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他的选择,她又怎能多去置喙?
纵然心中难过到了极致,清雾依然浅笑着,说道:“那你要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郑天宁一言不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头顶柔顺的发。
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一步一顿地离去。
清雾不知自己怎么去拿了点心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了厅中的。
她将东西给了侯爷,挤出个笑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何氏和文清岳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清雾顿了顿,闷声说道:“先生要走了。”
“要走了?”何氏讶然,“甚么时候的事情?那么突然?”
文老爷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文清岳略有耳闻,便与祖父解释道:“有位先生,自多年前就在教习雾儿。听闻我那商旅友人说过,此人人称‘鬼手丹青’,一手山水画名闻天下,再无人能比得过他。”
侯爷颔首,道:“那稍晚些好好与他送行。”
“怕是晚了。”清雾摇头道:“先生说,即刻就走,再不多待。”
柳方毅听了,起身就要去追,气道:“这郑天宁怎么回事?好歹也是一家人,走之前怎么也不吭一声!”
“郑天宁?”文老爷子听闻,半眯着的眼睛忽地张开,猛拍扶手腾地站起,惊得正要出门的柳方毅脚步停了下来。
而后,老爷子又摇了摇头。
“不对。不会那么巧。同名同姓之人如此之多,又怎能那么巧刚好是他?”
“同名同姓的怕是不多吧?”柳方毅奇道:“这一位是帝师郑天安之幺弟。您说的那一位是…”
“郑天安的弟弟?郑家人不是说,他游历在外,早不知去向了么…”
文老爷子坚毅的眼神乱了一瞬,而后大手一挥,猛推身边的文清岳,指向门外。
“追!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第108章
文清岳出门追人,并未费去太多功夫。
只因郑天宁没有想到会有人即刻过来追他。手里掂着钱袋,背上几卷画轴,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晃出了柳府。
还没来得及转过弯儿去,银鞭白马的世子爷就已经赶到了。什么也不多说,来了他就往回奔。
郑天宁十分无奈,懒懒地连声唤他:“哎,你轻点轻点。欺人文人不会功夫?”
眼看着文大世子压根不去理睬,郑天宁没辙,只得换了个说法:“某这双手,价值逾万金。若是伤到了没法再作画,侯府来赔?”
文清岳滞了滞,这才将手上力道松了开来。却防着他走,非要郑天宁在前,他在后,一步步朝着厅里行去。
郑天宁晃着衣袖到了屋内,一扫众人,望见熟面孔。
他叹了口气,朝前拱手,想笑,没能笑出来,只能说道:“晚辈见过老爷子。”顿了顿,“好久不见。”
这语气熟稔中透着疏离,让人摸不清头脑。
镇远侯爷仔细端量。
细长的眉眼,口唇红润,肤色白皙。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似没个正形,配了他那疏淡的眉眼,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洒脱不羁和顺眼。
正如,正如久远的记忆中一般。
文老爷子认定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吼道:“果然是你小子!”
柳方毅看他虎目圆睁的模样,生怕是和郑天宁结了仇怨,赶忙起身去劝。谁知腿还没伸直,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你这些年都没成亲,是还惦记着我家小丫头呢?”
简短一句问话,恍若晴天里的一道亮彩霹雳,把屋内人惊得没了三魂七魄。
文清岳只觉得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着脖子转向文老爷子,问道:“祖父,您…在说甚么?”
郑天宁皱着眉,唇角带笑,有些不安地往清雾看了一眼,闲闲说道:“老人家,这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玩笑?当真是玩笑?”
听他这么说,老爷子有了几分的不确定。沉默了片刻。
“当年那事儿,确实不过是两家的母亲当作顽笑话提了几句。”文老爷子看了文清岳一眼,“这还是你母亲告诉我和你父亲的。具体情形,我并不知晓。当年没有信物,你母亲虽千叮咛万嘱咐,我和你父亲却没太当回事。不过…”
说到这里,老爷子有一瞬间的不确定。
“不过,自打晓舞和他们俩不见了踪影后,我曾多次打听宁小子的消息。都说他在外游历,尚未娶妻。我就有些不太确定了。他会不会自打你妹妹失踪后,就还惦记着那事儿。可是寻不到他的人,我就没法和他当面谈上一谈。”
说到此,文老爷子不顾众人各异的目光,与郑天宁道:“当年郑夫人和晓舞母亲说起亲事的时候,你可是在场的。是否还记得那事?”
他这话刚问出口,一旁的何氏察觉不对,疑惑道:“若先生见过囡囡,当时在我家为何没认出来?”
这个问题,文清岳倒是答得了,“我记得郑公子来家的时候,晓舞不过三四岁大小。胖乎乎的小丫头一个。再次看见她时,应当是六岁罢?”
他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了父母的惨死。猛然住了口,不再继续说了。
虽他言未尽,但,其余人皆已明了。
清雾来到柳家的时候,已然六岁。消去了幼时胖嘟嘟的模样,赫然是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坯子。
两次相见时模样大不相同,郑天宁又如何想得到那上面去?
不知怎地,清雾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和祖父与兄长相认后,先生站在路口遥遥看着她的情形。
顿时心下五味杂陈,艰难地开口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约定?”
郑天宁莞尔,拂了拂衣袖,倚靠到了桌边。
记得那时,他游历时路过西南处。听友人说母亲正在镇远侯府做客,便转道去了那边一趟,为的就是探望下家里面唯一对他最好的母亲。
当时,母亲和另外一位端庄娴雅的夫人正在说话,正是镇远侯府的世子夫人。
两人说着话,甚是开心。他插不上口,又想多陪母亲一会儿,就索性抱起了那个自己闷声玩的小丫头,用树枝在地上给她画画玩。
小姑娘不哭也不闹,就在他怀里呆呆地看着。
郑夫人和文夫人正说着顽笑话,看着两人在那边,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兴致,打趣说:“哎呀,你家小姑娘真是惹人疼。不如,就许了我家做媳妇儿吧。”
“好啊。孩子在你家,我也放心。”
文夫人与郑夫人自战事就已相识。郑夫人年长一些,处处照顾文夫人。多年相处下来,两人情同亲姐妹,关系极好。虽一个嫁到南方一个嫁至京城,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之间的情感。
闻言顺势应了后,文夫人转念一想,不对,又道:“你家的孩子各个都长成了,我家的还那么小。你且说说,哪一个可娶得了我家女儿?”
“最小的那个啊。”郑夫人笑着往前一指,“他不正好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抱着怀里圆润的小姑娘,细细给她擦着指尖沾着的泥土。
瞧见两位夫人望过来,他以为是在唤他们过去,便抱了小姑娘往这边行来。
谁料母亲竟是忽然冒出一句:“阿宁,今儿我给你求了个小媳妇儿,你看可还满意?”
少年蓦地一怔,低头看看漂亮小丫头,愣愣地问道:“当真?”
他这略带了两分傻气的模样逗笑了两位母亲。
俩人齐齐附和道:“自然是真的。且问你乐意不乐意?”
郑夫人还接道:“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家是不许男子纳妾的。你若是肯的话,耐着性子多守上几年,等晓舞长大。”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文夫人有些担心眼前少年,忙拉了她一把,轻声道:“你别吓着孩子。”
“怕什么?文家家风好,我放心。小姑娘有你教着,我喜欢。既是好事,何来吓着一说?只是怕你嫌他太大了。不过,大点儿也好,疼媳妇儿。”
语毕,郑夫人又道:“你且听他怎么说。他若肯了,也是美事一桩。”
文夫人还欲再言,却听少年轻轻道了一声“好”。
他捏了捏小姑娘的手,说道:“母亲这是被祖父和父亲给烦到了。我这整天往外乱跑的性子改不了,说亲的人家一听这个,就被吓跑了。父亲愁我没人要,一见我就骂我不知悔改。”
“您若不嫌弃,就收了我罢。”少年朝着文夫人一笑,“如今正合我意。恰好凑着她慢慢长着的这些天,让我多逍遥几年去。”
“浑说什么呢?”郑夫人呵斥道:“待到成亲可是要收收性子。”
少年叹了口气,摊摊手道:“我知道。所以我说,再让我逍遥几年。就几年,然后我就乖乖回去做官养家,这还不成么?”
母子俩离开侯府前,文夫人不知郑夫人之前提起的事情是真或是开玩笑,就犹豫着问,要不要互相留个信物。
谁知郑夫人还没反应,一旁少年已然勾唇一笑,懒懒地道:“我素来守诺。你们放心好了。信物倒是不必。让小丫头赶紧长大才是正经。”
然后,他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孩子,戳了戳她的嘴角,含笑道:“快点长大,听清了么?”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再后来,没多久,郑家的主母就得了急症故去了。
又过了一两年,小丫头也失踪了。
…
郑天宁没想到,自己居然对当年的事情记得那么深、那么准。
明明是没甚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几句顽笑话罢了,何至于连细节处都能想起?
罢了罢了。一定是老侯爷一直提,一直提,才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的。
“你们不用在意。当年的约定?”
郑天宁斜倚在桌边,拂拂衣袖,唇角勾起个懒懒的弧度,垂眸一笑。
“那是甚么?我,早已忘光了。”
第109章
郑天宁终究留了下来。
当时,柳方毅和何氏苦苦挽留,老爷子和文清岳也不住地劝他。
清雾则在一旁满面愁容地说,先生,还有几日就到我生辰了,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或许是柳家夫妻的挽留太过真挚,亦或是侯府祖孙说得言之有理,郑天宁天人交战半晌后,最终还是留在了柳府。
清雾再三确认,知晓他真的不走了,顿时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形象了,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喊来窦妈妈要厨房加菜庆祝。
“…多添几道,来不及就去酒楼买。几道?至少八个,最好十六。还有,寻些好酒来,年份要长一些的,至少三年。我不会喝没关系。先生可以啊!别耽搁了,赶紧去罢!”
隐隐约约的,女孩儿的声音从院子里飘到了屋中。
何氏忍俊不禁,有些歉然地与屋内其他人道:“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有时候高兴起来没个正形。”
“甚么惯坏了?我觉得这样很好!高兴了就是高兴,藏着掖着做甚么?”
文老爷子哈哈大笑。在清雾折转回来后,抬起大掌拍了拍她的肩,“不错不错。丫头很好。”
清雾完全不知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冲着爷爷甜甜一笑后,又跑到了郑天宁跟前。
“先生想吃甚么?我让人给你去做。”
“吃甚么?”郑天宁莞尔,“想吃甚么,你都给我么?”
“那是自然!”
郑天宁顿了顿,“你就不怕我要遍了那些最贵的,非要你全都买一遍?”
“不怕!”女孩儿回答的时候毫不犹豫,双眼晶亮带着期盼,眉目中的欢快喜色难以遮掩,“先生肯留下来,我开心。即便拿出所有的私房银子,也要买下来!”
语毕,又轻轻地与他耳语:“我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银子。你可别对旁人说。”
自她幼时,他就一笔一划地教她画画,习字。甚至是,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一点点地长大,出落成了娇俏美丽的少女。这么多个日夜,一直一直,都有他陪在身边。
她待他,是几年如一日般的亲近和信任。
郑天宁微微垂眸,“银子再多,挡不住我要的东西多。不怕花光了?”
“既是要给先生去买,即便花光了,那又如何?”
郑天宁勾起的唇角紧绷了一瞬,而后眉目柔和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轻叹:“傻丫头。”
他眨了眨眼,抬眸望向窗外的蓝天。片刻后,神色如常地看了回来,对她道:“我甚么也不想买。不如,你去给我做个点心吧。”
清雾喜欢吃点心。窦妈妈点心做得好。在西北的时候,清雾便时常看窦妈妈做,时不时地也会跟着做一做。时日久了,她也能稍微做出几样好吃的点心来。
听郑天宁这般说,清雾忙问:“先生要甚么口味的?”
“甚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郑天宁抿了抿唇,眉目舒展,露出个闲闲的笑来,道:“你既是要留我来教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是!先生!”
清雾开心地往外跑,被文老爷子扬声喝住。
“一口一个‘先生’,哪能如此!这是你郑家哥哥,你…哎,你回来!别光笑!我还没说完呢!”
…
转眼间,便到了镇远侯府为清雾举办宴席的日子。
这一日是初一。
如今的学堂有个习惯,夫子们总喜欢在初一这一天命几个题目让学生们写。然后收上来批阅。美其名曰,考较一下学生们上一个月的努力程度和学习成果。
家中父母知晓了学堂的习惯后,很是赞赏。只学生们苦不堪言。每每到了月末,就紧张万分,镇日里捧着书册不敢离手。生怕自己漏读了哪一句,就恰好碰上先生出的题。
到了二月初一,照例是学堂的考较日子。
若是寻常,少年们或许就寻个由头与学堂告个假,去参加妹妹的生日宴席了。只可惜这一天是一个月里最不得请假的日子。他们只能边看着书边扒拉着早饭。匆匆用过,又好生吃了小碗长寿面,再匆匆和妹妹道一声生辰快乐,便抓起书本忙不迭地往学堂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何氏忙扬声说道:“别忘了中午过去。”
柳岸风嚎叫了一声“知道了”,柳岸芷柳岸汀朝后摆摆手。
转眼间,三人已经跑远了。
何氏嗔了句“这几个孩子”,又翘首看了半晌,确认瞧不见身影了,便和清雾一同转到了西跨院去。
今日清雾的穿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霍云霭当日让人送来的那几箱里面,便有一箱是专程为她准备的首饰衣裳。
清雾先前便已经看过了这一身。
说实话,非常精致漂亮。
依然用的是名贵云锦。淡粉色的上衣和裙衫,用金银丝线绣了彩蝶暗纹,外罩嫣红色外裳。一如既往的娇嫩与俏丽。
清雾有些不解。既然大家都说她穿紫色或是粉紫的衣裳好看,为何霍云霭为她置备的参加宴席的服饰,还是一如既往的粉色为主呢?
难不成…十六那日,他们说她穿成那般好看,是唬她的?
清雾越想越是奇怪。暗道回到宫里后再行细问。此刻,却是赶紧梳妆打扮起来才是要紧。
今日柳方毅当值,又无法明说这是女儿真正的生辰宴,自是无法告假前往。
走之前特意来西跨院看过了清雾,又送了她个生辰小礼物,这才遗憾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清雾与父亲道了别后,一回头,见母亲正在发怔,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捏着手里的缎带,不知怎地,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个本该是清雾扎好发后缠绕在发辫上的。用了不和衣衫相撞的海棠红,既合衬又大方。
一般人即便给姑娘家用活物作绣纹,也多是如清雾的裙子上一般用蝶。而且,不会用金色来绣。
可偏偏这缎带上的绣纹,是金色的祥鸟。
清雾见母亲在犹豫,便探首过来望了一眼。看何氏在用指尖摩挲上面的金色祥鸟绣纹,奇道:“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看看四周,柳方毅刚刚离开,此刻没有旁人在场,便半掩着口问清雾:“我怎么瞧着这是凤鸟?陛下莫不是拿错了东西罢?”再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宫里好像还没妃嫔?”
既是没妃嫔,便没人会去做凤鸟纹饰的东西。何来拿错一说?
“凤鸟?”清雾仔细看了一眼,也不太确定,“这是朱雀鸟罢?”
“即便是朱雀,寻常人也用不得。”
何氏说着,忽地想起一事,瞬间释然,“想必陛下是知晓了你的身份后,特意命人做的这个。”
朱雀是四灵之意,只王侯可用。
但清雾如今是镇远侯嫡亲的孙女,那身份自然不同以往了。
更何况,今日是侯爷为孙女举办的生辰宴。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老人家的这份心意,却是不能辜负了的。
何氏叹道:“陛下也是有心了。”
再不多想,将发带给清雾细细缠上。又恐那纹饰被人发现后引起波澜,特意在系上的时候,几乎没留下尾端,尽数缠在了发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