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当真不理皇上了?”暗香在我身后,犹豫地问道。

“该说的已经都说明白了,若想不通,再见亦是无用。”我将抚摸着花瓶中青莲的手收回来,转过头对她一笑:“为了该不该问这话,犹豫了许久了吧?”

“娘娘也知道人家担心您!”暗香一扁嘴,话匣子一打开就是滔滔不绝:“娘娘别怪暗香多嘴,连着三个晚上了,皇上都在廊檐下弹琴,听得旁的人都心软了,只有您睡得着觉!守夜的人都说看到皇上在咱们门外边,一站就是一晚上,连劝驾也不许,说怕惊了您睡眠。白天又要批奏折,那天之后只怕都没沾过枕头,便是个铁打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我就怕您到时候心疼。皇上和您明明都惦记着对方,这样又是何必呢?”

这几天我们都有意的回避与对方见面,但是皇帝却并没有放弃。每天早上起来,打开寝殿的门,就看到地上放着一朵青莲,至于含义,不用我问,自动有人告诉我这是“皇帝大人到此一游”的记号。白天他的工作狂状态又开始恢复了,也不用我问,自动有人向我来禀报有今日又哪些大臣到了前殿报到。而只要天一黑,就会有琴声飘进寝殿来,一直弹到我熄灯。这就造成了眼前的形势——皇帝大人并不露面,但是又好像无处不在。

“你又知道我惦记了?”我摇摇头,

“娘娘若不惦记皇上,又为何对着这朵青莲发呆?”

“我只是在赏花,怎么又成了发呆!花也不过是花,我只但见其美,但闻其香便够了,是是非非与它何干?我又何必让它受累?”这暗香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宫女。说起来这两个姐妹性格还是真是天差地别。

“娘娘,这是宫里刚刚送来的。”宫人捧着密匣走进来,送到我面前。我匆匆浏览下去,看来经过这些事,她们的行为也渐渐转地下了,所以表面看上去还真是一团和气。只是朝廷的异动表面化了,昨天,中书省左拾遗和门下省右补阙于皇后生日前曾先后上折,弹劾皇帝专宠失德。这一未经证实的消息,开始在后宫非正式流传。看来还是慢了一步。若我和他没有争执的话——也许就不会如此了。如果没有争执,如果我们还是在后宫,皇后答谢诸嫔妃生日贺仪以及帝后赏赐后宫的折子应该在前天就到了。只是那样也许也无用,只要有心人在,做什么都没有用。

只是经过此事,现在事后补救能达到的政治效果,也仅剩一半而已。如果下月仍是“慰安”不达标的话,估计如今冷眼旁观的御史系列少不得要触底反弹,来个犯颜直谏。毕竟文家的事情风头已过,也能喘口气,正好用这个把柄,给皇帝大人点颜色看看。何况皇帝针对方绮歌,再怎样都是伤了太后和文家的面子,一直风光无限的文家怎么会愿意忍气吞声?

此事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善了,不知皇帝作何打算。无论如何,就算我与皇帝之间又再多的问题,但是他是碧落皇帝而我是皇后,我们从最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就像那日“嫔妃起义”一样,除了和他同一条战线,我没有任何别的立场可以选择。这些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必须搁置起来,我们要面对共同的问题。

我长出一口气,说道:

“暗香,你亲自去一趟,请李公公来见本宫。”

“是!”暗香应了一声,转身退下。我走到书桌旁,铺开纸张,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始给太后写第二封信。

“老奴李福海,奉旨觐见。”门帘外李福海的声音传来,我放下手中的笔,应了一声。值班的宫人打起帘子,暗香和李福海一前一后走进来,其余的宫人都走出了帘外,将门扉合上。李福海向我请了个安,便垂首立在当地,等我发话。

“弹劾奏折的事情本宫知道了,本宫请公公来,便是想向您讨教一下,皇上需要本宫做什么?”面对这么个人精,我也不需要转弯抹角。

“老奴惶恐,临来之前,皇上交待老奴将这本奏章转致娘娘。”李公公向我一躬身,将奏章双手递上。看名头,奏折来自尚书右丞,主要内容就是弹劾左拾遗、右补阙纠弹失当。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朝堂后宫,内外有别;皇室家务,干卿底事”。

是晏殊,他永远都会在最合适的时间,为皇帝提供最需要的支持。只是这种直接和强硬,不像他一贯的风格。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那日雨中他,双眸璀璨,意态慵懒,近乎妖艳的美。空气中隐隐有魅香浮动,好像这个男人灵魂深处深藏着的另一个自己,也像这一池莲花,因为薄醉而盛开。这个男人好像一直在变幻进化…

“娘娘!”李福海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皇上那边,娘娘有什么话要回?”

“这次有劳公公了。”我站起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暗香,你替本宫送公公。”

“不敢有劳暗香姑姑,老奴告退。”李福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言而去。

“娘娘,您说前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暗香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影影绰绰看到好多大臣都在偏厅。”

好多大臣都在偏厅,偏在这时候,大臣们都到行宫来,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我看看手上的奏折,皱起眉头。若是为了弹劾的事情,这个彻底解决的机会,皇帝不会放过吧。毕竟以他骄傲的性子,又怎会容得别人对他的“□”指手画脚?

“暗香,灶上点心还有吗?”

“才做好的,还热着呢!”

“装个食盒,为我整装吧!”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专宠失德,虽不曾点名道姓,但是《起居注》上明明白白。自我“康复”以来,皇帝几乎“绝迹后宫”,这专宠之人,除了我还能有谁?这因是我和他一起种下,这果我又岂能让他一人承担。

“是,娘娘!”暗香满是惊喜,利索的应道。拿起了同心结发带就要往我的头发上系,我叫住她:

“不要用那个,从今以后,都不要用。”

出了飞霜殿,我踏上飞廊,往皇帝接待大臣的沉香殿去。一路上风景旖旎我无心欣赏,挥退了要通传的侍卫,直接走进沉香殿后殿。虽然还没到近处,已经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当值的宫人看到我都是一惊,却也遵照我的意思没有开口。暗香抱了锦垫放在地上,扶我席地而坐。这个位置是在皇座右侧,隔着珠帘,倒也能看个大概,颇有些垂帘听政的味道。皇帝俊美绝伦的侧脸就在眼前,他坐在御座上,并没有刻意摆出帝王的架势,但是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度,却是由内而外尽展无遗。这是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他接见群臣,也许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太过随性,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个帝王。

我坐下的一瞬,皇帝的脖子好像僵了一下,表情虽然未变,但却有一点紧绷的感觉。看来还是发现了我的到来。让自己坐的尽量舒服些,我的目光移向台下,在左侧第一排的晏殊便状似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四目短暂相交,便又错过。底下的大人们除了几位“高级主管”,我记得来的不多,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喋喋不休:

“微臣愚昧,然幼学论语,便知以道事君。皇上所行非礼,身为谏臣坐视不理则为失职。纵二女同居,仍志不相得,况后宫百女之数?故内则有按期侍夜之规以止干戈。还请皇上依礼而行,以安后宫之心,安臣下之心,安万民之心!”

“皇上,何大人所言,臣不能附议。皇上乃万乘之尊,何大人引经据典,竟欲皇上行内则‘诸侯之礼’,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礼既无定则,后宫宠眷,自然由皇上做主,干言官何事?况且皇上家事,身为臣子者如此轻易非议,难道是人臣之礼?”这个声音我认识,是孔潇。他倒是跳了出来,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帝一边。其实“诸侯之礼”用个不好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诸侯对诸妾尚且公平,何况帝王?否则我也不用拿《女诫》去搪塞了。这句话由他这位孔氏嫡孙来讲分量就不同了。只是何大人,应该就是那个上书的左拾遗大人吧,不知他还要怎么辩驳。

“皇上,臣以为孔大人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视天下事为家事,皇上家事自然是天下事。臣等食君之禄,皇上有非礼之行而不谏,实为谏臣之耻。”又有一位知名不具的大臣开始唱起了反调。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攻讦,吵得不亦乐乎。皇帝一言不发,百官之首的晏殊也是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情态。

“皇兄,臣弟听不下去了!”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在一片嘈杂之中,清晰的传入我的耳膜,朝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是云逍:“本王请问诸位大人,先帝与皇兄何时曾干预过诸位大人的家事?”

我心一酸,他——纵使这样,也还是站在皇帝与我一边吗?

“臣等的家事,自然不值一提,然而皇上家事却关乎天下——”那位曾经发过言的何大人,倒是锲而不舍。

“不值一提?”晏殊淡然开口:“诸位大人也不要妄自菲薄,诸位大人的一言一行,也关乎士大夫的脸面,为天下有志之人的表率。为官者,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皇上,微臣有事启奏,微臣今日才出府,便有人拦轿送上此书,臣知此事非同小可,已将此人转送至大理寺,此乃下臣誊录,请皇上御览。”晏殊拿出一个纸卷,递给当值太监。

“停妻再娶,二妻竞妒?”皇帝仅念出了几个关键字,足以让堂上堂下哗然了。无论那朝法律,重婚都是违法行为。尤其是在古代,安置外面的小老婆也就算了,但是搞成“妻”的规模,就实在是蠢了。

“何绰,可有此事?”皇帝的声音透出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味道来。

“臣——”那位何大人一脸见鬼的样子,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千秋朝贺,微臣倒曾见过何大人的仪仗从东边过来。”马上有大臣跳出来举报。长安城的格局,东富西贵,官员们的宅院都坐落在西北方向。早朝时分,却自东边过来——当然是有问题了。

“何绰,是否还要把证人传到行宫来当廷对峙?”皇帝的声音,好似在下达最后通牒。

“臣知罪!”那何绰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干脆五体投地。

“何绰,朕可记得你叔父何御史才过世未满半年,行如此悖逆,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怒道:“朕的家事,你倒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家事,又有何话说?大理寺卿安在?你给何大人好好讲讲,他该当何罪?”

“回禀皇上,若居期亲之丧嫁娶,杖一百。有妻再娶者,处罪徒一年。何大人官居八品,可当徒一年之刑。”大理寺卿赵鸿声音洪亮:“按碧落律,应革去官职并予杖刑。”

“家孝之中,停妻再娶,如此不孝不义之人,居然还恬然立于庙堂,满口道德文章?”皇帝的声音坚硬似铁,并没有抬高,那种压迫感却让所有的臣子俯下了身子不敢与他对视:“内卫何在?”

说话间,竟是要廷杖何绰了!我看底下的一众大臣,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开口,唯恐帝王之怒烧到自己头上。只是如果真的廷杖,何绰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吗?当着百官的面脱下大臣的裤子打屁股是□裸的折辱,若万一他一个想不开,好歹也是条人命。就算杀鸡儆猴也要注意分寸,所谓士可杀不可辱,用这样的手段惩治何绰,必然伤到全天下“知识分子” 尤其是清流的面子,而这些人正是皇帝令行禁止的基础,所以此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

我看向晏殊,他表情淡漠,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轻轻的向我这里瞟了一眼,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我扶着暗香的手站起身,低声嘱咐了她两句,然后便拎起食盒,清咳一声,接着说道:

“皇上,请恕臣妾叨扰之罪。”

第四十一章

穿过珠帘,我现身朝堂之上,众臣见到我,都纷纷离席行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我点点头,道了句“平身”,便转头看向皇帝行了个半礼:“臣妾参见皇上。臣妾有孕在身,失礼之处,请皇上见谅。”

皇帝离席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扶我起来,顺手接过我手中的食盒交给李福海,然后温和地道:“快快平身,你身子重,怎么不在寝殿好好歇着?”

我直视着他的脸,他的脸色憔悴,眼睛也有些红,看得出来熬夜对他的身体还是产生了影响。与他温存的语气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的目光,狂乱而饥渴,胶着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拆解入腹才甘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朝堂上下都是沉默,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逡巡到发间,表情黯淡下来,眼中那片璀璨的星空乌云密布,再也没有一点光亮。腕间一痛,让我几乎叫出声。我挤出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呼出一口气,说道:

“哪就累着臣妾了?听膳房来报说您现在还没传午膳,臣妾担心您太过勤政误了膳时,所以便过来看看,只是您和诸位大臣一直议政,臣妾担心皇上久久不食伤了脾胃,是以出声。”

“若非皇后提醒,朕还真就忘了。”他脸上微笑如旧,手渐渐放松。我抽回手,看向李福海,李福海走到案边,将食盒打开,我摸了摸手腕,走过去亲自将点心摆上桌案,微笑着对堂下的大臣道:

“各位大人也辛苦了,膳房的点心即刻送到,请诸位大臣品尝。”

“谢皇后娘娘赏。”众人齐声应道,殿中紧绷的情绪被我的介入冲淡,估计应该有很多人都是长出一口气吧。我微笑未变,还未起身,便扶着桌案慢慢跪下:

“皇上,臣妾向皇上请罪。”

“皇后,这是做什么?”皇帝眉头一皱,显然是对我贸然下跪的举动有些不赞同。

“臣妾失德,请皇上责罚。”我一脸恳切地道:“臣妾未经传唤而来,已是逾矩,适才又在帘后,所犯非礼勿听。”

“皇后不过是为了朕,何罪之有?”皇帝坚决的伸出手,将我扶坐在他身侧,刚才在珠帘里,只看到了晏殊,并不曾看到云逍。四目相对,我突然发现,云逍好像也变了,如今这个表情坚毅而沉郁的男子,明明依旧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轮廓,为何我记忆里那个骄阳般神采飞扬的男子,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

我心中一恸,率先调转了目光,只听皇帝冷冷地道:“不过一点小事,皇后尚且以非礼勿听罪己,可笑朕的肱骨之臣,竟连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也都统统不顾了!朕之家事,干卿底事?绞圩摩上,君子不为,此谏臣之道也。还要和朕谈什么谏臣之耻,朕倒要问问看,你们身为谏臣的廉耻心都去了哪里?还是你们以为朕已经昏聩到分不清什么叫犯颜直谏,什么叫沽名钓誉?”

“皇上!”凡是曾经对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过的大臣们都离席跪下:“臣等绝无此意,臣等对皇上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好一个一片忠心!”皇帝一拍桌案,众人皆惊。我眼角余光往珠帘的方向看去,暗香已经站在那里,正在对我点头。我心中一定,便轻轻开口道:“请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物先请皇上和众位大人品尝。”

暗香闻言便走了进来,我接过茶碗,递给皇帝。皇帝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但是二话没说,便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眉间轻轻一搐,但是还是没有说话,又喝了两口,眉头渐渐的舒展了。当值的宫人鱼贯而入,大臣们也都接过了茶盏,也都学着皇帝的样子喝了起来。

“此物是——”

“此物是橄榄,臣妾记得行宫的后园里种着几棵橄榄,便请宫人取了来。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政事,只是曾从医书上读过,橄榄平肝开胃、润肺、滋阴,消痰理气,入口虽苦涩而酸,然回味却清甜生津,龈颊留香,实为良材。适才听了皇上和众位大人谈论谏臣之道,突然觉得橄榄苦尽甘来,正好像好的谏言一般。虽然逆耳,却可使皇上受益无穷。皇上以为如何?”

“皇后说的好!众卿以为如何?”皇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向众臣时,已经换上了一脸骄傲的神情。晏殊和云逍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开口:

“娘娘之言,有如醍醐灌顶,微臣受教了。”“娘娘真知灼见,臣弟惭愧!”

底下的大臣虽有人不太满意我站出来说话,但是也只能跟着附和。皇帝说道:“苦尽甘来,橄榄实堪为谏果!皇后端出这谏果来,想来还有未竟之言,便直说吧。”

“皇上是明君,素来是虚怀纳谏,不曾以言语罪人。既然皇上觉得臣妾所言,还不算悖谬。那臣妾就斗胆了。何大人在朝为官,自然该为百姓垂范。如今却做出如此丑事,皇上对他进行责罚,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依臣妾浅见,此事只依律交由大理寺和台院处置足矣,又何必动用内卫?皇上万乘之尊,这般动气,反倒让天下人觉得皇上您是怪罪何大人谏言无状而责罚于他。若谏官与言官因此该谏言时反而不敢开口,岂不是失了皇上广开言路的初衷?”我从暗香手中的托盘里将橄榄的碟子放在桌案上,然后扶着暗香的手站起身,说道:“直道堪嗟故不容,更持谏果欲谁从?恳请皇上三思,臣妾不敢耽误皇上的政事,先请告退。”

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在一片“恭送皇后娘娘”的声浪中,我转身,割断所有纠缠的视线,云旭,我能给你的支持,都给了…

“娘娘,皇上命老奴向您禀告,今晚洛王与晏相留宿行宫,今晚的酒宴请您一并出席。”我正在暗香的指导下练习针线技术,李福海走进飞霜殿,带来了皇帝的命令。

我抬起头看着一脸恭谨的李福海,皇帝之所以有这话传来,是看透了我不会不给晏殊和云逍面子,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还真是叮当响。所以我只能合他的意吗?云旭,你可知道何谓此一时,彼一时。

扯出一抹笑,我道:“皇上君臣兄弟难得一聚,本宫就不去打扰了。再说这几日青青去了秦岭采药也不在,万一我去了有个不适带累着扰了皇上的兴致,反而不好。就有劳李公公替本宫回话,本宫自会照顾好自己,请皇上勿以本宫为念。”

“娘娘,您——”李福海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接下去,只是应了一声“遵旨”,便倒退几步,转身离去。暗香看着我,嘴巴撅了起来,几乎可以挂油瓶了。

我摇摇头,道:“好暗香,你叫人把咱们小厨房灶火升起来。”

“娘娘要吃什么,一并吩咐了,暗香直接去。”暗香有些不大情愿的回答。

“谁说是我要吃,是我要下厨。”我笑道:“说起这厨房之事,我还要叫你一声师傅。”

“娘娘亲自动手,这怎么行,别说您现在是双身子,厨房那种地方,也不是您去得的。”暗香马上阻止道。

“厨房又如何了,若无人进厨房,咱们也都不用吃喝了。没关系,你去吧!”我干脆的说道。虽然不去参加宴会,但是晏殊与云逍待我以诚,我避而不见,未免有些不够朋友,洗手做汤羹也算是一种感谢方式了。

夏天进传统的厨房果然不是什么好提议,这里没有二十一世纪厨房那般现代化的设备,更要命的是热的像个蒸笼。这间小厨房尚且如此,那人满为患的大厨房,我简直不敢想象了,他们的工作条件也实在该提高一下,只是在古代,能做的改进也实在是有限。

我让暗香帮我将全部头发挽成一个髻,然后撸起袖子,投身我很少尝试的厨艺领域。虽然我不会做,但也曾被母亲大人冠以“吃货”之称,理论还是有的。再加上暗香这样的名师指点和二个顶级厨师打下手,就算是朽木也雕出来了。我想起我在现代下馆子常吃的几道菜,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会做,我也就刚好拿出来和暗香他们切磋。

我实在不是个有厨艺天分的人,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终于可以将看上去卖相一般但是味道还着实不错的几道成品装进食盒里,我深吸了一口气,菜香味让人食欲大动,还好材料有余,剩下的就当成是我的晚餐吧,毕竟是自己第一次正经的下厨房,如果自己都没分到一点,岂不是太亏了。

“暗香,将这些装入食盒,时候也差不多了,你亲自送去吧。”也许真是自己的劳动果实所以特别想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娘娘,如果皇上问起来这些菜,我该怎么回?”暗香问道。

“什么也不用说,只将这张花笺读给他们听。别耽搁了,这菜凉了便不好了。”今天动手做菜,主要还是为了晏殊和云逍。从我来到碧落,晏殊便一直是最洞察我内心世界的人。他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在最关键时刻,他总是在我身后给我助力,让我不会在一片繁华的假象之中失去方向。而云逍,他待我的种种好,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我还是因为和皇帝的不愉快,不得不失礼于他们,也许是这个宫廷,也许是皇帝所谓的爱,还是改变了那个二十一世纪活得没心没肺的我。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想象到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有多么苦涩,终究还是不得不变…

暗香收了花笺,一脸疑惑地拎着食盒走了,我让随行的宫人将剩下的食物也装了食盒,直接拎回飞霜殿。

才放下碗筷,暗香便拎着食盒走进来。笑容好像是中了五百万一般。

“你去了一趟,脸上的乌云也开了,得了什么好处了?”

“娘娘给菜肴起的名字,皇上、洛王爷和晏相都说好呢!”暗香说道:“这是晏相说让奴婢送回来的,说请您品题。”

说完,便从食盒里又端出一碟东西来,在碟子的中心盛开着一朵碧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茶香,让我想起了二十一世纪的抹茶蛋糕。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花瓣,入口绵软,清香悠远,竟有点碧螺春的味道。我一下笑了出来,这个晏殊果然会兜圈子,这也要对上才行吗?

“他们可是最喜欢那盘红酥手?”我按照后世的方法,研究做出了改良版的东坡肘子,暗香问起那菜的名字,我便随口说了红酥手。

“可不是,皇上还问起既然是红酥手,那手在哪里?”暗香笑道:“我也照娘娘和我说的回了,那手娘娘还要留着做菜呢!皇上他们还等着呢,请娘娘为这道菜赐名。”

“你们倒是会拿我寻开心。”我摇摇头,道:“这道菜名晏殊大人不是已经心里有数了吗?还要问我?”

“皇上说晏大人起的不作数,要娘娘来起才好。”暗香眨着眼,看着我道。

“那就叫碧螺花吧!”我想了一下:“这点心倒不像宫里头御厨做出来的,居然想到要用散茶。”这个时代宫廷和贵族都用茶饼或者茶砖,只有民间才喝散茶。如果是御厨,绝对不会散茶做点心。

“娘娘说得真准,这位点心师傅,正是新从苏州来的!”暗香笑着说道。

这个时候,行宫又添人进口,希望只是我神经过敏吧。我笑着说:“名字也知道,还不去吗?”

第四十二章

放任男人毫无顾忌的喝酒的苦果,我终于在半夜时分尝到了。其实平常这个时辰,我早就睡了,只是手上的书就剩了几页,倒不如一气呵成看完了。马上就是最后一页了,我看着正入迷,就听到殿门轰然而动,在万籁俱寂之中,格外的响亮。我毫无防备,心猛然一跳,抬起头,不过一瞬间,酒气便将整个房间淹没。皇帝有些踉跄的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我,无尽的赤色从双眸向两颊晕开,染成满脸红霞。

对于喝醉的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这是我从军人老爸那里等到的经验。我皱眉,殿外人影浮动,皇帝大人来这么一出,自然是今夜无人入睡了。

“李福海!”我直接呼叫必然守在外面某人的名字。平常他要耍酒疯也就罢了,我现在是孕妇,无论如何也不能陪着他胡闹。

“都不许进来。”皇帝一声大喝,面容有些扭曲,愤懑与激狂如惊涛骇浪般从他瞳中的星海凶狠地向我倾来。

如此这般,又是何苦?我垂下眼,压抑心底泛滥的情绪,扯过长丝袍裹在身上,起身下床:“你醉了,还是让李福海进来服侍你歇下吧。”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他有些破碎的声音,带着含混的酒意,冲入了我的耳膜:“弯弯,你的心好狠,你从来都只对我狠心——”

酒气扑在我耳边唇边,熏得人欲醉。我皱眉,没有说话。是啊,对于他而言,我的确是个狠心之人吧。他的难处,他的无奈,我知道,却统统不顾。

“可笑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了,你对我狠心,是你心里有我。”我心头猛地一跳,心里最隐秘的那根弦,被他生生拨动了,我挣扎着却被他揽得更紧:“想逃吗?弯弯,你跑不掉的,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那晚,皇帝抱着我坐在床边,说了很久。

他说:“弯弯,我并非生而便是皇帝,你却生来便是皇后。如果不是这深宫,我们不会遇到,所以我不抱怨命运——”

他说:“弯弯,事在人为,只要你不放弃,你要的,我一定都给你——”

他说:“弯弯,等宝宝长大了,我们两个就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谁也不许跟着,就我们俩——”

他说:“弯弯,你是我的,真好——”

他越说,声音越轻,最终消失在一声咕哝之中,头压在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就像我的心情。他的所精心描绘的属于我和他的未来,与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是那么格格不入,越美好就越难以实现,我不敢往前再想,安置他睡下,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娘娘,娘娘!”

我从深思中恍然回神,才发现乐声已经停了,陆锦绣正关切的看着我。我自嘲地一笑,说道:

“是我不好,走神了。害得锦绣你此番真个是对牛弹琴了。”

陆锦绣是皇帝醉酒后那日来的。虽然还在冷战期,但是他终究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思,将那三位士族之女秘密送来了行宫,李福海将她们带到了弦月阁,直送到我面前。其他的两个女子并未引起我的兴趣,但是陆锦绣则不同。我一直很疑惑,听她遣词用句,观她举手投足,也是个聪明人,为何偏偏卷入这么愚蠢的事情。所以,在打发走那两位之后,我将她单独留了下来。

对于聪明人,也不用绕弯子。所以我问的直接:“陆姑娘,本宫对姑娘虽然所知不深,但是听你那日在熙和殿上的言辞敏锐,必然是饱读诗书的女子。本宫就不明白,以你之明,怎么可能会看不到这样的结果?或者说,现在这样子,才是你想要的结果?”

陆锦绣抬头看着我,眼神平和,轻声说道:“臣女谢娘娘成全!”

已经自称臣女了,看来真的是别有用心。但我倒是没想到她居然回答的比我还直接,所以我也就接着说下去了:

“你并不需要谢本宫,无论皇帝还是本宫所为,都并非为你。陆姑娘,本宫敬你敢作敢为的勇气,但同样的,本宫不喜欢被人愚弄。”

“娘娘。”陆锦绣起身,“扑通”一声跪倒了我的面前,说道:“臣女岂敢愚弄娘娘!臣女不过是在赌,臣女得以离宫,都是仰赖皇上的英明与您的仁慈。”

“你得以离宫,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算计。”我示意暗香扶她起来:“你不必如此紧张,本宫还未曾心胸狭窄到那等地步,若真要问罪于你,也不用等到今天。深宫如海,原本就是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你既能有心海阔天空,本宫又何苦阻拦?”

陆锦绣挣脱暗香的搀扶,然后一头磕在地板上,说道:“臣女多谢娘娘!”

那时选上了她,不过是因为徐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陆家在东北又颇有人望,而她的意愿从未在考虑之内。人的一生,又有几次能是自己做主?陆锦绣真是个勇敢的女子,只是被皇帝休弃的女人,这样的社会,怎能容她幸福——我心下有些黯然,在这样的社会,女子要选择自己想要的,就要付出代价。我与她都是女人,我希望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力,能够帮她达成所愿。

我看着跪在当地,姿态却没有半丝卑微的她,叹了口气,说道:“陆姑娘,你已经为自己选了一条注定难走的路,我怎会再为难你?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可以告诉我。我必定努力为你达成。”

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中终于起了波澜。

我淡然一笑:“我相信,你之所以不愿终老宫廷,总是有原因的。你既赌了一次,不妨再赌一次,赌我如今对你许下的,是否是真心!”

“娘娘——”她的眼中几番挣扎,终于开口:“臣女谢过娘娘恩典,但是臣女不能说。若娘娘怜悯臣女,请您准许臣女留在您的身边,做一个女官。还请娘娘成全。”

这次我是真的惊讶了,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出宫。为何如今还要回到宫里?而且明明我已经给了她机会,她仍要讳言至斯。我脑子飞快的转动,到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结论,我屏退左右,试探着问道:

“陆姑娘,你明白的告诉我,是否入宫之前,你已心有所属?”

陆锦绣看着我,脸色绯红,双眸中隐约有泪光浮动:“臣女并非不信娘娘,臣女自知所行有亏妇道,若皇上和娘娘要臣女一死,臣女也绝无二言。可是他,他比臣女的命更重。臣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害了他。”

“果然!”我继续问道:“我也不想问此人的姓名,只是陆姑娘作如此要求,想来是你那位心上人的身份,不能娶一个被皇室遗弃的女子。”

“请娘娘垂怜!”陆锦绣又磕了一个头:“娘娘明察秋毫,臣女不敢欺瞒,他的名字臣女不能说。但是臣女知道,他心怀大志,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臣女爱他敬他,断不能因为臣女弃妇的身份,让他蒙羞。”

“若他爱你敬你,也如你一般,又如何会介怀你的身份?”我说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向皇上进言为你求情。只是你必须要抛弃你现在的姓氏身份。你可愿意?”

“娘娘的好意,臣女拜领。只是事关皇室尊严,若皇上降罪那是臣女应得的,但是若皇上为此迁怒娘娘,臣女万死不能赎罪。”陆锦绣摇头拒绝道:“与其冒此风险,臣女愿意等。臣女今年17,5年之后,便可依律出宫。到时臣女便可以光明正大,与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