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摆手,“问你也是白问。”
说完,她转身,背着一背包的信件,脚步轻快地走下楼去。
“医生…”
当徐康桥推开门走进蒋柏烈的诊室时,正在登山机上努力扭着屁股的医生差点没摔下来。
“你…”医生喘着气,“你怎么又来了?”
徐康桥停下脚步,怔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所以…如果一个礼拜来超过一次的话,就要按次收费吗?”
蒋柏烈从登山机上下来,浑身冒着热气:“为什么你的这句话,我听着总感觉哪里有点怪…”
“没什么,我只是正好去买油漆,路过这里,临时决定上来看看你。”她站在门边,也没有要进来坐下的意思。
医生看着她,摸了摸下巴,一脸为难:“我说,你该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那就麻烦了…要知道我行医这么多年,有我自己必须要坚持的原则,那就是不能跟病人建立其他关系——”
“——我走了。”徐康桥转身就要走。
“等等,”医生擦了一把汗,依旧有点气喘,“我开玩笑的。说吧,什么事?”
她转回身,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人要怎么才能摆脱对过去的眷恋?”
医生抬了抬眉毛,像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我想应该是…当他/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
整个房间又变得安静下来,除了蒋柏烈稍有些喘的呼气声之外,似乎再也听不到其他杂音。
徐康桥点了点头,忽然说:“医生,你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
蒋柏烈挑了挑眉:“我的聪明和睿智。在你想听废话的时候能blabla说一大堆,但是当你想要一个正确答案的时候,也能一语中的。”
徐康桥看着他,微微一笑:
“不。我最欣赏的,是你不收钱。”
“…”
晚上十点刚过,孔令书意外地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更意外的是,门口站着的是徐康桥。然而最最令他意外的是,这家伙是来交房租的。
书店老板接过牛皮纸信封,并没有要数一下的意思,只是抬了抬眉毛,说道:“进来吧,我给你开张收据。”
徐康桥走进客厅,反手关上门,双手插袋,站在那里。
孔令书的家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没有改变,到处都整整齐齐,各种书籍、模型、雕塑、甚至是世界各地带回的纪念品,都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让人一看就能猜到主人的性格。
孔令书拿了一本收据出来,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写起来。
“你…”他一边写,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她,“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她耸肩。
书店老板似乎越发有些怀疑:“你怎么可能主动来缴房租…”
“因为你发催告函给我啦。”她从他手中接过写好的收据,看也没看,就塞进口袋里。
“还是不对,”孔令书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自从你找了份薪水更高的工资,不用做我助理补贴房租之后,我每个月都要发信给你催你交房租,但你以前从来没把我的信当回事。”
徐康桥苦笑:“现在也不见得真的当回事。”
“而且你总是找一大堆借口要克扣我的钱。”
“那不是克扣,”她翻了个白眼,“这幢楼又没有电梯,我干嘛要交‘电梯分摊费’啊!”
“因为我打算装一个,可是如果叫你们一下子拿那么多钱出来,大家都不会同意的。”
“所以你就每个月偷偷地一点点收是吗,”她简直要抓狂,“难道没有其他人来找你质问这笔费用吗?”
“没有啊。”书店老板答得理所当然。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话可说——或者准确地说,任何人在孔令书面前,都会常常哑口无言。
“而且——”书店老板似乎仍在纠结她为什么会主动来缴房租这件事。
“——那你到底还要不要收?”她决定不再跟他纠缠下去。这招是她从蒋医生那么学来的,尤其是用来对付孔令书这样的人,只管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地说出结果就好。
“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徐康桥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要是再在这里多呆一秒,恐怕免不了又要跟书店老板打起来:“走了。等下还有事要做。”
她转身打开门,却听到身后的孔令书用一种略有些犹豫的口吻说:
“喂…”
“?”她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身。
“嗯…我那天跟你说的,也许不对。”
“?”
“也不是不对,只是可能,有点‘以偏概全’。”
徐康桥终于忍不住回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了?”
“我说…”书店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看着桌上的牛皮纸信封,“感情这种事还是少碰为妙。”
“?”她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我想更正的是,我的这种说法不见得对…”对于孔令书这样的人,要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仿佛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要慎重。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要慎重,不要轻易地被冲动左右。”
徐康桥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认真:
“你那天…说过这样的话?”
“…”这下轮到书店老板哑口无言了。
她看着他一脸受不了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回答他的问题,“我为什么会主动来交房租?”
“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说道:“因为我想认真一点。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
“徐康桥,”孔令书的表情像是得知哥德巴赫猜想被证实了,“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个不认真的人。”
她耸肩:“我只是不像你那么认真而已,但这并不代表我是个不认真的人。”
就在孔令书开口想继续挖苦她的时候,她继续道:“而现在,我只不过是想更认真一点。因为我觉得,只有你对自己认真了,别人才会对你认真。”
书店老板张了张嘴,大约是习惯性地想要吐她槽。可是最后,他竟闭上了嘴,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算是一种赞同。
“你发给我的信我每一封都看了,会认真对待的。”她说。
尽管有点意外,但书店老板还是用一种以往很少出现的,温和的表情,对她点了点头。仿佛在说:那就好。
“晚安。”
“晚安。”
孔令书关上门,就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似的,松了口气。
第二天傍晚,书店老板开着车回到书店,当他转进书店后门的小巷时,徐康桥的也刚巧停好了车,从车上下来。
他叹了口气,换到P档,踩下脚刹车,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来到她面前:
“嗨,你又忘了我们已经交换车位的事情了吧?”
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是客气又温和的。毕竟,人无完人,谁都有记错的时候。
“没有啊。”
“…”他有点卡住了,“那么,你知道你的车位已经从1号变成2号了吧?”
“知道啊。”她点头。
他彻底卡壳:“那你为什么还停在这个位置?”
徐康桥双手抱胸,不紧不慢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地上:“这不就是2号车位吗?”
孔令书朝地上看去,只见水门汀地板上那原本已旧到几乎看不清的“1”,如今已被人用油漆漂漂亮亮地画上了“2”…而且不用说,旁边的“2”如今则变成了“1”。
“你、你、你…”假如书店老板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的话,此时估计已经要召唤怪物了。
“不用发信给我换车位号,那桶油漆还剩很多。”
说完,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迎着夕阳,吹着口哨走进了书店的后门。
七(上)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蒋柏烈一边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踩着脚下的登山机,一边用一种喘到快要死掉的声音,重复着董耘刚才的问题。
“这实在…是个…哲学大题…”医生继续道。
董耘看着医生,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说:“你能下来说话吗?”
医生又猛踩了好几下,才逃也似地从登山机上跳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健身了?”董耘忍不住问。
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喘了好一会儿,才说:“死亡可以说是一种结束,也可以是一种开始。”
董耘眯起眼睛来看着他:“你的回答可以说是真理,也可以说是狗屎。”
蒋医生擦干脸颊上的汗,但很快又有新的冒出来,这在十一月的天气来说,看得董耘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医生似乎对董耘的吐槽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哲学本身就是这样,当你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无限放大去看,你会发现由此产生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你可以想得很深入,可以把问题分成很多个面,甚至是很多歌层次,去一一解答…但是你也可以把这个问题当做是狗屎,根本用不着去解决,因为‘存在即是真理’,你不需要去寻找答案。”
“…”
“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与总结,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真理…”说到这里,医生停下来看着董耘。
“?”后者虽然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直觉会是要损人的话。
“哲学家都是些闲得蛋疼的富二代。因为只有当一个人不用为生计发愁,也没有任何压力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精力去钻精神世界的牛角尖。”
“…”
“所以,”医生继续道,“你也很有成为哲学家的潜质。”
董耘皱起眉头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到你这么说…我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医生耸耸肩,一副“那随你便”的样子。
“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会想起这个命题的。”蒋柏烈似乎终于喘过气来,声音听上去也没那么恐怖了。
董耘叹了口气:“因为我自己的经历啊。”
“你是说你太太?”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丁浩。”
医生大约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丁浩是谁,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你知道吗,”说到这里,董耘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蒋柏烈,“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你是故意送我去的。”
“?”
“其实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你觉得我跟丁浩能够互相治愈,所以才把我送去那里。而是…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你不想面对死亡,所以你找了个人代替你去。”
说完,董耘看着医生。有那么一瞬,他有点后悔,因为医生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好像所有关于医生的揣测,都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他感到有些抱歉的时候,医生缓缓地、平静地开口道:“没错。”
董耘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得看着医生:“你、你、你…”
“所以你想出来了吗,”医生总是能很从容地面对董耘的各种质疑,“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董耘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每一次当我经历死亡——我是说,当我认识的人经历了死亡——之后,我都觉得…难以接受。”
医生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继续等待他说下去。
“我觉得…那种感觉就好像死掉的并不只是他们,好像我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消失了。”
听到这里,蒋柏烈终于认真地开口道:“这叫做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
“人在面对别人所受的伤害时——尽管那种伤害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可能受到伤害。当然,我说的是,精神上的、无形的伤害。”
“…”
“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其实你也受了伤。所以你可能感到恐惧、怀疑、迷惘,甚至会改变你的世界观…不过你放心,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类似的反应。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暂时的。会持续一段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么相对的,对一小部分的人来说呢?”
医生抬了抬眉毛:“这种伤害会持续很长时间,甚至于最终会成为永久的伤害。”
董耘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但无论如何,”医生继续道,“这些伤害都是可以治疗的。最关键的是,你必须面对它。”
这天晚上,当董耘牵着狗来到书店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整个城市又变得湿冷湿冷的。狗呜呜地叫了一声,冲到书店的角落里蹲下,蜷缩成一团,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从窗外望去,与书店门口灰色的砖墙相反的,是室内金黄色温暖的灯光。董耘在橱窗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冷得开始发抖,才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里客人很少,或者准确地说,是店员比客人更多。也许是要重新布置橱窗的缘故,总之在孔令书的指挥下,整个书店都在忙着。
董耘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微冷的夜晚,在这冷清又忙碌的书店里,他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他曾经在蒋医生那间狭小的诊室里感受到这种安全感,然而随时时间的推移,这感觉的强烈程度在渐渐地减弱。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又充满了这强烈的感觉。
身后的玻璃门上的铃铛又“叮叮”地响起,董耘回过身,发现是徐康桥如踩着风火轮的哪吒一般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