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想跟我去?”
邵嘉桐又隐隐有些头疼:“不是,我只是在想…下午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事来。如果现在答应了你,结果去不了,似乎不太好。”
“那我等你。”他答得毫不犹豫。而且,似乎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她不由地说,“我下午给你电话。”
“好。”说完,詹逸文挂了线。
邵嘉桐看着手机,忽然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的开场和退场,都是这样连声招呼都不打吗?
“是谁?”
她回过头来,才发现董耘依旧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她重新拿起手中的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说道:“跟你无关。”
“…不会是詹逸文吧?”董耘问。
“…”尽管已经决定要放下,但是面对他这样的“质问”,邵嘉桐也不禁有点手心冒汗,“是又怎么样。”
董耘皱了皱眉头,口吻一下子变得认真又冷冰冰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少跟他接触吗?”
邵嘉桐叹了口气,迎上他的视线:“你这个老板什么时候真的开始指挥人了?而且就算是指挥,也请你指挥工作而不是我的私生活好吗。”
然而董耘却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沉着气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邵嘉桐放下筷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他眉头拧得更紧,却说不出话来。
“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糖’要被抢走了吗?”
“?”
“这块你本来一直都觉得可有可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糖’,忽然有一天你发现这块‘糖’可能要被拿走了,所以你开始认真起来了?”
“不是。”他看着她,用一种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生硬的、气愤的口吻。
“那是什么?”她觉得自己真的开始有点讨厌他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站起身,从上而下地俯视她,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被冰冻过一样:
“我不会害你,嘉桐…永远不会。你对我来说也不是一块糖。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邵嘉桐看着他,一瞬间,一种久违的痛苦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很想说,可是事实上很多时候,她的难过都是他给的。
但是最后,她只是抿了抿嘴,低下头,拿起筷子继续吃她的牛肉。
这天晚上,邵嘉桐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赴詹逸文的那个约。
画展在市中心某个闹中取静的路口,也许是因为去得晚了的缘故,整个展室里加上他们只有五、六个人,非常安静。
画作是油画,主体大多是人像和静物。邵嘉桐尽管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却忍不住对詹逸文说:“我以为你只喜欢抽象画。”
詹逸文挑了挑眉,答道:“你可以问问项峰除了推理小说外他是不是还会看其他书。”
邵嘉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蠢,于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专心地看起一副副挂在墙上的画作来。在展室最里面的那面墙上,挂着各种大小的画布,然而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画中的人物是同一个女人。她时而摆出一副温暖的笑脸,时而又安静地侧坐在窗前沉思,邵嘉桐很快被画中的人物吸引了,站在那里,看得入神。
“这是我姐姐。”詹逸文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看着他,白炽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跟画中的模特有些相似。然而她还是有点不敢确定似地,看了看画布,又看看他。
“不像吗?”詹逸文笑起来。
“不会啊,”她又来回地看了几遍,才说,“有点像。”
“其实不太像。”说完,他就看着画布,不再说话。
展室内的静谧让邵嘉桐有些不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问:“她,我是说你姐姐…怎么了吗?”
詹逸文疑惑地把视线移到她脸上,愣了几秒钟,才诧异道:“怎么,你以为我姐死了?”
“…”
“没有,”他失笑,“那家伙好得很,几年前嫁了个德国人,现在住在汉堡,生了两个儿子。”
“…哦。”邵嘉桐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詹逸文四处望了望,像是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画展的主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所以…”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
詹逸文笑了笑,又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画,然后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她跟这个男人谈了十六年的恋爱,然后在第十七年,当他终于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却选择分手。两年之后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然后…故事的结果“就像刚才我告诉你的那样。”
邵嘉桐有点哑然:“你们家的人…都这么戏剧化吗?”
画家愣了一下,才苦笑道:“也许吧。”
“…”
“但是你说我姐也就罢了,为什么我也被划为‘戏剧化’的一类?”他有点不满。
“嗯…”邵嘉桐想了想,才说,“只是一种直觉。更何况,艺术家的人生不都有点戏剧化吗?”
“…好吧。”詹逸文一脸“服了你”的表情。
“不过,”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不是说过,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叫做‘结果’吗?会不会很多年后,你姐姐还是跟画展的主人在一起?”
詹逸文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些忽明忽暗的火花。
“也许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邵嘉桐觉得自己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里像是有一对漩涡,仿佛再这样下去,会有什么东西被他那漩涡吸走似的。
于是她抬起头,看着画布上安静地坐在窗户旁边的女人的侧脸。仔细一看,下巴的线条和轮廓,还真的跟詹逸文有点像。
展室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不过这种沉默跟刚才不同,并不令人尴尬。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嘉桐看着画布上那张侧脸,忽然说道:“我以前是一个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去设想结果的人。假如可以预见结果的糟糕,我可能就会止步不前,逼自己停下来。”
“…”詹逸文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么现在呢?”
她仍旧抬着头,看着画布,没有看他:
“也许就像你说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与其去担心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结果,还不如勇敢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
六(上)
“我上周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说这话时,徐康桥下意识地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望向不远处被绿色大树包围起来的足球场。
蒋柏烈正在拆一个纸箱。那个纸箱非常巨大,简直有一个人那么高,如果说这就是电影里常出现的“尸体快递”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以相信的事。从徐康桥进来开始,医生已经拆了整整有二十分钟,但是到目前为止,纸箱还是没有被打开。也许是因为久久没有下文的缘故,一直很专心地做着自己事情的医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她。
“有多奇怪?”蒋柏烈随手拿起挂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
徐康桥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平静地说:“我梦到…彭朗了。”
由于已到了深秋时节,那台墙角的立式空调早就开始休息了,整个房间里除了蒋柏烈因为拆箱子拆到有些喘的呼吸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抱歉,因为已经到了第三季,每季差不多都有个十几章,而我又不是每一章都会出现,所以…”
说到这里,医生停住了喘气声,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徐康桥:
“彭朗是谁?”
彭朗是谁?是啊,彭朗是谁?
徐康桥一边开着车,一边如是想。
想着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就好像一个已经病愈的病人,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留有当初大病的痕迹,会有点哭笑不得。
刚才蒋柏烈问她是什么梦的时候,她一下子觉得很窘迫,便随便搪塞了过去。事实上,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梦,梦到过去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他们只是站在湖边看风景,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梦醒时分,她却有种吓得手脚冰凉的感觉——因为那一切,她在梦里见到的一切都太真实了!她梦里的彭朗,甚至还比两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成熟了一些…
她感到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车已经在书店后门的停车位上稳稳地停着,轮胎甚至没有越线。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有一种将要渐渐失控的错觉…
砰砰砰!
徐康桥几乎吓得尖叫起来,睁开双眼,发现有一张可恶的面孔正出现在她车窗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降下车窗,然后大吼道:“你脑子有病啊!想吓死人吗?!”
孔令书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她,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晃了两下,说道:“我两周前已经发过挂号信给你了,从本月,也就是今天开始,我们两个的车位互相对调了。所以,请你停到旁边的2号车位上去。”
徐康桥觉得自己必须不断地深呼吸才能抑制住想下车掐书店老板的冲动,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咬牙道:“我没有收到你所说的那封‘挂、号、信’,而且…”
说道这里,她看了孔令书一眼,发现他一脸“我不信”的表情…于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我们每天早上、晚上,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在一起——你给我发什么狗屁挂号信啊?!”
孔令书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她这个“问题”的正确性,两秒钟之后,书店老板又摇晃了几下食指,一脸认真地说道:“根据我们已签订的《房屋租赁合同》第七条第4款,任何正式的通知都应该以挂号信的形式向对方发出,并且——”
“好了!”徐康桥觉得自己要是再在这里呆着,恐怕很快就会发生命案,“不用说了。”
她熄了火,拿上背包,从车里出来,砰地关上门。然后瞪着孔令书,一字一句地说:
“既然你这么遵守合同,那么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从今天开始,不论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听。假如你真的有事情要告诉我,请、寄、挂、号、信、给、我!”
说完,她锁上车门,不顾面前那一脸错愕的孔令书,打开书店后面,大步走上楼去。
书店老板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喊道:
“那你倒是先把车挪到2号位上去呀!”
手机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徐康桥用力捏了捏鼻梁两侧,才用刚睡醒的声音说:
“喂?”
“蒋医生今天打电话给我。”董耘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寒暄”。
“嗯…”徐康桥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谁,“怎么?”
“他跟我打听你和彭朗的事。”
“?!”这句话一下子把她惊醒了。除了她今天中午说的那个梦之外,她想不出医生有什么理由要去打听她的事。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她拧开床头的台灯,整个房间忽然亮了起来,尽管灯泡只有20的光线,但她还是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我?”电话那头传来水流的声音,这个时间,董耘大约是要洗澡睡觉了,“我说我不知道…”
康桥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钟,松了口气。
“我只知道你们快结婚了,结果那家伙在婚礼前留下一张纸条不告而别。你老妈不得不一家一家去回收请帖,顺便说了一大堆他是烂人的说辞,搞得好像是你悬崖勒马似的。”
“…”
“除此之外,”董耘的口吻听上去有点无奈,“我一无所知。”
徐康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知道的够多了。”
“不过,”那家伙接着说,“医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句“再见”之后,直接挂了线。
她坐在床上,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通常她只有很烦躁或是很平静的时候,脑子里才会变得一片空白。
那么,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哪一种?
也许是因为刚被吵醒的关系,身体似乎还在沉睡中,完全没有要运转起来的迹象。喉咙干得又疼又涩,她决定起来喝点东西。
打开房门,整个客厅也是黑的。她小的时候非常怕黑,不管到哪里都要开着灯,即使睡觉也是。但现在,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黑暗,甚至于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感到一种内心的平静。
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即使没有开灯,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水,当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的时候,她的喉咙已经不再干涩了…或者准确地说,这种冰冷让她一切的知觉都变得麻木。
门口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徐康桥放下水,头皮有点发麻。她转过身,发现大门的门缝下面传来一丝亮光,应该是走廊的亮光。走廊的灯是声控灯,也就是说,有人在走廊上?!
门缝下传来了阴影,徐康桥站在冰箱前,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有点冰凉。
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刚才那种奇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门缝下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团白色停止“蠕动”之后,冲到门边,倏地打开了大门…
一片静默中,她低头看着正蹲着往她门缝底下塞白色信封的书店老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孔令书,你在干什么?”
书店老板站起身,把信封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转身往楼梯走去。
“等等!”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
可能是刚才董耘的那番话让她很窝火。又或者是…一个人久了,偶尔也想找人聊聊。
书店老板停住脚步,转过身一脸不耐地看着她。
徐康桥在心底叹了口气,尽管有点哭笑不得,还是难得得放下身段,说道:“你…还没打算睡觉吗?”
孔令书站在那里看着她,挑了挑眉。
“没打算睡的话,要不要聊一下?”她耐着性子继续道。
“聊什么?”书店老板立刻一脸警惕。
“…还能有什么!”她翻白眼,“当然是聊人生啊,总不可能是跟你聊停车位!”
听她吼完,孔令书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其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就在她以为这家伙要开口拒绝的时候,却听到他平淡地说道:
“好啊。”
然后,书店老板走下楼梯,双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一脸仿佛要去参加爱因斯坦讲座的坦然表情,越过她进了客厅——还很顺手地打开了她客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