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康桥站在门口,手里捏了那封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的信封,看着孔令书很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等着她端茶递水的样子…忽然间,她竟有些后悔。
“好吧,”后悔归后悔,但徐康桥还是认命地泡了一壶花茶,往书店老板的杯子里倒,“你想聊什么?”
说完,她简直想咬了自己的舌头。抬头一看,孔令书果然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在看着她。
“我是说,”她自己还是喝冰矿泉水,“我不知道我们对于人生的看法会不会…”
她原本是想说“会不会相同”,可是看孔令书那表情,她立刻就改口道:“…会不会存在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之处。”
书店老板喝了一口花茶,仔细想了两秒钟,果断地答道:“应该不会。”
“…”她忽然很希望这杯茶喝完的时候孔令书可以自己告辞。
“但是,”他又说,“这并不妨碍我们聊人生。”
“?”
“就是因为不同才有得聊啊,”他一脸当然,“要不然有什么好聊的。”
尽管很想抽眼前这张脸,但徐康桥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好吧…”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彭朗吗?”
“当然,”书店老板一脸不可置信地挑眉,“我可是主角,是从第一季第一集开始就一直不断出现的主角!哪有我不认识的角色?”
“…”
“那么,”书店老板继续道,“抛弃你之后他过得还好吗?”
徐康桥必须很努力地、全力以赴地集中注意力,才能让自己不扑上去掐他的脖子。
“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这还用问吗,”书店老板的眼神带着鄙视,“被抛弃的人能好得了?”
“…”
徐康桥看着孔令书的脸,不禁想,这家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说的道理都对,可就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你又碰到他了?”书店老板问。
“没有…”她摇头,事实上,自从两年前他不告而别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想不起他长什么样来,“但我…梦到他了。”
孔令书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她有点语塞,“没有然后。”
是啊,没有然后。那个人,那件事,自从两年之前那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之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个故事,随着第二天一早的晴空,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似的。即使毒舌如她的老妈,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所有人就像是有一种默契,仿佛不提,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一切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种逃避,因为无法面对,所以一言不发。到最后,她已经不太习惯跟别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经历。有关于这个人,这个故事,一切的一切,她只有自己在脑海里一遍遍地跟自己交谈。甚至于,当她想跟医生说的时候,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徐康桥张了张嘴,这一刻,一种强烈的、想要一吐为快的念头,终于让她说出了真相,“我见到他了。”
“?”
她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塑料瓶,脑中不断浮现的是一周之前的那一幕:
她从商场的电梯出来,走向车库,在空旷的走廊里,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她下意识地瞥了那人一眼,然后她,还有那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你没有甩他耳光吗?”书店老板瞪大眼睛看着她。
徐康桥摇头。
“踢他胫骨呢?”
她再摇头。
“那么,”书店老板皱了皱眉,像是在激烈地思索着可能发生的一切,“用手指插他眼珠?用膝盖顶他裤裆?或是用超细的高跟鞋尖踩他脚背?”
她翻了个白眼,似乎没有兴趣跟他抬杠:“说出来可能你不相信…”
“?”
“我只是…冲他稍微笑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书店老板仍是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并不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不过说起来,”她皱起眉头,“我到底有没有微笑,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当时好像只是下意识得,就像是忽然在街上遇到一个很久没见的旧识,一个关系没那么紧密的人…我只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脑子里又变得一片空白。是啊,这就是她做那个梦的原因,这一切并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因有果的。
她倒在沙发背上,似乎很疲倦,却又睡意全无。
书店老板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她苦笑,这也难怪。要跟孔令书聊人生…这种情况恐怕只有在像她这样无聊到找不到其他人的时候,才会发生吧。他除了会不假思索地挖苦她之外,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可是,她转念又想,这会不会就是她邀他进来的原因?会不会,她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像蒋柏烈那么温柔的心理医生,而是一个像孔令书这样会随时嘲笑、痛骂她的人?也许吧,也许——
“你还爱他吗?”就在她内心百转千回的时候,书店老板却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问道。
“嗯…嗯?!”徐康桥倏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毛巾睡袍,坐在她客厅的麂皮沙发上,捧着花茶的男人。
“你应该还是在意他的,”书店老板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抚着下巴,“这就像一个开关。平时一直关着,但是当你再遇见他的时候,这个开关又被打开了。”
“…”
就在徐康桥还兀自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时,孔令书的脸却倏地放大了好几倍出现在她眼前。
“像这种事情,”书店老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见得太多了。”
“…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在一起混的时间太长了,当她听到他这句台词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哪种事情”,也不是“会有什么结果”,而是…这没谈过恋爱的家伙到底是在哪里“见到”太多这种事情的!
“书里啊。”他回答得不慌不忙,理所当然。
“…”
“所以说,人的感情啊,实在是一样复杂又难以捉摸的东西,”孔令书喝完杯子里的花茶,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如果不是实在有必要的话,最好还是少碰为妙。”
说完,他站起身看了看墙上的钟,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说道:“好了,我的忠告就这么多,我也该回去睡觉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书店老板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开门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楼梯间,徐康桥才回过神来,大吼道:
“谁他妈要听你这种感情白痴的忠告啊!”
六(下)
“你去跟董耘打听彭朗的事对吗?”徐康桥走进诊室的时候,错愕地停住了脚步。
因为蒋医生这间原本就有点局促的诊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台登山机。跟那些柜子比起来,这台登山机简直可以说是“巨型”,可是她环视四周,竟然发现原来的家具一样也没有少。而我们的蒋医生,此时此刻却穿着一身足球队的队服,在登山机上卖力地踏着步子…
“对…”医生看到她进来,一点也没有要停住脚步的意思,“不是为了打听你的隐私,而是为了更了解你的想法。”
徐康桥把背包放在脚边,脱下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自动自觉地在黑色皮椅上坐下,耸了耸肩:“我知道。”
蒋柏烈一边踏着步子一边喘气道:“可是董耘那家伙根本说不出什么来。”
徐康桥看着医生,后者仍在认真地锻炼着,好像这并不是一场医生与患者的对话,而是两个可以随意交谈的人在聊天。
“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她看着天花板,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感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没有人知道。”
直到这个时候,蒋柏烈才稍稍放缓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好像总是不太愿意跟别人分享你的内心。我不是说你不愿意交流,相反的你是一个很擅于跟别人沟通的人,但你有些东西…这些东西你从来不拿出来说。”
她看着他:“我现在不就在对你说吗?”
“真的吗,”医生不以为意,“我怎么觉得一直以来,你来这里不过是来跟自己说话的。”
“…”
“因为一个人在家对着自己说话显得太…”医生慢下脚步,很认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形容词,在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之后,才继续道,“奇怪了。”
“…”
“所以你才来这里,你只是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至于我的反馈是什么,其实你并不在意。”
徐康桥很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他,但是想了又想,才发现医生好像的确说得没错。
“你还爱他吗?”就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医生忽然又抛出了一个爆炸性的问题。
之所以称之为“爆炸性”,除了问题本身之外,更重要的是,昨晚孔令书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事实上,关于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整晚。
“就算爱,”她平静地说,“我爱的也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听到这里,医生终于放缓脚步,从登山机上走了下来。
“照理说,听到这种回答,我应该感到很安慰,”医生擦着汗说,“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
“?”
“因为‘心’跟‘脑子’,其实是两样东西…”医生仰头喝完一整瓶水,才看着她说道,“你的理智告诉你的事情,心却未必能接受。”
砰砰砰!
徐康桥被惊得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车里,猛烈地敲着她车窗的,还是孔令书。
她叹了口气,拿起背包,从车上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我给你的信?”书店老板简直有点气急败坏。
她瞥了他一眼,很诚实地答道:“没有。”
书店老板深吸了一口气,在即将要抓狂之前,按捺着性子说:“请你认真、严肃地对待我给你发的信好吗?!根据我们签订的《房屋租赁合同》,我完全有理由认为你的这种行为属于严重违约!”
“…”
“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从本月开始,你的车位已经从1号变更为2号了!”
徐康桥暗自叹了口气,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枚,□□信箱的钥匙孔,打开信箱,拿出里面几乎已经塞满了的信件,拿在手里在孔令书眼前晃了晃: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但是我的理解力很差,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你在说什么。所以,当我充分理解之后,我会照做的。OK?”说完,她转身打开书店的后门,走了进去,只留下书店老板站在原地,错愕又愤慨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徐康桥把手中的信件往二楼书吧的茶几上一丢,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倒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窗外。
“那个…”正在墙边的柜子整理书籍的小玲忍不住说,“为什么我觉得你只有在跟老板吵架的时候,才充满了活力?”
徐康桥看着小玲,苦笑了一下,无话可说。
“要喝点什么吗?”小玲下楼前问。
“不用,谢谢。”
小玲走后,整个二楼只剩下徐康桥一个人,她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信,一封封地拆起来。
孔令书这个家伙还真的寄了好几封挂号信给她,而且每一封都是用那种她最讨厌的口吻。有催她付房租的,有警告她晚上十点以后就不准大声唱歌的,当然,最近的几封都是关于那莫名其妙的停车位!她一直觉得,假如现在仍是远古世纪,他们是两只未进化的动物,那他们一定会是天敌,就是一见面就会互相撕咬的那种…
忽然,徐康桥停下拆信的动作,有些愕然地拿起桌上的一个信封,愣愣地看了好久,才动手拆起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彭朗的字迹。
秋天刚刚开始,书店外的梧桐叶渐渐有些泛黄,跟金色的深秋相比,现在放眼望去还是满满的绿色。夕阳照在那些绿色的叶子上,闪着光芒。
当董耘走上书吧二楼的时候,徐康桥就这样望着玻璃窗外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灵魂像是已经到了外太空。
“你…没事吧?”基本上,尽管这么问着,董耘并没有期望能得到什么回答。
然而徐康桥竟然抬手把手中的纸放到他面前,他不得不接过来,读了起来:
“康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从原来的地方搬出来,我觉得应该有,我也不知道你的新地址,但是我想,如果我寄到书店的话,你总归还是会收到的…”读到这里,董耘抬头看了徐康桥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继续读下去”的眼神。
“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厚颜无耻,不过,昨天在停车场偶然看到你,我忽然想起来,还欠你一句抱歉…”
董耘错愕地问道:“你碰到他了?”
“嗯。”徐康桥双手抱胸,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似乎无话可说。
董耘似乎已经对手上的信失去了兴趣,在她对面坐下来,继续追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耸肩,“就打了个照面,连声‘嗨’都没说。”
董耘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幻想着当时的场景。
徐康桥有点拿他没辙:“为什么我觉得你是抱着一种追看很久之前忽然停播的电视连续剧的心态在跟我说话?”
兀自沉浸在幻想中的董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当然啦,不然呢?你以为我是蒋医生吗?我可没兴趣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于这样直白且毫不掩饰的回答,她有点哭笑不得。
董耘终于又想起手上还有张信纸,于是继续读道:
“不知道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不要恨我。对不起。”
他停下来,抬了抬眉毛,捏着信纸的底端:“最后这串数字是什么?”
“手机号码。”
董耘错愕地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本来只是觉得他很烂,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烂到这种程度。”
徐康桥白了他一眼,拿过他手中的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接着又把摊在桌上的信封整理好,放进背包:
“你用不着这么说,我不会因为你说他坏话而高兴的。”
董耘以一种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背上,摸了摸鼻子:“好吧,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的生活又因为这封信被打乱了。”
“不会的,”她背上背包,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假如经过了这么久,我还会因为他的一封信或者一句话打乱生活的话…那我这些年也白活了。”
董耘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从没见过的徐康桥。
“现在,我得走了…”她披上围巾,“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哪儿有买油漆吗?”
对于话题如此飞速的转变,董耘似乎没能跟上节奏,所以只有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