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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狩猎(4)

是夜,夜幕低垂,月朗星稀,湖边只余阵阵凉风,伴着湖水特有的清香萦绕着整个大营。

营中升起一堆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文人墨客挤在一处吟诗作对,畅谈国事。武将军官们则抱着酒坛,倾杯畅饮。谈笑间何等豪气,俱是盖世英雄的做派。

这是女皇特许的晚宴后的余兴节目,就连女眷也被划出一块上风地,闲坐一处,三三两两说着闺房体己之语,但是眼睛却也时不时的往那堆武将文官望去。

那一厢风流才子,惊才雅逸。这一隅窈窕淑女,如花美玉。眉目传情中,为这本该肃杀血腥的秋猎之地,平添了几分诗意。

狄姜被这些吵嚷声嚷得睡不着觉,便索性走出营帐,在女眷中寻了一处角落坐下。

身边的人见了狄姜,都纷纷掩起嘴角,眉眼里带着分明的厌憎和不屑挪开了去。

狄姜的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加之她穿着绿衣,在对面的文官武将们看来,就好似万花丛中空了一块,冒出了一缕碧草。在篝火的映衬下,倒更加特别起来。

狄姜没放在心上,顾自斟了杯酒。她两指指尖拈起酒盏,放在鼻下一闻,酒香扑鼻,清雅怡人。正是新酿的桂花酒。

此酒颜色瑰丽,专为女眷所备,故而酒劲浅薄,与男子所饮之物大有不同。狄姜接连三杯入口,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市井之女果然粗俗难耐,哪有一丁点身为女子该有的德行。”

“可不是?也不知道武王爷究竟看中了她哪一点。”

“我看啊她也只有那张脸还能勉强一看,其余的地方……前不凸后不翘,只怕不好生养。”

“是呀!你看她的胸……她若不是着女装,我会以为她是男子。”

显然狄姜这样的做法在这堆王公贵女之间,显得过于豪迈了些。面对众人的打量,她本想做到充耳不闻,但见四周人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胸部,让她也不自觉的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挺了挺胸。

不是没有的,只是有点小。

一点点小而已。

“对了,说起武王爷,他怎么没来?你们谁瞧见武王爷了?”

女眷里不知道谁嚷了一声,很快便引起了连锁反应:“是呀,晚宴之后便没见着他了。”

“如果王爷在武军那处,只怕这世上所有的光辉就全集中在那处了,那些自诩风流文人骚客哪里有他一半潇洒?”

“此言不假,不过本宫觉着,武王爷虽然英武,但文官中的那位新晋翰林郎也极为俊俏,”流芳郡主执着羽扇,眸子在扇后若隐若现,她贝齿轻启,指着文官中穿白衣的一人道:“二人不是同一类型,却也都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妙人。”

身旁的女眷们早已注意到了少年郎,只不过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毕竟那人的衣着扮相只是个从四品翰林学士,这里的女眷随便抓一个,未来也该是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

被流芳郡主这样带头一说,大家也不再避忌,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那位潘公子似乎就是这届春闱中举,状元及第。”

“哦?他竟是位状元郎。”流芳郡主面色一喜,眼中的爱慕更甚。

“我听说潘大人前阵子才被调回京中,升了从四品翰林,左相与右相都十分喜爱他,日后该是前途无限。”

话题从那之后便一直落在潘玥朗身上,再也没有转开过。狄姜一边喝酒,一边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便见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正襟危坐着一位白衣少年郎。

玉面纶巾,雅人深致。

正是六年前在状元乡里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潘玥朗。

如今潘玥朗已经长大成人,眉目舒展开来,五官俊逸拔俗。狄姜突然就想起李姐儿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日,杏花红了半边天,落了一地的杏红,渲了一池的花影。老潘就站在杏树下,穿着赤红的衣袍侃侃而谈,将身边的一众豪门贵子比了下去。”

如今潘玥朗坐在枫树下,篝火旁,与一众文臣墨客,吟诗作对,恍若天人。

不正是当年状元爷沈子墨的风骨?

就连他眉目中的自信和骄傲都一般无二。

过不多时,文臣们行起酒令来,轮到潘玥朗时,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女眷所处之处听不清楚,但狄姜却耳聪目明,那句词便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她的耳中——

“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

人群中爆发出惊天的大笑,惹来女眷们好一阵疑惑,纷纷遣婢子去问。等问到了,便又一个二个掩面低笑,作出一副娇羞模样。

这句诗词的意思很简单粗暴,意思是今夜夜色正好,再请两个美女出来歌舞,她们舞姿翩翩,歌声软绵,宛若天仙。且与她们欢乐缠绵,不知疲倦,待到天亮才放归家。

潘玥朗在篝火旁与人高谈阔论,面上写满了骄傲。

潘玥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骄纵狂妄了?

狄姜在他的眼里再看不到清涩,怯懦。有的只是如这在场众大臣一般的世俗和傲慢。

再一细看,她发现潘玥朗身边所有人都在捧着他。俱是左相一脉。公孙渺虽然没有跟来狩猎,但是他手底下的爪牙却悉数跟来。这让狄姜微微蹙眉。二品三品的大员,竟然捧着一个从四品的翰林,这不是很匪夷所思么?

“你再这样盯着他看,我可就要吃醋了。”

头顶传来武瑞安带着玩味的调笑,与此同时,身边响起阵阵女眷们的倒吸气声。

狄姜抬头,便见武瑞安换了一身浅紫色的时服,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武瑞安不顾礼法,在狄姜身边落座。他撑着头,一脸懊恼地说:“怪不得四处都找不见你,你竟在此偷看别的男人,我可真是寒心呐。”

他的侧面上有一道将将结痂的红痕,虽然伤口不长,但在他原本白皙无暇的面上,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狄姜右手情不自禁的捧起武瑞安的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四周人来人往,喧闹在这一刻停止,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他二人身上。

武瑞安咳了一声,说:“夫人,这里还有外人呢……好多外人……”

狄姜这才一恍神,面上突觉有些挂不住,飞起了片片红霞。

她连忙放下手,侧身坐好,咽下了一口酒。

“什么呀……她刚刚在做什么!”

“狐媚子!根本就是个狐媚子!”

女眷们恨的牙痒痒,但对面的文臣武将们则宽容得多了。

以吕晨飞为首的武将们鼓掌叫好的有,吹口哨起哄的也有,“嫂子”、“夫人”、“王妃”之语不绝于耳。

一干文臣听了,立即明白了狄姜的身份,看向狄姜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玩味和好奇。

而潘玥朗与所有人的反应都不大一样。

他先是带着好奇的目光,然后微微一怔,紧接着狂喜涌入眉头。

“是狄姐姐!”潘玥朗冲着狄姜挥了挥手,很快便起身往狄姜处走来。

他在狄姜身边站定,恭敬的拘了一礼,道:“狄姐姐,我是潘玥朗,您还记得我吗?”

“你们认识?”武瑞安一愣,看了看二人。

“认识许久了!”潘玥朗重重地颔首,眉宇间充满了激动,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有些无礼,急着对武瑞安躬身作揖道:“下官潘玥朗,情急之下冲撞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武瑞安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

相较之下狄姜则淡定得多,她面无表情地轻瞥了潘玥朗一眼,便摇了摇头说:“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并不熟悉。”

“狄姐姐……您……”潘玥朗的表情很受伤,显得有些委屈和不可置信。

周遭人的目光更加复杂,纷纷猜测二人的关系。武瑞安不想狄姜过分受关注,便拉起二人离开了篝火堆。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们去别处聊。”武瑞安边走边说,带着二人进了一旁的枫树林。

狄姜抱着双手靠在树干上,表情无喜无忧。

潘玥朗急忙道:“狄姐姐,当初您很疼爱我,为什么如今见了我,却装作不认识我?”

武瑞安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羁绊,便耐着性子站在一旁,等着狄姜开口。

狄姜轻声一叹,半晌才道:“潘公子如今是两相眼前的红人,尤其左相对你,更是赏识有加,狄姜万不敢冒然相认。”

“为什么不愿相认?”潘玥朗不解道:“难道我成功了,您不为我开心吗?”

狄姜思忖良久,才笑问他:“什么是成功?”

潘玥朗不加思索,直言道:“世人都道‘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如今我三甲及第,已是成功。”

“你过于自大了。”狄姜沉下声,冷冷道:“你有状元之才不假,但你只是积累了知识,并且运用这些知识超越了一部分人。你是‘值钱’的人,但离真正的‘有价值’,还远远不够。”

狄姜眼神冰冷,甚至带着几分不屑。

这是武瑞安第一次听见狄姜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一个人。

狄姜在年岁上长了潘玥朗几岁,但在身份上,一个是官,一个是民,如何能相提并论?她一向遵纪守礼,为什么要与一个初入朝堂又无甚交集的状元郎置气?

潘玥朗双拳紧握,神色复杂,隐忍了半晌,又问道:“那依狄姐姐看,玥朗如何才算成功?”

狄姜眯起眼,缓缓道:“有圣贤藏于心,笃于行,德必向善,学必精进,功自然成。而且,状元及第只是一个开始,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你需常怀谦逊之心,切不可狂妄自大,招惹是非。”

狄姜不想让潘玥朗被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所迷了心窍,与佞臣污吏走在一处。她不希望潘玥朗走上沈子墨的老路,但又不能说得太明显。

她只希望,自己这一番话,能让他还能记起自己曾经受过的那些苦,不要忘了曾经的壮志在胸才好。

潘玥朗咬了咬牙,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他本还想反驳,但细细一想,终是双手一抱拳,道了句:“多谢姐姐教诲,玥朗必铭记于心。”

“嗯。”狄姜淡淡颔首,便拉着武瑞安出了林子。

狄姜和武瑞安潘玥朗回到席上的时候,歌姬舞妓正一曲舞毕,纷纷退下。

在她们离场的路上,却有一人逆着人潮缓步而来。

那人一袭白纱,玉骨纤纤,若隐若现。也不知是因为太瘦的缘故,还是本身自带的风情,走起路来轻盈而又充满魅惑。尤其是面上的一双弯眉细眼,眼角细长而微挑,惊艳勾人。

所有人都看痴了。

“江……江琼林?”武瑞安瞪大了双眼,整个人跟活见了鬼一样。

被武瑞安这么一嚷,下一刻,在场所有见过江琼林的人都跟见了鬼一样。

狄姜腹诽:

——嗯,就是见鬼了。

第七章 魏紫(1)

——原来江琼林长这样。

潘玥朗察觉到众人的面色很有些微妙,尤其是武王爷,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怀疑世事的模样。独独狄姜看上去相对沉稳,她面不改色,只一对眼眸中透着几分好奇。

潘玥朗嘴角含笑,看着江琼林的眼眸里多了许多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是一种身处高位之人,对低下之人露出的轻蔑之情。

从前潘玥朗是羡慕江琼林的。想他一介勾栏也能得到女皇赏识,猜他必定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妙人。而当他见到被众人称作‘江琼林’的人,心中突然就放下了困扰许久的执念。

三年前春闱,潘玥朗亦曾是应届士子之一,不过因不知名的原因,他的名额被江琼林所代替,故而没能参加那一届的科举。他一直都将江琼林当作假想敌,并且一度想与他切磋一番。

传闻里,江琼林才气逼人,容貌举世无双。潘玥朗过去曾不止一次的想,他们都怀揣状元之才,但若没有过较量,就没有高下之分。如果自己能够参加三年前的春闱,那届的三甲及第一定很精彩。

可今日一见,潘玥朗也不管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也不想知道明明早已作古的人是如何又活了。他心中只有一个感觉——传闻太过了些。

眼前的人美则美矣,却少了些灵气。眼底更是如一汪死水,鲜有波澜。那痴痴呆呆的模样,也不像是饱读圣贤书的大才子。

——再美又如何呢?

——不过是个玩物。

——那状元之位,怕也是他走后门得来的罢。

潘玥朗想到此处,心中只剩下可惜。

可惜自己被这样一个人白白耽误了三载光阴。

将这样一个人当作假想敌三年,实在是不值当啊……

这边一干元老肱骨神色都有些惊讶,那边年轻的宗亲女眷们亦是炸开了锅,一个二个都是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那位公子有谁见过?是哪家的公子?”

“他的模样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看他身穿白纱,步履轻盈,与舞姬来自一处,怕不是世家子弟。”

“对,应当是乐坊新晋的乐师罢?”

辰曌本与长孙齐一道在商议国事,帐中伺候的只有安素云和师文昌二人,十分安静。屋外众人的议论声、惊叹声交相传来,将辰皇引了出来。

辰曌走出帐篷时,’江琼林’刚在琴桌坐下,他素净地右手刚弹起了第一个音节,“铮——”地一声响起,便撩断了辰曌心中的一根弦。

‘江琼林’恍若未绝,丝毫也没注意到台阶上的女皇正看着自己的脸,露出了几近痴迷的神色。

他顾自弹唱着,缓缓道: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相见争如不见时,有情何似无情了。”

……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

“天不老,情难绝……”

……

他的声音悠扬悦耳,不似寻常男子那般沉稳浑厚,亦不是女子的清雅婉转,而是独特的声线,似是一缕南风,娓娓道来,摇落了一身客尘。也似一缕沉香,萦绕四周,徘徊不绝。

月色绮丽,眉目勾人,但是神色却有些黯淡。

他就像是死去了三年的人,再逢尘世,便与周遭的所有人事都格格不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他唱完最后一句,便将双手轻放于琴上,余音断绝,众人从梦中醒来。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就连狄姜都举起双手,轻轻鼓掌:

“江琼林竟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真是让我惊讶。”

狄姜的眼眸里写满了欣赏,惊叹之情溢于言表。

“江琼林已经死了!”武瑞安蹙眉拉了拉狄姜的衣袖,提醒道。

“我知道。”狄姜愣愣地点头。

“那你还鼓掌?”

“我不管他是谁,他的确唱得很好。”狄姜由衷感到欢喜,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赞赏。

“他一定有问题!”武瑞安更加烦闷,说罢,疾步走上前,成了人群中第一个靠近‘江琼林’的人。

三年前,武瑞安亲自殓葬了江琼林,自然知道他死得彻底,他还在坟……对!坟墓有问题!

武瑞安此时才想起,素云姑姑一而再的提起江琼林的墓,她一定是在守陵时发现了什么!

武瑞安向安素云望去,便见她面色苍白,嘴唇发青,整个人都似丢了魂一般,筛糠似的抖。

果然,绝对有问题!

武瑞安突然有些后悔,这次居然没有带钟旭一起来,否则他定能看出来,这个人究竟是人是鬼!可是就算钟旭不在,凭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人拎起来问个清楚:他究竟是谁,又从哪里来!

辰曌原本就与‘江琼林’离得近,在武瑞安离他还有几丈远时,倒是辰曌先清醒过来。

“你……是何人?”辰曌几步胯下台阶,牵起了‘江琼林’的手。她哑哑地开嗓,语气却尽带期冀。

‘江琼林’立即跪下,磕头道:“回陛下的话,奴才是乐坊的乐师。奴才姓魏,名紫,字和生。”

“魏……紫?”

“回陛下的话,正是。”

辰曌顿了顿,试探性地问:“可、可有人说过你长得像谁吗?”

魏紫摇了摇头:“回陛下的话,没有。”

就在这时,武瑞安已经来到魏紫身后,他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用力向后一拉,再一松手,魏紫便猛地跌坐在琴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