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他停下脚步,在路灯下看着她,“是不是开始觉得我有趣了?”

她也看着他,决定直言不讳:“有点。”

“事实上,”他笑笑地说,“我还有很多没趣的地方。”

“…”

“不过我决定让你先从有趣的这部分开始了解。”

邵嘉桐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虽然整层楼还是灯火通明,但放眼望去,办公室里大部分的位子上都空空如也,那些紧靠着玻璃幕墙的办公室里,也大多没有灯光。

詹逸文送她到楼下,就走了。她忽然开始认识到了他的可爱:他跟于任之一样,很懂得节奏,懂得什么时候该靠近,什么时候又该离开。

在这一点上,跟那个烦人的董耘比起来,就显得可爱多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邵嘉桐伸手捏了捏眉心,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到”吗?

她转过身,发现董耘穿着衬衫西裤,衬衫的袖口卷在手肘上方,手里还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就好像,他在加班一样…

等等!董耘在…加班?!

怎么可能?!

“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却耸了耸肩,径自绕过她,往自己办公室走去:“你别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好吗。”

她瞪着他,真的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见了鬼。

“过来。”他走进办公室,发现她没跟来,便又出来,站在门头对她歪了歪脑袋。

邵嘉桐疑惑地走过去,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发现他那间原本异常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此时却堆满了各种文件和样书。

“你…”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在补课。”他走到办公桌后面,在椅子上坐下来。

邵嘉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久,才走过去,伸出左手贴在他额头上,右手则贴在自己额上。就这样持续了好几秒,她放下手,定定地说:“你没发烧…”

董耘叹了口气,像个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样(…不要那么邪恶好吗!),垂下头,又抬起来,看着她说道:“我在你心里真的那么差劲吗?”

邵嘉桐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几秒钟,才答道:“可能比你以为的更差劲。”

“…”董耘几乎要骂人了。

但是她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往隔壁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喂,”董耘叫住她,“你难道不感动吗,难道就不能鼓励鼓励我?”

邵嘉桐在门口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着他:

“董耘,你觉得时不时来这么一出很有趣是不是?”

“…”他讶异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说不代表我不累,”她淡淡地眨了眨眼睛,仿佛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带任何一种情绪,“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不过是在利用我。”

“?”他皱起眉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她并没有给他机会。

“你很聪明,可能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已经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当然这是事实,我不是一个决绝的人,我有太多的‘抛不下’——但我也不是一个任你摆布的玩偶。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出现在你身边,你不需要的时候我就该自动消失,我不消失的时候你就决定自己消失,然后当你又想回来了,你觉得自己又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还在原地等你对不对?”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邵嘉桐。

“没错,可能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确还站在原地,我还是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不需要的时候消失…”她看着他,“但你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的话,那就太他妈过分了!”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五(中)

邵嘉桐推开书店的玻璃门时,徐康桥又在跟孔令书掐架。

“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当初根本不会答应做这份该死的工作!”吼完这句话之后,徐康桥又狠狠地瞪了孔令书一眼,然后卷起袖子,像是从容就义的民族英雄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冲进地下室。

“你让她干什么去?”邵嘉桐走到孔令书身旁,惊诧地看着他。

孔令书双手抱胸,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旧社会无良老板的那种不屑和鄙夷。

就在这个时候,徐康桥又回来了,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上高高地举着一样东西。邵嘉桐仔细一看,差点没跳起来——

原来是一只被黏鼠板黏住的老鼠!

此时这老鼠仍在拼命地挣扎着,试图要将身体从黏鼠板上挣脱开来。

孔令书嫌弃地避开黏鼠板,对徐康桥撇了撇下巴:“快点拿出去丢掉啊!”

徐康桥抿着嘴,像是竭力忍住不要骂人的样子,转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推门进来,脸上有点惨白,表情却仍是那副愤愤的样子。

“你把手套带进来干吗,一起丢掉啊…”书店老板皱着鼻子,离她远远的,“还有,麻烦你去洗个澡再下来。”

徐康桥看着他,尽管脸色仍是惨白,眼中却恢复了平时的那种神采。她眯了眯双眼,忽然举起双手,往孔令书脖子掐过去。书店老板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结巴地尖叫道:

“你、你…你干嘛?!”

“哼哼,”徐康桥冷笑两声,“老娘让你也常常老鼠身上的那股臭味…”

说完,她向他扑过去,书店老板自然是不从,两人一边扭打一边跑上二楼去了…

邵嘉桐仍旧站在那里,哑口无言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一旁专心按着计算器的老严以及正在搬梯子的小玲:“他们…”

“没事的,”老严戴着老花眼镜,在纸上写着什么,“他们每天都这样,吵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从二楼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孔令书的尖叫声传遍了整间书店:“徐康桥!啊!…救命啊!”

“…”邵嘉桐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忽然觉得胃有点疼。

邵嘉桐在书店一直呆到快要打烊的时候,才看到洗完澡一头湿发的徐康桥出现在她面前。

“孔令书呢?”邵嘉桐脱口而出。好像现在,每一次看到徐康桥的脸,她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都是这一题。

“谁知道,”徐康桥耸了耸肩,“那家伙洗澡一向很慢。”

邵嘉桐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觉得似乎好像可能大约有哪里不对…但是到底是哪里,她又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她连忙拿起面前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热水,当温暖的液体沿着喉管流入胃里的时候,她才感到整个人舒畅起来。

她合上面前的书,抬起头看着徐康桥:

“你后悔吗?”

“?”徐康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你刚才不是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就不应该接这份工作…”

徐康桥撇了撇嘴,才老实地答道:“那是…气话啦。不管怎么说,至少我的房租有着落了。”

“…”邵嘉桐看着徐康桥,发现自己常常对她感到无语。

她跟詹逸文一样,也是一个很“妙”的人。好像别人永远不会明白她下一步会做些什么,好像任何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是合理的,不管那件事本身看起来是多么得光怪陆离。

“那你说的‘结果’到底是什么?”邵嘉桐忍不住又问。

“什么结果?”

“你不是说,‘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做这份工作’吗…”

徐康桥皱了皱眉:“那只是…一种说法啦,其实也没有什么结果。我的意思其实是,早知道孔令书是这么难缠的人,我可能在一开始会再多考虑考虑。”

“…”邵嘉桐看着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依然说不出来,“那你考虑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徐康桥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说:“还是会接下这份工作。”

邵嘉桐有点想翻白眼:“那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区别嘛,还是有的…”徐康桥的眼珠转了一圈,继续道,“至少我从一开始就能抱着跟他同归于尽的决心了。”

邵嘉桐无语地看着她,随后又想到了詹逸文说过的那番话。所谓结果,不到生离死别,都不能算是结果。

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当时好像并不觉得,但是现在看看,好像还有点道理。

想到这里,邵嘉桐忽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跟孔令书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能够像普通人那样相处?”

“普通人?”徐康桥挑了挑眉,“你是想说就像你跟董耘那么普通吗?”

邵嘉桐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说道:“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如果说是像我跟孔令书一样,可能会比较好…”

徐康桥眯起眼睛来认真地想了想,才摇了摇头:“我觉得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天生八字不合,相生相克。”

“…”邵嘉桐叹了口气,才说道,“但为什么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你们两个其实是很enjoy的。我是说,你们其实很乐在其中。”

“放屁!”徐康桥一向是这么不拘小节。

邵嘉桐又抹了一把冷汗:“那我问你…”

“?”

“假如有一天,孔令书死了的话,你会伤心吗?”

“我…”徐康桥似乎下意识地就想否认,但一张口,却有卡壳了,“我…不知道…”

当她最后说出“不知道”那三个字的时候,有点泄气。

邵嘉桐抿了抿嘴,有点想笑:“或者我这么说,假如孔令书只能活一个月了,你还会每天跟他掐架吗?”

徐康桥看着她,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

过了好一会儿,当邵嘉桐觉得自己额上的冷汗已经完全干了的时候,这位地球上唯一能与孔令书抗衡的女汉子一脸苍白地说: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会不会传染?”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第二天中午,当邵嘉桐在餐厅里忍不住把昨天的这段对话告诉董耘的时候,董耘当即就在餐厅里笑得前呼后仰。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有这么好笑吗?”

“当然好笑啊…”董耘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觉不觉得徐康桥这家伙的思路从来都跟正常人不一样?”

邵嘉桐喝了一口橙汁,冷冷地看着他说道:“难道你的思路就跟正常人一样了吗?”

董耘大约是想到了最近以来两人关系的紧张,于是连忙收起笑脸,假装很温顺地说:“一样啊,当然一样,我就是最正常的正常人啊…”

“你是正常的外星人吧。”邵嘉桐淡然地说。

董耘摸了摸鼻子,说道:“嘉桐,我们能不吵架吗?”

“我没有跟你吵架。”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是,”他抿了抿嘴,“你只是跟我冷战而已。”

邵嘉桐挑眉:“也不算吧,至少我们还能和平地坐在一起吃饭。”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她:“但是你整张脸上都写满了一种情绪。”

“?”

“讨厌。”

邵嘉桐抬了抬眉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你还蛮细心的。”

“嘉桐…”董耘哭丧着脸,就像个开始耍无赖的男孩,“你要怎样才肯消气?”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明亮的、漂亮的眼睛,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对上这双眼睛,就会不知不觉地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在经历了那么多年之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地面对这双眼睛。

“等…”她想了想,才答道,“等哪一天我们不再见面了吧。”

说完,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董耘却开始翻白眼,好像根本不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以为她只是在拿乔或是开玩笑而已。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底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声音:

邵嘉桐,你该试着放下了吧…

手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把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邵嘉桐拉回到现实中来,她瞄了手机屏幕一眼,却在看到来电人名字的时候,心惊了一下。

但她很快收拾心情,不动声色地接起电话:“喂?”

“在干吗?”詹逸文打电话似乎从来不会打招呼。

“吃饭。”

“晚上有空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大概吧。”

电话那头也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觉得我很讨厌吗?”

面对今天第二个说出这个词的人,她一下子觉得有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没有…”邵嘉桐下意识地瞄了董耘一眼,发现他正盯着她看,于是她转过头,望向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什么事?”

“有个朋友给了我两张画展的票子,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

“…”

“不想去?”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