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周老师,你那几位门生,似乎都混得不错啊。”
周大才子叹气:“是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像微臣等,都老了,派不上什么用场。”
“周老师不过四十,哪里老了。”
“和这些年轻人一比,就比老了。”周大才子笑道,“还是皇上会用人,连柴铁舟那狂妄的后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停了一停,“至于鱼长崖,今日微臣进宫他原本是想随行的,不过户部临时有要事,所以未能成行。”
见金凤神情未动,他又道:“听说娘娘和德勉是幼年旧识?”
金凤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是传得快。什么旧识,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哪里还记得清。周老师,见到鱼侍郎不妨劝他几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总想着进宫。”
周大才子点头,半晌,慨然道:“娘娘实在是聪慧。若是能把这份聪慧用在皇上身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未必是难事。”
金凤闻言大笑:“老师抬举本宫了。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哪里是他人能够左右的。”
“可是刘家那位白玉小才女,似乎就做得极好。”
金凤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老师可记得你从前说过,人人都有一颗本心?”
“微臣记得。”
“本宫的本心,就是好好尽自己的职责,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但求无愧于心。皇上喜欢我自然好,若是不喜欢我,我总不能为了去博他的喜欢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看今日阳光和暖,夏花初绽,多么好的日子。”
周大才子抚着颌上新蓄的短髯,笑了。
黑胖皇后在深宫之中,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好日子,兜兜转转,又是三年。
西粤国的审美观
当今圣上在位的第十六年,西粤女国派使团来朝,进献牦牛二十头,山药十车,美人三名。
西粤女国地处中土之西,地形以山丘为主,交通不便,加之国小势薄,只能仰仗与中土交易纳贡换取些利益。女国顾名思义,乃女尊男卑之国,男子在西粤女国地位与奴仆无异。而周边略大些的邻国名叫犬释的,乃是与中土一样的男尊女卑之国,对女子如对猪狗,自然容忍不了西粤这样倒转阴阳之举,曾多次举兵入侵西粤。西粤的女人们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势、精良的制毒之术以及□的大腿,抗击犬释,屡战屡胜。
中土天朝,向来对化外文明极为宽容,对西粤女国特殊的风俗也十分尊重,多次助西粤击败犬释。而西粤女国对中土风物也极为仰慕,每隔个一两年便要派使团来进贡。西粤进贡之物多数是本地的土特产,换回去的却是极为贵重的茶瓷布匹,天朝宽厚,也从来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这年西粤照例派了一群做官的老女人,带着几头野物和几辆小破车进了天朝京城,进贡的贡品名单上却多了一项从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人。
女人。
西粤从前不进贡男人,是因为她们觉得男人不值钱,拿不出手。可是女尊的西粤却将女子当做货物进贡到天朝来,实在是十分大胆。
西粤女国使团为首的是一名姓朱的中年女官,身形纤细娇小,自乾罗殿门一直走到御座之前,却气度十足。
皇帝陛下和众大臣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朱女官,彼此例行公事地表了一番安抚敬畏,便将自家的宝贝单子列出来向对方要价。
“朱大人,听说你们这次来带了三位美人?不知是何用意?”礼部尚书大人找了个空,问出了这个满朝文武皆十分好奇的问题。
朱女官身量小,声音却粗犷得很,呵呵笑道:“这正是本使要禀告皇上的。”她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了一个天朝的叩拜之礼,“天朝皇上,我西粤女王今年四十,有男妃二十七名,听闻您至今只有一位妻子,震惊之余更深深地为您感到难过。我王认为,这自然是天朝女子相貌不足的原因,便在我国中挑选了三名顶级的美人,以供皇上您挑选。”
满朝文武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礼部尚书大人再替大家问了一句:“朱大人该知道我天朝男尊女卑乃是常例,你们的女子来到天朝…”
“大人大可放心,这几位女子都是心甘情愿放弃我国中贵戚之地位,只为来服侍天朝皇上的。”
朱女官说得诚恳,大殿上的男人们都颇有些心动。从来都是西粤派使团来朝,天朝少有人去过西粤,故而西粤在天朝男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全是女人的奇异国度,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温柔乡。这些年来常来常往的朱女官,虽然年华日渐老去,却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雪肤红唇,星眸竹腰,想必西粤国中挑选出来的美人更是不同凡响。
礼部尚书大人瞅了瞅百官期盼的眼神,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命人传诏三位美人上殿。
殿门口的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宣西粤女国三位美人觐见!”
众大臣于是拉长了脖子,从御座上看下来,倒是十分整齐。
“美人觐见”的余音尤绕,大殿中的日光便被遮去了半边,众人瞪着殿门口,只见并排站了三位笼着轻纱,梳着云髻的姑娘,个个都是肤黑眉粗,虎背熊腰,殿门瞬间有了些水泄不通的意思。
远处传来仙鹤鸣叫,殿中无人私语,寂如永夜。
仿佛过了一个春秋,礼部尚书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颤声问道:“这…就是你们西粤进贡的美人?”
朱女官的樱桃小嘴微妙地挑起来:“皇上,众位大人,看我西粤女子与天朝女子比,如何?”
礼部尚书终于忍无可忍:“朱大人,既然是美人,起码也应该是您这个样子的吧?”
众位大臣纷纷点头,脸上都现出愤怒的神色。
朱女官受了惊吓一般捂住小嘴:“大人您这是在讽刺本使么?本使虽然相貌丑陋,可也是堂堂国使!”
众大臣面面相觑。
“这三位美人都是来自我们西粤最著名的美人村,那里的女子个个肤色如漆,体型圆润,国色天香。她们的胸脯就像山中的蜜桃,她们的眼珠像葡萄美酒的光泽。”
说起自己国家的美人,朱女官侃侃而谈,而殿中众天朝男子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朱女官神情认真,似乎打心眼儿里认为,必须要长得像这三位“美人”一样,才算是美人。
阿弥陀佛,西粤国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大臣们纷纷将同情的眼光投向皇帝陛下:这样的美人,您收是不收?
龙椅上端坐的皇帝陛下一直沉静以对,就连那三位“美人”的入场也没有让他的神情改变几分。他沉思一阵,忽然道:“那个村子,莫非是叫做永福村?”
众人讶然。
朱女官也有些意外:“回皇上,那村子叫做靠山村…”
皇帝陛下于是吁出一口气,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只有立在他身边的小孙子公公隐约听到,皇帝陛下说的是:
“就知道她是在扯淡…”
朱女官听不到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问道:“皇上,这三位美人,皇上打算如何安置?”
众大臣伸直了脖子,去瞧皇帝陛下此刻的神情。
只见年轻的皇帝陛下泰然地勾了勾唇角,道:“这几位美人,朱大人还是带回西粤去吧。”
朱女官变了颜色。
“告诉你们的女王,你们送来的这些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朕宫里的那一位。”
“谁?”朱女官失声问道。据她所知,天朝皇上只有一个老婆,根本就没有纳妃啊。
皇帝陛下再笑:“正是朕的皇后娘娘。”
殿中众人都在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
香罗殿中,正在训示下头女官的皇后娘娘,蓦地打了个喷嚏。
后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便被捅到了后宫皇后娘娘面前。
金凤正在熙罗殿里头陪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说话,说到一半,风月急火火地上来,将此等开天辟地难得一见的奇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金凤讶然地捧着一个茶盅,只见到太后娘娘和徐太妃的眼睛里慢慢放出光芒。好不容易等到风月说完,徐太妃便扯着太后娘娘的袖子兴奋地朝金凤看过来:“皇后啊,照这么说,莫非你是西粤国的后人?”
太后娘娘嗔怪地看了徐太妃一眼,脸上却也现出好奇的红晕。
金凤愕然,半晌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盅放下。
“臣妾是在京城出生的。”
“这样啊…”太后娘娘和徐太妃互看一眼,有些失望。
“千真万确。”金凤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记下,下回出宫见到亲娘一定要问一问,她是不是从西粤逃出来的落难佳人…
太后想了一会儿,对风月的话还是存着一丝疑虑:“皇上真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西粤进献的美人都比不上皇后?”
风月点头。
“那么皇上确凿是把那三个美人给送走了吧?”
“是。”
太后娘娘心有余悸。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宫不容倆黑胖。倘若真的让西粤来的那三个黑胖美人进了宫,那还得了?
“可是西粤的那位使臣似乎十分不满呢,还扬言要带那几位美人进宫亲眼见见皇后娘娘。”
“呃?”原本沉静的金凤一惊。
“皇上答应了?”她脸色微苦。
“这…就不知道了。乾罗殿那边还未传出消息来。”
徐太妃摇着把贵妃团扇笑道:“以皇后的容貌,难道还怕她们不成?别说三个美人,就算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金凤觑一眼徐太妃幸灾乐祸的神情,慢慢道:“臣妾乃是后宫之首,一国之母,本应以德服人,以端庄治下,和几个普通女子在容貌上争胜负,未免失之轻佻。”
太后娘娘闻言倒并不太惊讶:“皇后说的有理。哀家想,皇上也绝不会答应这等无理请求。”
金凤笑着站起身来,分别给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徐太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待金凤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便嗖地站起来:“太后,您看,我才说了几句,她就说了这么多来顶嘴。她何尝把你我放在眼里?”
太后娘娘垂眸看着案上金凤送来的东西,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太后娘娘喜甜,却怕腻,金凤便让御膳房专学了些岭南的点心,清甜入口。太后娘娘近来读《楞严经》,金凤便命人专程去京郊洪门寺求了住持大师手抄的本子。
太后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十年了,你还当她是初入宫时那个无知的丫头么?她不愿做的事情,总能找出理由来,谁又能勉强得了她?”宫里头各位娘娘公主的衣食喜好,皇后娘娘总能拿捏的十分到位,乾罗殿发生的事,片刻就能传到皇后娘娘面前。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任人嘲讽的小黑胖了。
徐太妃有些惊讶:“那太后就任由她骑在我们头上么?”
太后娘娘怅然:“三年前,哀家就把这些都看淡了。”她拈起一小片云片糕,放在嘴里尝了一下,笑道:“皇后对于吃食的品味,始终是不错的。哀家把这后宫交给她,十分地放心。”
老树风流又逢春
御花园中开了一朵花。
御花园里花卉众多,排满了各个时令,开花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一朵却不是普通的花,这是一朵绿豆花,并且是云岩公主亲手播种照料的绿豆苗开出来的花。
皇后娘娘三年前在御花园里辟的一个小园子,里头不种花草,只种庄稼。皇宫里头每一位公主娘娘都在这小园子里头圈了一小片地,种的有苞谷、小麦、白菜等等,全凭自选。就连太后娘娘也十分好兴致地在园子里种了一棵红脸高粱。
云岩公主今年芳龄一十六岁,母妃早逝,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因此也是段云嶂最疼爱的妹妹之一。一个月前,云岩嫁给了凌大将军的长子,在宫外起了一座公主府。如今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云岩公主却扔下新婚夫婿,为了一朵绿豆花跑回宫来。
一大早,云岩公主便冲进香罗殿,把金凤从床上挖起来,一路扯到御花园,蹲在泥土上等绿豆开花。金凤又困又饿,心里思念着她的青椒炒腊肉,却又架不住云岩公主的热情。两人在晨光中撅着屁股等了好久,腰酸背疼,只好命人拿了两个小木凳来坐下。
金凤悄悄向风月道:“去叫御膳房弄些早膳送过来,公主也还没用过膳呢。”
风月低头应下,正要离开,却听到云岩公主大叫起来:“皇嫂,开花了!开花了!”
金凤叹气:“你从寅时等到日上三竿,就是个铁树也该开花了。”
云岩全然听不出她话中的牢骚,一个劲地惊喜道:“皇嫂,好漂亮!”
“你皇嫂我自然是漂亮的。”
“皇嫂!”云岩转身猛扯她的袖子,“我是说这花!你看,它的花瓣多嫩呀。”
金凤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可怜兮兮的绿豆花。标准的四片花瓣,一片比一片大,最大的那一片托在花下,像一片嫩叶,最小的两片则怯生生团在花心,面黄肌瘦。
她终究不忍拂了云岩的兴致,便道:“这只是第一朵,又没有盛开。再过几日,这一棵绿豆能开十几朵花呢。再等到秋天,结出来的豆荚里面就都是绿莹莹的豆子了。”
“皇嫂,这事别告诉凌霄,等秋天到了,我带他进宫来喝绿豆汤!”
金凤笑:“你家凌霄大小是个将军,哪里会关心几颗绿豆?”
“这是我亲手种的,当然意义非凡!他要是敢看不起,我…”云岩咬牙切齿地挥了挥粉拳,“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金凤在心中沉痛地表示了一下对凌小将军的同情。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感慨,小公主长大了,都学会河东狮吼了。
看云岩眉眼里全是娇嗔喜悦,想必那舞枪弄棒的凌小将军对她极好。
唉,这才是夫妻应该有的样子吧。
“云岩,你一直蹲在这里等也没有用,不如等过几天绿豆花全开了,皇嫂再派人通知你进宫?”
云岩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绿豆花一眼,道:“好。”
“你也别在宫里住太久了。总是让凌霄独守空房,万一他舞着大刀打进宫来,还真没有一个侍卫能拦得住他。”
云岩脸上又飘上两片红晕。
眼瞅着风月托着个托盘快步走过来,金凤便无心再去捉弄云岩了。掀开保温的瓷顶,白嫩的腊肉小包子娇俏地出现在眼前。
云岩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又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皇嫂,云岩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呢。”
金凤讪讪地收回摸向小包子的手:“什么事?”
“白玉姐姐新作的《漪澜诗集》在宫外风靡一时,一书难求。我前日硬是让凌霄去给我弄了一本,正想让白玉姐姐给题个字呢。”云岩大大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忽闪。
“你怎么不自己去香罗殿找她呢?”金凤问道。
云岩面现难色:“皇嫂,你不是不知道,白玉姐姐那个人有点…怎么说呢,我怕她见到我又说我不思进取,只想着嫁人。”
“可是你又喜欢她的诗。”
“是呀是呀。白玉姐姐真的太有才华了!”云岩十分崇拜地感叹,而后又有些失落,“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却觉得我自己太笨。”
金凤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想写诗和想嫁人,都只是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嫁人嫁得好,和写诗写的好,是一样的。”
云岩一愣。
“皇嫂,你在开玩笑么?”
金凤挑眉:“皇嫂看起来像在开玩笑么?”
“可是…”
“好了,快把你的诗集拿出来,皇嫂明日便去找白玉给你题字。现在,皇嫂得用早膳了,你看腊肉小包子都等得不耐烦了。”金凤指着那快要撑破了皮的腊肉小包子,拍了拍云岩的头。
金凤与云岩在御花园的黍微亭里坐了,一边说笑一边啃着腊肉小包子。云岩说了不少公主府里头的趣事,以及凌小将军的糗事,让金凤心中十分满足,十分愉悦。
两人饿了一上午,便一鼓作气将盘中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在金凤舔着指尖有些意犹未尽的时候,亭子外头冲进来一个人。
“云岩!侄媳妇!你们可得救救老叔叔!”拢月王爷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平日修得油光水滑的鬓角居然漏下了几缕散发,可见他方才奔跑得多么激烈,心中又有多么惶恐。
金凤吓了一跳:“皇叔,这是怎么了?”在她的印象中,段拢月一向淡定得好像轻飘飘的云,能让他惊惶成这样,莫不是猪群闯进了花园?
段拢月来不及多做解释,只道:“任谁问起,只说我不在,说我出宫了!”他目光如炬地瞧见亭后一丛茂盛的万年青,当即疾风一样奔过去,往树丛后一跳,便不见了。他从前领着小段云嶂偷吃酒的时候钻树丛钻惯了的,如今动作依然熟练。
金凤和云岩对视着发怔,心里都十分感慨,拢月皇叔真是老当益壮。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拢月如此害怕?真是令人好奇得心痒难止。
等了一会儿,远远地从绿树小径上奔过来一个紫裙的女子,身材娇小窈窕,皮肤白晰。走近了看,原来是个中年女子,眼角已有显著的纹理,然而五官仍然十分标致。
紫裙女子走进了,见金凤和云岩端坐亭中,一旁还有宫人服侍,自然清楚她二人身份不低。她款款地行了个礼,举手投足之间十分大方。
“西粤特使朱谈,见过两位娘娘。”
金凤心中一动。这就是那个要带美人入宫来跟她比黑比胖的西粤女官?
云岩已经挥起手来:“我不是娘娘,是公主,云岩公主。这位是我皇嫂,当今的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