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谈女官脸上一变:“这就是皇后娘娘?”她忍不住盯着金凤看了一会儿,而后赞叹道:“皇帝陛下所言不虚,娘娘真乃天姿国色。我国女子实在难及。”

金凤听着这样溢美之词,心里实在有些别扭,于是咳了一声,道:“朱女官为何在御花园内奔跑呢?”

朱谈女官略有些羞涩地一笑:“朱谈在找拢月王爷。”

金凤和云岩长长地哦了一声。

朱谈女官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不出金凤所料,西粤女官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请求,皇帝陛下没有认可。这位朱女官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带着三位西粤美人去参观一下天朝皇宫内苑。皇帝陛下倒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便答应下来了。

正值炎夏,河南又起旱灾,朝廷忙着赈灾,哪里还有闲暇管这些满心游玩的西粤女人?皇帝陛下思来想去,满朝文武中最清闲的莫过于一个人,便将接待西粤使团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闲散王爷段拢月。

听说要陪伴美人,段拢月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满口应承。

驿馆会面之时,朱谈女官一见段拢月,惊为天人,当下便芳心暗许。于是她将那三位黑胖美人支开,独自跟着段拢月入了宫。

段拢月眼见了那三位美人的风姿,自然对朱谈女官的安排没有丝毫意见。两人在皇宫各处走了一阵,相谈甚欢。朱谈女官觉得段拢月性情潇洒,见识广博,段拢月也觉得朱谈女官豪爽洒脱,大方稳重。

坏就坏在朱谈女官定力不够。

走到御花园外,一片绿柳殷勤地从墙内伸了出来。绿柳和美人让朱谈女官有些把持不住,当时在那绿柳下面狠狠地亲了段拢月一口,正中美人红唇。

拢月王爷平生阅历再多,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当下煞白了脸,不知作何反应。朱谈女官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便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会对你负责任的。”

哪料此话一出,拢月王爷更是面无人色,干脆掉头就跑。

朱谈女官担心天朝男子心灵脆弱,万一再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便一路追到了这里。

金凤瞅着亭后那丛万年青的叶子颤了几颤,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婚姻事焉能草率

朱谈女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段情事,而后十分忧虑地问了一句:“娘娘,你说他会不会想不开?”

金凤绷着嘴角:“不会,不会,想着想着就想开了。”她实在不忍心去揣度段拢月此刻的心情。段拢月绝不是在纠结于那一个吻,他纠结的大概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势地掠夺了一吻之后,娇羞不自胜的心情。

朱谈女官叹气:“其实我心中明白。像我这样貌丑的女人,他是看不上的。唉,他若是不想让我负责任,我也可以理解。”

金凤忍笑,安慰道:“朱女官,平心而论,你的相貌在我朝已经是上等了。”

朱谈女官义正言辞地摇头:“怎么可能。娘娘是皇后,天朝的美人必然都是像娘娘这样的。”

金凤无语,倒是云岩出声道:“我皇嫂和那些美人是不一样的!”

金凤满头乌云。

思忖良久,金凤折下一片万年青的大叶子,送到朱谈女官手中:“朱女官,从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万年青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一旁的云岩轻轻抽气,金凤依然一脸正派。

朱谈女官接过万年青叶子,似有所悟。

“朱女官,皇叔已经出宫回府了。你放心,只要他还活着,本宫一定让他给你个解释。”

“不不不,应当是我给他一个解释。”朱谈女官坚持。

金凤只得笑道:“也好。”

送走了朱女官,金凤和云岩笑眯眯回头,果然段拢月从万年青后青紫着脸走了出来。

金凤斟酌了一下用词:“皇叔,不如本宫上奏皇上,将您和朱女官配成一对,如何?”

段拢月咬牙:“不劳侄媳妇操心。”

云岩困惑:“皇叔,云岩看那朱女官很好呢。皇叔不喜欢?”

“是啊,皇叔你也单身了几十年了,再不娶个王妃,太后娘娘会担心的。昨个太后娘娘还召本宫去商讨云重的婚事呢,说是千万不要让云重变成第二个皇叔。”金凤忧国忧民地道。

“娘娘…”身后的风月大概是受不住自家娘娘的口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段拢月气急,反而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小丫头,倒操心起我老人家的婚事了。”

云岩笑笑:“实在是皇叔你该娶妻了呀。皇叔究竟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段拢月神色略平,静了一会儿,轻轻道:“皇叔心里有人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娶妻呢?”说完,段拢月挥了挥袖子,以惯常朗月清风的气度踏步而去。

金凤和云岩被他的话语镇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云岩道:“皇叔心里有人了?骗人的吧?”

金凤赞同地点头:“一定是借口。”

她转向云岩,叹气道:“皇嫂说得没有错吧,嫁人嫁得好也是不容易的。你看看你,幸好是嫁了凌霄,要是嫁了一个像你皇叔,又或是云重这样的,可怎么得了。”

段云嶂大步走进熙罗殿,殿中几个女人正一人拎着一张画像品头论足。

其中又黑又胖的那一个,第一个瞧见他进来,神色不变地放下画像,起身躬身行礼。段云嶂颔首示意她免礼,两人未曾有半点视线接触。

“皇儿,快来看看,哪一个姑娘更标致些?”太后娘娘喜庆地招手。

段云嶂狐疑地眯起眼。

徐太妃在一旁也殷殷笑道:“正该让皇帝来挑。他是男人,眼光和我们女人是不同的。”

段云嶂手中被塞了一卷画像,徐徐展开,正是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他还是没有弄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终于将疑惑的视线投向金凤。

金凤也不看他,淡淡道:“皇上,太后和太妃娘娘正在给云重选妃呢。”

正说着,段云重从殿外兴冲冲地踏了进来。一见这阵势,当下明白了七分,脸色蓦地就变了,竟掉头便走。

座上的徐太妃见状大怒,立刻叱道:“你给我站住!”

段云重身形定在殿门口,定了片刻,终于苦着脸,慢慢转过头来。

“儿臣给太后、母妃请安。”

徐太妃额角绷紧:“你还知道给太后母妃请安?”

“呃,母妃,儿臣这不是刚刚想起府中有急事么…”段云重嘿笑着踱回来。

“急事?你府中能有什么急事?莫非是宜春院的那位姑娘闹上门去了?”徐太妃冷笑。

段云重见自家母妃当着太后皇上皇后的面,这么不给面子,当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太后娘娘的目光在这娘俩之间打了个转,这才不紧不慢道:“云重这些年也长进不少了,他从前的那些糊涂事,就别再提了。”又见段云重如获大赦地点头哈腰,便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云重啊,快来看看,哀家和你母妃正在为你挑媳妇呢。这不,皇帝皇后也在帮忙看着。依哀家说,最应该亲自看看的就是你自个儿了。还不快过来。”

段云重眉头拧得像十二股绳:“太后,云重这不是还年轻么,娶什么媳妇啊?”

“胡说。”太后嗔笑,“你还年轻么,今年都二十二了,你皇兄十二岁就娶妻了。”

段云重有些不满地看了段云嶂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么早娶妻做什么。他口中咕咕哝哝道:“反正娶了也跟没娶一样。”

太后心思正散,没有听清,徐太妃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自然听的是一清二楚,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你这孽障,浑说什么?”气到极点,抓起案上的团扇便劈脸冲段云重砸过去。

太后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徐太妃这是做什么?他还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好好教他就是了。”见徐太妃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便又劝道:“你就是脾气太冲了。尤其在教导云重这方面,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徐太妃见太后调停,只得瞪了段云重一眼作罢。

这时金凤出声道:“云重,快来看看,这位监察御史的大千金,体丰貌美,一看就是福相呢。你肯定会中意。”

段云重来到金凤身边坐下,朝她手中画卷上扫了一眼,不由得嗤笑出声:“体丰貌美?这丫头比你还胖…”触到金凤的眼神,他识相地调转风向,“臣弟是说,这位千金虽美,却还不及皇嫂一二…”

金凤讥诮地勾着唇角:“既然云重也觉得她不错,那不如就选她吧?”

段云重慌了,胡乱摆手道:“不可!不可!”

一直隔岸观火的段云嶂终于心有不忍,出言拯救了水火煎熬中的亲弟:“母后,这选妃的事让云重来拿主意,未免太难为他了。依朕看,母后和太妃做主便是,选出来的姑娘云重一定满意。”

金凤听段云嶂这样说,便也附和道:“可不是。太后和太妃娘娘的眼光一定不会有错。”

徐太妃叹气:“样貌家世都在其次了,关键是要有主见,有品行,好替哀家管一管这个不长进的孽障。”

太后和段云嶂又劝慰了徐太妃一番,段云重却始终低着头。

还是金凤先察觉了他的不妥之处,便收起玩笑的姿势,认真问道:“云重,你可是有什么事情为难?”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段云重。

段云重被金凤这样一问,脸色更加怪异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断断续续地道:

“太后,母妃,儿臣…儿臣不想娶妻。”

“你说什么?”徐太妃又要翻脸。

太后连忙哄住,这边问道:“云重,你说说究竟为什么?”

段云重咬着牙,鼓起勇气道:

“儿臣…儿臣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所以你们就算给儿臣找一个天仙,儿臣也不要!”

殿中顿时寂寂。

太后和徐太妃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金凤心里哭笑不得。前儿个还说不要让段云重便成第二个拢月王爷,今儿个就一语成谶了。却不知道段云重是扯谎呢,还是真的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却又不像。段云重若只是为了逃避娶妻,也不会抬出这么低劣的借口。

正思忖中,微一抬头,便看见段云嶂一双黑眸灼灼地盯着自己。她心房猛的一跳,又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之意,便抛了一个眼色给他。

段云嶂心下清明,于是起身向太后告辞。

“儿臣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转脸又对段云重道:“云重,你也随朕一起,朕还有些公事要问你。”

段云重心知自己抛下的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恐怕太后和徐太妃都得消化一阵才能接受,于是便顺坡下驴,跟着段云嶂逃离现场。

良久,太后轻咳了一声,道:“你看云重这孩子,心里有人了又不是什么坏事,说出来,哀家为他做主娶了那姑娘不就是了。”

金凤轻轻道:“云重既然不敢请太后和太妃做主,只怕是因为那姑娘的身份不合适吧。”

太后和徐太妃一怔,心中都有些许明了。第一个浮上她们脑海的,便是刘白玉。

能让花花公子段云重倾心,又因身份关系不敢求娶的小姐,还能有谁?

金凤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刘白玉。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太想那么回事。她想着想着便胡思乱想起来,终于跳到一个荒诞的想法上:莫非段云重和周大才子一样,也成了个断袖?

表面上却还得做出安抚的样子,对太后和徐太妃道:“太后,太妃,不必太过担心。云重那边自有皇上开导,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仿佛吹箫月夜闻

那一丝丝儿的柳枝儿,牵扯着一寸寸儿的夏风,遮了一半半儿的月儿脸,又随着一星星儿蛙鸣,摇曳生姿。

夜像晶莹的玉。

二更天,段云嶂从宫外回来,想起轩罗殿里满案的奏折和奏折里的攻讦谩骂,心中泛起淡淡的烦躁。瞧着墨蓝墨蓝的天上圆圆的月亮脸,那一丝烦躁便在心头牵扯得更甚。段云嶂觉得,似乎从来没有一日像这一日这般疲惫。可是细细回想,前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其实都是一样的疲惫。

“小孙子,朕去御花园走走,你不必跟来。”

“呃?皇上,天色这么晚了…”

“朕只是想去走走,你只管回轩罗殿,不许跟来。”

眼见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经错了位,小孙子无法,只得拜首告退。

段云嶂沿着太液池边一路走进御花园去,一眼便看见月影在池上荡漾得很是妩媚。低头看见池边的栅栏,不由得唇边一软,笑了出来。

这栅栏是小黑胖落水后的第二年,御花园整修时她特地命人装上的,说是免得宫人们失足落水。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经验对她而言多么难以忘怀。

停了一会儿,段云嶂便往园中的黍微亭走过去,那里视野最好。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其实是最美的,常常能够给他一种幻觉,这一切的外头并没有宫墙环绕,而他也不过是水边居住的普通人。段云嶂负手立在亭边,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平心境。

再睁开眼睛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亭下有什么光芒闪烁了一下。

段云嶂微微吃惊。这个时候,御花园中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侍卫,应该没有什么人的。

他走下亭侧的台阶,绕过一丛万年青,穿过两三片黄篱,在小径上走了几步,便看到一盏宫灯挂在对面的篱笆上,宫灯下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两手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那丰满圆润的小屁股旁若无人地晃来晃去,熟悉得紧。

“黑胖?”段云嶂下意识地唤。

那身影一僵,而后响亮地应了一声。

段云嶂默然片刻。

“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凤起立转身,搓着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来找东西。”

“找东西?”段云嶂挑眉。

“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个金指环丢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许是和云岩来看绿豆花的时候丢在园子里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找?香罗殿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声音沉了下来。

金凤呵呵笑了两声:“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来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来覆去都是那指环。实在睡不着,索性就出来了。至于风月她们么,是臣妾不许她们跟着的。”

“为什么?”

“整天有人跟着,累。”

段云嶂沉默了。

半晌,他把金凤拨到一边,自己蹲下:“朕来看看。”

金凤有些讶异,倒也没有劝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皇上也一个人?”

“嗯。”

“不想回宫?”

“嗯。”

金凤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起默默地翻着泥土。

上一次,两人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了?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个上元灯夜之后,许多事情便不一样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

翻了一会儿,段云嶂有些泄气,便停了动作。这时金凤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云重谈的怎么样了。他心里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段云嶂转脸来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朕没有问他那姑娘是谁。”

“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别娶了。太后和太妃那边,你也去说说吧,别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难得有这一点自由。”

“皇上不觉得,云重自由得太过了?”金凤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