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三人沉浸在极致的悲痛中时,门外却是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不多时,红芍迟疑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娘,吴夫人来了,指明要见您。”

第106章

吴夫人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柳府,是有缘由的。

吴家和柳家关系好,平素往来的时候,都会让小辈们出来见过长辈。

如今吴林西和柳家的三个少爷都去了学堂,不在府里。没了那几个少爷的搀和,有些话,就方便敞开来说了。

一入柳府,她便如往常一般与何氏相见。没多少时候,心里头就开始憋闷起来。

原因无他。受到了相交多年友人的冷落。

何氏倒也罢了,看上去平静娴淡如以往,说话不紧不慢,面上带着合宜的笑容。

但柳方毅…就颇让人不舒爽了。

吴大人今日正在家中歇着,吴夫人晓得是官员休沐日,也想过了柳方毅自然也是留在家里。只是先前过来的时候,她并未考虑这一层,反倒是想着今日清雾也在,有些事情再谈起来容易许多。

谁料清雾还没见到,便对上了柳方毅的冷脸。

饶是知晓这汉子是个脾气外露颇为暴躁的,吴夫人的心里还是忽地一阵不快。

虽然今年过年因着之前发生的矛盾,他们吴家待柳家有些怠慢。但如今她主动过来求和,单凭两家人多年的情分,柳方毅身为柳家之主,也不该如此摆脸子给她看。

心中腹诽着,吴夫人面上不显,露出了个得体笑容,将手中的一个四方礼盒交给了何氏身边的紫苏。

“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点心。雾姐儿之前去家里吃的时候,就赞不绝口,说这点心好吃。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昨儿晚上就做了出来,今日一听她回家了,赶忙送来。”

何氏点点头,说道:“多谢。”

柳方毅则是一声不吭,就在旁边直愣愣地杵着。

吴夫人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垂眸掩去不耐烦,问道:“不知雾姐儿如今可在家中?我可是有好些天未曾看到她了,倒是有些想念。”

一提起自家女儿,柳方毅紧绷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她正在里面陪侯爷和文世子说话。已经遣了人去叫了,只是不知何时能过来,你稍等会罢。”

吴夫人脸色瞬变,颇为不悦地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和两个大男人这样独处一室,怕是不好。”

忽地想起侯府两人身份尊贵,她这般说,倒像是将他们说成了急色恶徒一般,忙又改了口:“文家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如此。只是,雾姐儿往后自己需得当心着些。我也是为了她好,替她提前想着了。”

她这些话转得太快。前后颇有些矛盾。就连粗枝大叶如柳方毅,也发现了不对劲。

甚么叫“身份尊贵便不会如此”?!

在身边妻子的示意下,他到底按捺住了发火的冲动,撇开脸冷声道:“侯爷和世子都是懂礼之人。雾儿与他们私下里说些要紧话,我看没甚么问题。”

虽然何氏劝住了夫君不让他发火,但她的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

看这吴夫人说话做事,分明是上一句是黑,下一句就是白,转个脸就能不认人的。可笑她只看对方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就认定了对方是个和善人。

待到柳方毅话音落下,何氏便开了口:“雾姐儿有自己的主意。做事也十分利落。不然,也不会得了陛下青睐,让她入宫为官。”

她想告诉吴夫人,她的女儿,有自己选择怎么做的权利。只是话刚说了一半,门外便传来了个娇柔的声音。

“我平素处理后宫之事,自然会遇到不少朝中官员。若有要事相商,不管是不是男女共处一室,都会坦然相对,与对方好生相谈。照着吴夫人的意思,我这般为官,倒也是错的了。”

伴着说话声,清丽少女缓步入内。举止娴雅,气度悠然。

来者正是清雾。

她做女官,是皇上钦点。吴夫人即便再自信,也不敢驳了皇上的意思,说他一句不是。

听闻清雾这一番话,吴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只觉得先前何氏说那句“有自己的主意”都是说得太过含蓄。

这姑娘,分明是个脾气硬的。

她正欲开口,一转眼,看到了清雾身后跟着的文老爷子和文世子。先前到了口边的那番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吴夫人来之前,哪里知晓今日侯府的祖孙俩会在这里?

如今她重新考虑那亲事,一是因为吴林西那臭小子自打发现结亲无望后,就茶不思饭不想,愁坏了她这个当娘的。二来,她也是发现了侯府有这方面的意思。

尊贵如侯府世子,都会一见清雾便上了心,足以说明清雾这姑娘十分出众,娶到家中着实是好。

既然如此,那若是错过了,便有些可惜。

只是,吴夫人万万没料到,柳家夫妻竟是不只将清雾叫了来,连那祖孙俩也请进了屋里。

先前她听闻文家祖孙都在忙着过几日的宴请之事,柳府几乎未曾踏足过。今日便未考虑过若是在此遇到了侯府人该怎么办。

如今得见,忧从心中来,生怕比不过侯府去。

但转念一想,得若是自己重新说起此事,反倒比那侯府更易成事。

——左右是吴府和柳府先谈起的这事儿,若真计较起来,也是吴府占了个先头。更何况侯府远在西南,而吴家与柳家不过是隔了条街。照着柳家人这么宝贝女儿的做法,想来是会考虑吴家的可能性更大。

清雾进屋后,寻了个末边的椅子坐下。

刚才出来之前,她已经用沾了凉水的毛巾敷过眼睛。也给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拧了湿帕子,让他们擦了脸。如今看来,三人神色倒是没甚大的不寻常来。

她如今心情低落,无暇去顾及吴夫人的感受,自然是故意坐得离她远些。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在柳府里颇为随性,也没管那许多尊卑之说。看清雾坐得远,他们也未往尊位上走,择了和她稍近的位置落了座。

刚一坐下,老爷子就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丫鬟去叫清雾的时候,隐约和清雾提了几句。他看到小孙女有些不悦,便问了文清岳几句。

文清岳对吴府的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自然与侯爷说了吴家提起亲事后又当先反悔。而且,还不明说,就这么隐晦地疏远着。

老爷子便对这个来人没甚么好印象。于是说话就少了几分客气。

何氏和柳方毅知晓他们祖孙俩是忧心清雾的一切事情。

原先倒也罢了,柳家人就能做了主。如今这状况,吴府的意愿务必要和文家人商量了才行。

先前何氏迎吴夫人进厅里的时候,吴夫人明里暗里提点过,如今已经过了年了,之前两人商议的亲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何氏之前未曾接她这话,只悄悄和柳方毅提了一下。

现在侯府的祖孙俩来了,又问了起来,她便直截了当地把吴夫人此次前来的消息与文老爷子和文清岳说了。

末了,柳方毅又加了几句:“原先也是谈过这事儿的。只是后来没了信儿,就不了了之了。”

吴夫人她没料到这事情居然被公然说起。好在她知晓吴林西和文清岳关系不错,已经提前考虑过——此次是吴家和侯府抢人,若是能瞒过侯府去,那是极好。若是瞒不过去,那被知晓了,倒也无甚大碍。

毕竟是他们胜算更大不是?

如今听了柳方毅这话,吴夫人觉得刺耳,道:“之前因着过年,忙碌了许多,就暂且搁置了下来。其实自打说起那念头后,我这心里就没改过主意。”

听了这话,即便性子温和如何氏,都不由得朝吴夫人那里睨了一眼。

虽说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但文老爷子和文清岳都是练武之人,眼力何其毒辣?

自然是将那一瞬尽收眼底,心中都有了计较。

——认了清雾这许久,柳府的人都未提及。显然,那事儿并非是“耽搁了几日”这么简单。

“啊…结亲啊…”

文老爷子声如洪钟,感叹了这么一声,惊得吴夫人心里头犯起了嘀咕。

这位侯爷怎的说起这般隐秘之事,都丝毫没有顾忌的?

果然是习武的粗人。

吴夫人左右看看,生怕柳府的仆从听到了。若是那些个长舌的当真留意起来,事情可是要麻烦一些。被这些人传出去,无论怎样,都是吴家不沾光。

成了,那是她吴家三番四次求来的。毕竟前段时间两家人冷了下来,任谁都能瞧得出。如今重谈此事,先开口的那一家就成了较弱的一方。

如果不成…倒好似是吴府倒贴过来却还是没被人瞧上。更让人心里不舒坦。

她正暗暗计较着,突然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文老爷子感叹完毕,却是一个字儿都没再多说,而是话锋一转朝向了一旁的儒雅少年。

“岳儿啊,这事,你瞧着如何?”

如果吴夫人针对的是旁人家,文清岳看在吴林西帮过侯府整治树木的份上,或许会口中留些情面。

但吴夫人针对的是他宝贝妹妹,一次次将她看轻了去。文世子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儒雅少年的唇角微微翘起,清雅一笑。明明是极其柔和温暖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尖锥,刺得人如坐针毡,几欲逃走。

“要我说,吴家想要求娶雾儿,且不说品貌衬不上,单凭身份,就已经是绝不够格了。”

简短一句话,直接将清雾捧到了天上,又把吴家贬低到了尘埃里。

吴夫人的脸色一变,顿时黑沉如墨。

第107章

“我诚心来见你们,你们就这般待我?”

吴夫人再也忍耐不得,柳眉倒竖,怒而起身。却不是朝了开口的文清岳开口,而是转向柳夫人何氏,叱道:“原先我只当你们性子和善,故而一再忍让。如今我的好意,竟是换来了你们的恶意奚落!”

她斜睨了清雾一眼,哼道:“不过尔尔罢了。有何处比我家强?恕我眼拙,竟是看不出来!”

何氏见吴夫人这般作态和说辞,气得脸色煞白。

刚才出言相讥的,是侯府的世子文清岳,而非是她。

吴夫人如此行事,显然是寻软柿子捏,不敢惹怒身份尊贵的世子,便找她这主家的麻烦。

何氏一想到多年的交情只换来成了对方心里一个好拿捏的,顿时悲从中来。也不再顾忌其他,说道:“我儿亦是娇宠着长大的。在家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结亲一事本是你先提起,我才认真考虑了下。谁知你却根本不尊重我家,随意对我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试问有如此婆家,哪一个做母亲的舍得将女儿嫁进去?你这般将情意待价而沽,往后莫要后悔才好!”

吴夫人听罢,恼道:“你居然出言诅咒我!”

说罢,上前两步就要和何氏面对面对质。

只是她还没挨近何氏的面前,就被忽然起身的文老爷子给拦在了半路。

老爷子身材高大魁梧,虽然多年未曾过问战事和朝中事,但多年浴血奋战的过往,早已让他的周身染上了嗜血杀气。

平日里刻意敛着让人感受不到。如今故意散出来,再往当中一站,瞬间惊得吴夫人大骇,后退了两三步去。

文老爷子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慌,不紧不慢地问文清岳:“岳儿啊,老夫记得,刚才那些话好像是你说的罢?”

“正是如此。”文清岳说道:“孙儿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多说了几句。”

“当真是‘说多了’。你瞧,你说了那半天,人都没发现是你开的口,全部怪到了你柳伯母的头上。”

文老爷子嗓音洪亮地说完,对文清岳摇头叹道:“往后可别如此鲁莽了。怎能随口讲几句便将人打发了?务必要让对方看清了是谁才好。如今倒是便宜了咱们,不用银子就能随意观看胡乱攀咬的戏码。”

这话里话外的极致嘲讽,吴夫人如何听不出来?

偏偏文清岳又加了一句,说道:“有人说自己眼拙,倒是难得地有了句实话。只是,依我去看,不只‘眼拙’,还有‘耳拙’。不然的话,我这般堂堂正正与人对质,断然没有认错了人的道理。”

吴夫人当即气得心中的怒火四处乱窜,差点就背过气晕倒在地。

好在脑中存有一丝清明,尚能硬挺着站直身子,怒目而视。

她知晓,这镇远侯府是护着柳家人的,而且,是护定了。

那样,她先前指责柳府种种,侯府已经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吴夫人冷冷地看着侯爷,轻嗤一声,道:“我与您素无冤仇,敬您是长辈,所以忍让三分。您却全然不顾,只想着当众贬低我。我想问一句,旁人都道镇远侯府公正耿直,为何到了我这里,却看不出半分来?”

文老爷子压根不搭理她。

“原因很简单。”文清岳轻笑一声,按住了正欲开口的清雾,接了这话:“你瞧不起雾儿,瞧不起柳家,便是与镇远侯府做对。”

说罢,他也不顾旁的,径直走到吴夫人面前,朝门外作了个请的姿势,道:“想必您一刻也不愿再多待了。不如,请罢。”

口中说着“请”字,语气和神色却十分坚定,显然就是要赶人了。

吴夫人气结,指了他叱道:“这里不是镇远侯府!你做得了甚么主?!”

“可是,此处也并非吴家府邸。”文老爷子已经坐了回去,轻拍着椅子扶手,半合着双目说道:“由不得你撒野。”

威震四方的老侯爷,看似平淡地说出了这么几句,却语含震慑之意,让人心里惧意油然而生。

吴夫人暗恨不已。

可是侯府祖孙摆明了要护着这柳家、护着清雾,连半点妥协都无。即便她心里再不舒服、再不乐意,又能怎样?!

在文清岳警告的目光中,吴夫人半句怨言也没敢再说。恨恨地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何氏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多年相交的情意,心里甚是失望与失落,不住地叹气。

柳方毅拍拍妻子的肩,轻声宽慰着。

他对老爷子和文清岳说道:“多谢两位。”又看了看柔顺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叹道:“若不是两位,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讲理的遇到不讲理的,哪还有半分赢处?

吴夫人那般的作态,柳家人和她相争,落不得什么好去。

文老爷子只淡淡嗯了声。

文清岳道:“没甚么。都是一家人。她如此对待雾儿,想要便要,不想要便弃如敝履,我们既是知晓了,又怎能饶了她去!”

清雾抿着唇不说话,双手紧紧抓着衣裳下摆。默了许久,扬起一丝淡笑来,与神色凛然的文老爷子说道:“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可口点心。您要不要吃一些?”

老爷子素来不爱吃甜食。上一次宫里拿来的汤圆,他吃了好几个,算是极其难得了。

如今清雾说从宫里又拿了点心回来,又问了这么一句,一来是想着侯爷可能会喜欢,二来,也是想要转换话题,缓和下如今紧张的气氛。

文老爷子听到乖孙女儿这番话,果然神色舒缓了许多,笑道:“旁人拿的点心我不喜欢,小丫头的自然要尝一尝。”语气是寻常难见的温和与轻柔。

清雾闻言应了一声,浅笑着朝外行去。

只是一出屋子,她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思及吴夫人种种做派和今日发生的一切,清雾心下明白,吴府和柳府,往后怕是要交恶了。

吴夫人纵然有千百不对,吴林西却从未做错过甚么。往后他想要和哥哥们一同上学堂、一同去顽,吴家人是断然不肯的,一定会多加阻挠,甚至呵斥他。

而哥哥们,自此也要失去一位良善的朋友了。

转念一想,清雾又为爷爷和兄长的爱护而心生暖意。暗暗思量着,往后要待他们好些、更好些…

她正边想边行,到了西跨院的院门外时,忽地有所触动,侧首朝着路旁看去。

只见路的另一头,有人正倚靠在院墙外,望着这边。

四目相对,他缓缓调转视线,唇角勾起个清淡的弧度。踌躇了片刻,朝着这边缓步行来。

清雾上一次看到他时,便觉得他望着她的眼神颇有些不对劲。如今再瞧,又见其中有种太多的复杂情绪,分辨不清。细细想来,倒是能看出其中一种,那便是忧伤。

清雾不解。

他生性随意不羁,何时露出过这种神情来?

莫不是有事让他心中愁郁难以纾解?

但见他朝着这边走来,她不由自主就迎了过去。待到两人相距四五尺远,同时停了下来。

他身材高大,只是平日里惯没个正形,所以不觉罢了。如今身姿挺拔地站直在她的跟前,竟是让她瞬间有了无形的压迫感。

郑天宁静静看着清雾,半晌后,将视线轻移,缓缓勾起一抹笑来,说道:“小丫头,我要走了,来与你辞别。”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清雾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猝不及防下,竟是有了片刻的思维空白。

许久后,她轻轻问道:“为甚么?先生不是说过,将柳府当做自己的家么?”

她知道,郑天宁不是不想回家,而是郑家做事的理念与他相差太多,他自少时起,便宁愿四处游历也不愿在家中待着。

可是,他分明说过…

“原先是可以。不过发生了点事情…”

郑天宁快速地朝厅中方向瞥了一眼,又在清雾没发现前迅速地转了回来,笑笑,道:“左右我也漂泊惯了。而且,好久没有四处看看去了,总觉得缺少了点甚么。”

话到这个份上,清雾便知,再劝也是徒然。

她仰起头去看他。不知怎地,忽地就想了起来,当年初初见到他的时候,那少年衣衫松垮,唇角带着懒懒笑意的模样。

再看他如今眸中偶尔闪过的无奈和忧愁,她心里有些惆怅。

多年以来,他与她亦师亦友,虽说是教习她的先生,却与年长她许多的兄长差不多,陪她成长,与她嬉闹。

他一直一直都守在她的身边,关心着她的一切、柳府的一切。

虽然没有血缘牵绊,但,早已是柳家人的亲人。

如今骤然听闻他要离去,她的心里,十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