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大决堤灾情进一步扩大, 涉及四州十一个郡国,首当其中的济阴郡彭越郡梁国等, 已成一片汪洋。数十万人口惊惶外逃,已淹死的更是无数。
泽国千里,哀鸿遍野。
二月初一, 豫州人王吉振臂高呼:“欲与天偕亡!”天, 指大楚王朝。朝廷不让老百姓活了,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走投无路的灾民率先响应,接着迅速往四面八方蔓延, 所经之地揭竿而起者众多,愤慨的贫民在王吉的带领下,开始向官吏豪绅发起攻击。
“最新一报,不过十余日, 桢泉军已号称三十万之众。”
王吉起义之地为桢泉县,故称起义军为桢泉军,一路蔓延一路响应, 还在继续着。毫无疑问,这将会是大楚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起义军。
局势瞬息万变, 魏景一回到高陵,也顾不上休憩, 立即召了众人前来议事。
他端坐在议事厅长案的最上首,环视下首:“诸位有何看法?”
多年宾主,季桓立即会意, 他马上站起,拱手道:“大乱已至,欲自保,唯自强。安阳一郡地狭,主公当三思!”
“欲自保,唯自强,说得好!”
魏景侧身,望向悬挂在左边墙上的大幅疆域图:“安阳一地确实偏狭,不足自保,诸位有何见解?”
今日在座的,都是从平陶出来的自己人,范亚等带何泓色彩者俱不在场。这宾主二人一问一答,其实是说给庄延和寇玄听的。
庄延寇玄二人又惊又喜,真没想到局势说变就变,还变得天翻地覆,而他们的主公却非燕雀,第一时间就有扩张之志。
主公之能,二人了然,若是,若是……
二人瞬间心潮澎湃,庄延抢先一步站起,拱手道:“主公,在下以为永昌郡与汉中郡甚佳。”
“永昌郡,水陆二路畅通,人口庶密,又是长江上游。若有精锐水师,即可顺江东下荆扬二州,其势难挡!”
魏景既然第一时间想的是扩张,庄延忍不住想得更多,深吸一口气,他朗声道:“还有汉中。”
“汉中乃汉水上游,地阔土沃,素有粮仓美名。而其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本易守难攻,又有子午、房陵等六条路外通东北。
往北,是关中,司州、洛京所在;而往东则是荆州。
疆域图上,魏景视线一路越过安阳,永昌等郡,落在益州北部。
汉中,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益州最有战略意义的一个郡。
他双手交叠于案前,左手缓缓转动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汉中固然极佳,然距安阳却甚远,中间尚有宜梁、永昌二郡,这无缘无故的,只怕难以触及。”
接话的是寇玄,庄延看法他十分赞同的。然汉中虽好,实施起来却非常有难度。眼下若要扩张,唯有发兵一途,只是目前益州还算平静,发兵得要理由啊!
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益州第一个叛军,被群起而歼之了。
寇玄的顾忌也是庄延的,他眉心同样蹙起。
魏景微微一笑:“归安阳途中,我已去信何二公子。”
去信何泓?
干什么呢?
为的就是发兵的理由。
没错,早在去年,魏景就看中了汉中郡。
如今大变来势汹汹,比想象中还要凶猛,而又那么恰巧,何允病重,想必熬不了多少时日。
何泓何信的争斗将进入最白热化的状态。
这二人生于益州长于益州,会不知道汉中郡的重要性吗?
当然不能。
魏景朝贺一路都有给何泓传信,何允病势日渐沉重的事情,大半个月前就告知对方了。
他还告诉了何泓一件密事,何信遣人监视黄河大堤,并连日召心腹议事。
最近一封书信,刚离开河阴时发的,上叙,据探,何信等议事内容似乎涉及汉中。
其实魏景并没有命人监视何信,所谓监视黄河大堤和议事汉中,也不能证实是否真有。不过证不证实无妨,他有需要,何信就是有了。
庄延有些担心:“主公,万一何信并无此念……”
何信若觊觎汉中,必会传信谷城党羽先准备起来。而何泓却不可能没在何信一党放眼线。一旦何信不配合,筹谋就要落空了。
魏景微微挑唇:“文珪放心,何信必会觊觎汉中。”
他说得笃定,邵箐暗暗点头,何允都快病死了,汉中战略意义如此重大,何信不动心除非是死人。
魏景随即问季桓:“谷城有何消息?”
“禀主公,何泓一党动作频频,何信虽不在,但其党羽亦然。至今日,双方探子频频出入金牛道,最频繁时达一天十余次。”
金牛道,益州连接汉中郡的官道。魏景很早之前,就往谷城放了探子,何氏兄弟为重点。
魏景笃定:“用不了多久,何泓就会有回信。”
他特地去信何泓告知此事,等于自荐。而他本人在去年夺取安阳郡一战中,表现出的军事才能确实极为优异。
在汉中不容有失的情况下,何泓如何选择,不言自喻。
“汉中呢?”
季桓回道:“汉中果然生了民乱,已有响应桢泉军者,一姓许名金的男子为头领,已迅速聚拢近数千人,正处于安康城之北。”
这情况其实不大对头,汉中四面环山,基本不被中原灾情波及,且又盛产粮食,一直挺安定的。老百姓有吃有住就不会想反的,那为何短短一日,就有这么多人响应桢泉军呢?
答案是有人蓄谋已久,不断引导流民进入汉中郡。
这人是王吉,桢泉军首领。
其实王吉这名字,魏景挺熟悉的。此人投身于起义事业已长达十余年之久,大大小小折腾了快十次。短则一两月,千儿八百人;长则两三年,聚数万之众。
不过此人狡诈且有些本领,每次起义军被剿灭前,他总能金蝉脱壳成功。
许金是他的得力下属。
魏景在得知束水攻沙一事后,就遣人至中原探听此人消息。王吉谨慎从不露踪迹,但这人是很有些班底,寻找这些班底也行。
汉中郡确实是个好地方,且易守难攻又独立,魏景还在琢磨如何将对方视线引导过来,却不想,许金已经潜过去了。
得,人家本来就是打这个主意的。
于是引导免了,直接远距离监视即可。
当然,上述这些不需要让庄寇二人知晓,他们只需要知道魏景目光长远,早早命人盯着汉中可以了。
民乱有了,何泓那边也安排妥当了,只待东风一至,即可发兵。
庄延寇玄二人心悦诚服,拱手道:“主公英明!”
……
安排了粮草兵器等大小事务后,领了重要任务的庄延寇玄二人匆匆去了,季桓等人慢一拍,待二人离去后随即折返。
继续议事,不过不适合庄寇二人在场了。
魏景视线重新放到疆域图上,道:“我欲先取益州。”
没错,汉中只是第一步,他下一阶段的目标其实是整个益州。
拿下益州,就有了争夺天下的资本,彻彻底底站稳脚跟,不需要再左右顾忌,甚至对于身份暴露也不再像如今这般忌讳。
魏景声音不高,落在人心头却如重锤,张雍陈琦等人面上不禁带上些许激动之色。
一路筹谋至今,终于要开始了。
平了平心绪,陈琦问:“主公,那济王呢?”
济王要反的消息,昨夜魏景已吩咐韩熙知会几人。
这个邵箐知道:“济王连连召谋士闭门商议,封地将领频繁进出济王宫,约莫月内,他就会举起反旗。”
石良今早传信回来的,月内必反是魏景的判断。
前有桢泉军,后有济王,可以预见,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季桓肃然:“取下益州,越快越好。”
中原越乱,机会越多,但前提是得先把手腾出来。
确实,魏景颔首:“何允病得正好。”
益州同理,如果何允不病,恐怕他还得多费不少心力制造时机。
……
议事完毕,已是酉时,夜色笼罩着一层薄雾,夫妻携手沿着熟悉的廊道,往后院而去。
“汉中事关重大,何泓大约不会只命一人率兵前往吧?”
又一场战事起,且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不同于魏景的从容淡定依旧,邵箐是有些紧张的。她想,若自己的何泓或何信,大约会将临近汉中的心腹郡守都调遣过去。
大战,激战。
邵箐重重吐了一口气:“咱们的妆粉用去了大半,明日得让颜明多处理些油荆树汁。”
油荆树汁,就是调和妆粉的防水草木汁液之一,邵箐需要的其实不止一种,但颜明明白就可以了。
又要和其他郡守碰面了,剃了络腮胡,但魏景前期还是得画一画眼妆,这玩意得多备着。
魏景推开房门,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夺取汉中分秒必争,何泓是肯定不会只让他一个人去的。他有些歉疚:“阿箐,委屈你了。”
既然要眼妆,邵箐肯定得跟着。这刚从洛京回来,还没歇口气又得奔赴汉中,要妻子这般吃苦受罪,魏景眉心紧蹙。
“说的什么话?”
邵箐嗔了他一眼:“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夫妻梳洗上床后,她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在闲在后宅无所事事,我一点都不累,我觉得现在正好。”
参与到一切重大事务当中,发挥自己的所能,贡献自己的力量,而非受到各种各样理由的局限,束手束脚。
邵箐说这话时一双杏目晶亮,容光焕发。
魏景心绪也随之飞扬,他含笑。
“那你不累?”
“一点不累!”
邵箐断言。
她抬头挺胸,一句话说得十分有气势,就是身高差了点,就算正坐在魏景大腿上,但高度还是比他差点,于是赶紧又抬了抬下巴补足。
她生得娇美,这雄赳赳气昂昂的小模样没凸显多少气势,反另有一番风情,勾得魏景心头微痒,轻咳两声,他问:“真不累?”
“不累!”
邵箐一句话说罢,忽天旋地转,已整个人被放倒是衾枕上,一具健硕沉重的身躯随即覆上。
“不累就好。”
不累正好能干些旁的事。
“喂喂,……”怎么突然就换剧情了呢?
邵箐抗议,谁知刚张嘴就被薄唇堵了个正着,灵活的舌尖顺势探入
她“唔唔”几句,很快就被带偏了。
这人,等会肯定得和他算账!
模模糊糊中,她这般想。
……
事实上,等鏖战结束后邵箐根本忘了这回事,趴在衾枕上下一秒就睡了过去。
次日只好锤了他两下补数。
魏景不痛不痒,捉住她白生生的拳头亲了亲,心情大好。
夫妻就这般白日忙碌,晚间嬉闹,一边密锣紧鼓备战,一边等待何泓的回信。
何泓的第一封回信,在次日就抵达高陵。
果然,他除了对魏景的提供的信息表达的高度重视之外,接着又明示,让魏景加紧做好战前准备,汉中形势日变,预计不日将发兵平息民乱,此事要紧,他欲托于魏景等人之手。
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没等待多久,东风也来了。
许金准备充裕,桢泉军十日内聚拢了数万之众,来势汹汹。而安逸已久的汉中军居然支应不住,连败两战,汉中大乱,汉中郡守廖芳急急向谷城求援。
何氏兄弟如何角力邵箐不知,她只知在何泓来信后的第十一天,谷城州牧令至高陵。
命安阳郡守杨泽,东临郡守吕涧,永昌郡守蔡俞,宜梁郡守周鹏,接令后立即兵发汉中,助汉中郡守廖芳平息民乱。
同时来的还有何泓第二封密信。
他命魏景,不必在意州牧令,抵达汉中后只需采取一切可用手段,和吕涧二人将汉中郡的实际控制权握在手里。
杨泽吕涧是何泓的人,而蔡俞周鹏是何信的人。由这一封密信可见,谷城兄弟之争,确实如探报一般已进入最白热化的状态。
一切可用手段么?
非常好。
魏景挑唇:“传令东西大营,齐聚校场,立即点兵。”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中午好呀!
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嘿嘿我们明天见了啦~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比心心~
雅琪扔了1个地雷
emm扔了1个地雷
子夜扔了1个地雷
☆、第69章
高陵城郊东西两座大营, 本常驻六万郡兵。去年由于董度和鲍忠的内战, 减员万余。魏景上任后,自然是第一时间征召补充的。
他借口择优取之, 多征召了二万,如今东西大营共有郡兵八万,训了半年, 已见成效。
魏景率兵五万, 点张雍韩熙范亚等大将,季桓庄延寇玄等谋臣出征。安阳大本营也很重要,托于心腹陈琦之手。
该议的事, 这十来天俱议罢,魏景一声令下,出郡守府直奔东西大营。
邵箐立即返身,匆匆往后院而去。
点兵预计午时前能完成, 时间紧凑,好在该收拾的早已收拾妥当,其余物事交给亲兵, 装了妆粉的小包她则随身带上。
她领着王经几人飞速往车马房而去。
季桓庄延早她半步,寇玄颜明后脚也到了。
稍提一下颜明, 他在寇玄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答应在郡兵营挂名了。约法三章, 出征当军医无妨,但闲时他照旧开医馆。
魏景答应了,这人虽脾气不好, 但底细没问题可以信任,医术又极精湛,用着很放心。
颜明施施然来了,见了邵箐也没见礼,直接选了匹马一踩脚蹬就上去了。紧随其后的寇月忙补了个礼,看了颜明一眼,面带歉意:“夫人。”
颜明和旁人根本合不来,就寇月一个助手,自然带她随行的。寇月一身便于行走的男式短袍,数月不见精神头好了很多,看着如已如旧日无异。
邵箐笑着摆手表示无事,寇月冲她一笑,也选了匹马翻身而上,十分利索。
说来惭愧,邵箐努力学习了一年自认骑术已算不错,然天赋这玩意羡慕不来,寇月也就颜明答应挂名后抽时间学了几个月,进步神速,加上乡镇姑娘手脚有力气,如今看着已不逊于她。
唉,她还是魏景亲自指导的呢。
不过勤能补拙,多费点功夫不也一样吗?而且她也不算拙,魏景可是说她天赋尚可,学得还很不错的。
邵箐这般一想,瞬间就舒坦了。
众人很快上马完毕,她和季桓点点头:“出发!”
……
邵箐一身特制的轻便软甲,打马穿过直通城门的青石板正街,出了高陵城,直奔大营与魏景汇合。
校场呐喊声震天,点兵已完成,祭旗后,营门打开,浩浩荡荡五万军士出。
一路急行军,在第六天抵达金牛道前,恰好和吕涧及其麾下的四万东临兵碰上。
吕涧又惊又喜:“杨老弟,怎地来得这般快?”
东临郡距金牛道比安阳足足近了两百里路,他接州牧令和密信后马不停蹄点兵就来了,没想到居然还被魏景赶上。
说话间魏景打马近前,吕涧定睛一看:“哎!杨老弟你真把胡须剃了!”
居然还很英俊!
红缨银盔遮挡住两颊和额头,“杨泽”薄唇方颌,以前被掩盖在络腮胡的下半张脸虽陌生,但眉眼还是熟悉的,吕涧一照面就把人认出来了。
只是恍惚间,他又似乎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同。
魏景当然不会让他细想,立即道:“先前我发现三公子有不同寻常之举,似乎涉及汉中,在河阴便去信二公子。二公子回信让我备战,说或许不久将发兵。”
吕涧恍然大悟,他是回到东临的第四天才接到何泓第一封密信的,备战时间少了,出兵自然没这么迅速。
魏景紧接着又道:“吕兄,蔡俞周鹏已率军进了汉中,我二人先机已失。”
四郡中,永昌宜梁距离汉中最近,甚至宜梁毗邻金牛道,隔壁就是永昌。何泓这点吃了亏,心腹郡最接近汉中的就是吕涧的东临,而安阳比东临还要后面。
“确实如此。”
还未入汉中,便落入下风,说起这件迫在眉睫的要事,吕涧瞬间就将方才那点子莫名感觉抛到九霄云外,肃然点头:“第一战不容有失,反之,恐后续将处处受制于人。”
更有甚者,汉中最终怕也要落入他人之手。
吕涧恨恨咬牙:“偏偏那蔡俞周鹏已占方城,平池城小地狭,难以施展。”
何泓密令不择手段取得汉中郡的实际控制权,想必何信亦然。但怎么说呢,既然是打着剿灭起义军名号入汉中的,那总不能一上来就直接奔汉中郡守廖芳去的吧?
太赤.裸裸了。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那也不能这般行事,否则就是授对方把柄。现在的益州,除了病榻上的何允,还不是谁的一言堂,后果会很糟的。
所以最佳策略,就是先围着起义军打。开打以后能找的借口就多了,什么你攻击了我,我为自保不得不出手之类,随便掰掰一箩筐。总而言之,遮羞布有了就行。
所以吧,不管是蔡俞周鹏,还是魏景吕涧,一进汉中,毫无疑问都是先奔桢泉军去的。
汉中十一城,如今许金所率的桢泉军占中东部两座最大的城池,上庸和信原,已成气候。
而在上庸和信原方圆百里内,只有两座较大适合屯兵的城池,分别就是吕涧嘴里的方城和平池,欲以最快速度攻桢泉军,非驻扎此二城为据点不可。
方城城池高深,还有护城河,背靠高山面向平原,相对易守难攻;而平池就差远了,城偏小且旧,没有护城河,周围有山但密集矮小,很容易被敌军潜伏靠近。
蔡俞周鹏占了先机,据报已奔方城去了,一步慢步步慢,吕涧如何不恨。
魏景淡淡一笑:“吕兄莫急,平池有平池的好处,易攻难守,桢泉军必然会先奔平池来的。”
只要打了个胜仗,立即就站稳脚跟;若是抢先攻陷上庸或信原,所谓上风下风,将立即逆转。
“可……”
吕涧如何不知道先打胜仗的好处?只是这桢泉看着真不像匆忙拉起来的农民起义军,很是进退有度,就平池这么一个难守易攻之城,他实在没有必胜把握。
他忙道:“子况有何良策,还不快快说来,莫要吊愚兄胃口。”
魏景笑笑,回头看了邵箐一眼,邵箐立即命人将准备好的汉中地域图抬过去。
“若我没猜错,桢泉下一个目标正是平池,恐怕不等我们站稳脚跟,许金就趁机攻来。”
魏景一点地图上的平池:“上庸至平池不过八十里,急行军半夜即至,恰好隐匿在附近山丘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