻轻从她泛红的腮边抚过,他的眼中没有情欲,也没有凌虐的快感,只有最深沉、真切的痛苦:“我真的、真的不想这么做!”
这一次,相思对他的痛苦只感到厌恶,正要挣脱,却被他用力推开。
他眼中只剩下最刺骨的寒冷:“所以,我希望你尽快拼好这座神像,把我从那可耻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同时,也解救你自己。”
相思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一动不动。
一阵若有若无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重劫眼中透出一阵厌倦。
这个游戏似乎也因她的冷漠,而变得毫无生趣。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向神像后的石门走去:“你必须在我生日到来之前,将神像复原。那时,我会举行最盛大的祭祀,迎接梵天的降临…否则,你将不得不用身体侍奉眼前这人人厌弃的妖魔,并为他诞育下同样残忍的后代。”
荒城。
第五日。
高台之上,重劫百无聊赖地用手支撑起身躯,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荒城居民的绝望,满怀悲悯地斜瞥着杨逸之,淡淡道:“没用的。”
杨逸之不答,他的双眉中锁着深深的忧苦,注目这满城的荒凉。
重劫轻声道:“你为何要做的这么辛苦呢?你为什么不坐下来,等着神谕的应验?”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绕着苍白的长发,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神秘的符箓,然后抛散。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游戏,并似乎完全沉浸其中:“神谕说,荒城中活着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你只要坐在这里,等着今日结束,城中的人死得只剩最后一个,梵天之瞳便会自然出现。”
杨逸之猝然回头:“住口!”
重劫五指重重一合,如雪发丝立即崩裂。
他一点点抬起头,目光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冷得刺骨:“你说什么?”
杨逸之直视着他的目光,冷冷道:“你将他们当成什么了?他们就只是你寻找梵天之瞳的工具?”
重劫微微冷笑:“他们会感激我,因为我让他们卑微的生命因此永恒。”
杨逸之收回目光,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已无可救药:“他们不需要永恒!他们只需要和以前一样生活。”
重劫语调有些鄙薄:“你错了。无论人们生活得多么安逸幸福,都需要神赐予的永恒。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来凌虐他们,奴役他们。当初,正是他们日夜的祷告,才将我从遥远的地底召出,可惜…”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化为一个无比讥诮的笑:“可惜他们请来的不是神,而是妖魔。”
杨逸之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冷意:“不管你是什么,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生命?”
重劫笑了起来:“不错,是生命,蝼蚁的生命。”
杨逸之缓慢,但坚定地道:“在我眼中,他们比神明还要重要!”
他转身,突然用力斩向高台垂下来的白色巨幡。
重劫并未阻止,微微皱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