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一出,霍之汶蹙了下眉头,言简意赅:“嗯。换你师傅来听。”
“…”陆地有些失措,“师傅这几天熬夜太累,这会儿睡了”。
“叫醒他。”霍之汶的声音冷静自持。
陆地用五指戳自己的脸,可此刻戳出来个洞恐怕也没用:“他——我——”
陆地这几秒种的犹豫已经够了。
霍之汶没有逼迫他,只反问:“小六,你觉得我看起来好骗?”
陆地自然不能应。
“我认识的陆地,席宴清若睡着,你会替他关好门,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离得远远的,而不是在他身边站着,还替他接私人电话。”
“师母,我——”他已经决定隐瞒,所以说谎,可霍之汶既然已经洞察到了,他便再无遮掩的可能。
他小视了霍之汶的敏感。
或者说,他还不够了解霍之汶有多了解他和席宴清。
可要他开口还是很艰难。
霍之汶声音一如既往是平稳的:“我知道,我不怪你。”
陆地声音里的颤抖,让她的心一寸寸下沉。
这些年陆地一直在席宴清身旁,从不会替他接私人电话。
他的私人联络方式,有的人寥寥无几。
席宴清即便当是时有任何的不方便,事后也都会亲自回电,不会假手他人。
霍之汶拿着手机的手从掌心,手腕,到整条手臂似乎都开始变得坚硬。
她已经不需要陆地说太多:“急病还是意外?”
她这样敏感又聪慧,陆地也开始再度镇定下来:“意外,活着。”
他特意强调,想要安慰霍之汶,也想要宽慰他自己:“还活着。”
但这几个字出口,却没有让谁觉得轻松起来,更多数不清的情绪纷纷跃出,将人酸胀的心房填满。
“我知道了。”
“没事的陆地,没事的。”
霍之汶这几个字一脱口,陆地那些脆弱酸软的情绪顺时找到突破口,这才迅速泛滥,溢满他的胸腔肺腑。
很难过。
他想要安慰霍之汶,结果却需要霍之汶的坚定让他坚强。
他强迫那些酸软的情绪倒流回心底,呼吸一时重了几分,转瞬又听到霍之汶再度开口。
“不会有事,你别没用哭”,她又重复了一遍,而后突然想起离开n市那晚,在机场接到的那则来自席宴清却是陌生号码的电话,五脏六腑瞬间挤到一处,徐静之租住的小院在她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她需要知道,“什么时间发生的意外?”
“昨晚八点多。”陆地的声音此刻带着些微哭腔,他的答案让霍之汶起伏的心瞬间落定。
她的航班在九点四十分。
昨夜席宴清在那通电话里告诉她他在“看夜景”。
他还说了什么?
对,他说要她把发布会办得风光给他看,某些事一笔勾销。
说他打来是为了辞职。
他的语调是轻松的。
此刻回想,夹杂在耳畔候机大厅的那些嘈杂声下的他的声音,是虚弱无力的。
陆地不会撒谎。
说他还活着,可并不是已经平安无虞。
昨天夜里,席宴清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给她打那一通电话?
他这样和她告别吗?
那她呢?
一路走到现在,她一直自诩是爱他的。
她爱他,所以没发现他的声音低弱不妥?
她爱他,所以没坚持去质疑为什么他会在雨夜说看夜景用一个陌生号码打给她?
她是这样爱他的…
自从发现他有所隐瞒,她甚至未曾向他当面表示过关心。
她要他改变,变成她想要的坦承的一个男人,可她的方式,却是这样漠然。
***
“我在外地”,霍之汶的声音喑哑了下来,“我会尽快回来”。
“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陆地懵懂地应下:“什么话?”
敢死试试?!
如果他把她毫无准备的别离强加给她,她一定永不原谅。
可她此刻面对的是陆地,霍之汶吸了口气,最终只说:“让他等等我。”
不管做什么,无论去哪里,都等她一起。
***
订好了回程的机票。
不过告辞半个多小时,霍之汶踏着夜色重新敲开徐静之的门时,徐静之是意外的。
原本霍之汶是可以继续等的,可她现在没有时间来消磨,没有时间等时光变迁到徐静之自愿开口的那一日。
她将一张复写纸摊开在徐静之眼前:“这是这间房子屋主的信息。我可以买下来,然后请你们出去,另寻他处。”
她的眉眼既没有之前的温软,也不似她的话那般冷厉,平静无波:“有这一次,也可以有下一次。”
“你在n市生活过,应该知道霍书集团,我姓霍。”
“我丈夫娶了我,我身为豪门,必定会替他撑腰。”
“仗势欺人那种人,虽然我不喜欢,但我也可以做。”
“我的那些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徐静之的脸色骤白:“大陆之大,很多地方可以容身,你拿这点没办法威胁我。”
“说得对。一个人去哪里都可以,我毕竟不是国王,不能掌控整个国土,但是你有一个儿子,他还小,不能随你四处颠沛流离。”
霍之汶不喜拿亲情威胁人的人,这话一落,她赶在徐静之前蹙眉。
“如果你怕有什么内容被揭露出来会给你和你的儿子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我可以向你保证,法判之外,没有别的附加伤害。”
“法律之内,有别的问题,我也可以帮你。”
徐静之“呵”了一声:“枉我以为你不算一个恶人。”
霍之汶没有避讳:“我的善,只对我爱的人没有底限。别人的死活,和我有多少关系?”
***
回n市的航程中,霍之汶一直在回想徐静之的话。
很多事情像是蝴蝶效应,或者多米诺骨牌。
很多人一念之差,自以为不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可堆叠起来,于其他人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答案她找到了,可周程这部分,和她曾经试着想象过的完全不一样。
***
当年周程换班登上ce9602航班,此后飞机失联。
徐静之在等待了数天之后,发现了周程留下的遗书。
他在上面写,这一趟旅程,他再也不会回来,请她原谅他的不告而别。
她知道周程已经患病时日无多,可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要走。
当时网路上已经出现了各种怀疑机组的声音,周程作为机长首当其冲。
警方也已经介入调查,到周家进行查访,搜寻查封周程的很多资料。
她在那种丈夫生死不明的惶恐中,抱着的那个他活着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摔碎在那场空难可能由周程一手操控,蓄意坠机的可能里。
他在那架航班上,飞机恰好失联,他给她留下了遗书。
她又想起疲累的家庭,和机师拥有的高额人身意外险…
所有的情形,都在告诉他,周程大概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过多久,她发现了孩子的存在。
又不久,舆论突然转向开始大肆抨击副机长商浔。
她不希望孩子乍出生便带着父亲是举国闻名的杀人犯这样的骂名长大,于是才有了后来,她那些配合报道里商浔有精神病史的言论,说商浔情绪不稳定的访问。
商浔单身,商家有一定的背景。
凭她对商浔这个周程同事的了解,她以为,他只要是清白的,即便有污蔑假以时日也能洗清。
她自私地做了对自己更好的选择。
遗书没有公开,商浔是精神病患者,被更多人深信不疑。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场空难引发的舆论危机会那样强大。
强大到得到儿子在空难中罹难还没有垮的商父,会连同他的事业及生命,葬身不绝的口舌之箭。
她更没有想到。
空难过去半年之后,周程在ce9602航班当年的目的地纽约的朋友,辗转找到四处搬家的她,告知她,当年周程的计划是落地纽约后,导演一场车祸辞世,让朋友帮忙善后。
谁都没有想到,意外先于计划而来。
而时光不能倒流,她当初迎合记者说得关于对商浔的评价,再也收不回来。
她原以为她没做太过邪恶的事情,仅仅说了商浔几句不好,可结果…成了血债。
***
霍之汶不打女人。
可她在那一刻,很想对徐静之动手。
这飞机腾空的万里高空,ce9602被怀疑坠入的那片深海,都是蓝色的。
可这无尽深蓝,只让她对于人性感到疲惫。
如徐静之,她没有动手杀人,她只说了几句话…
于媒体,它们只是口诛笔伐…
于广大网民,他们只是或围观或愤慨…
谁能来为商寅的死买单?
他的儿子商浔是个“蓄意坠机者”。
霍之汶只要一想,似乎都能见到商寅死讯传出后,那些新闻下可能会出现“报应”、“活该”、“罪有应得”这样的字眼。
在这高空之中,她近三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心脏疼得痉挛。
席宴清在当年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千山暮雪般凄寒的景象?
当年,他身边又有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会过去的”、“没事的”。
…
呵,不,怎么过的去?
这样的安慰,太残忍。
***
次日午后,按陆地给的地址到达医院的时候,霍之汶周身已经沾染了许多n市雨雾中的寒意。
她在重症监护区外没见到陆地,而是见到了一个目光不断在她身上描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