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而且也是这对母子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原因。这是一段疯狂到…有点匪夷所思的往事。然而当这尘封的过去被打开,孔令书便成了那个唯一握着钥匙的人。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得到一个答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孔令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那个人其实…”

“?”

“其实…我早就忘了。”

“…”

海伦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威廉露出失望透顶的表情,至于其他人…则像是明明五百万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拿不到!

“但这很重要吗?”孔令书纳闷地抓了抓头发。

“?”

“那个精子的提供者,也就是威廉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有那么重要吗?”

“…你想说什么?”徐康桥看着他。

“重要的是,”他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最后成功了啊。海伦,最后你成功了啊,你培育成功了,有了这个孩子,而且如今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实现了当初的梦想不是吗?”

“…”海伦流着泪,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威廉,终于失声大哭起来。

少年威廉站起身,红着眼眶走到母亲面前,紧紧地拥抱她,母子俩抱头痛哭。夕阳透过玻璃照进来,照在他们身上,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玛利亚与基督。

看到这幅场景,书店内所有的人,都不禁被感动了…

“其实99年那一次没什么好去的。”送走海伦母子之后,书店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太阳已经下山了,华灯初上,孔令书又开始盘点书架上的书。

“?”仍坐在沙发上各自发着呆的徐康桥和董耘听到他这么说,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次音乐节光门票就要卖一百多美金,场地是封闭式的,里面无论喝什么都要花钱,后来还发生了暴力事件…跟1969年的那一次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书店老板从梯子上下来,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着盘点的数字。

“伍德斯托克并不是普通的音乐狂欢,而是一种示威,一种标榜。那是60年代反战运动的产物,制造这个节日的发起人,想要给参与者的,是一个没有战争只有爱的乌托邦。很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

“这就是我去的目的,”他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我想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所谓的‘理想国’。”

说完,他转身走了。

董耘和徐康桥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999年7月25日

一辆绿色的野马沿着公路驶向伍德斯托克,车内有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快停车,我受不了了。”孔令书大叫。

“就快到了,你看,前面的木牌上写,还有3公里就到了。”开着车的海伦安慰表弟。

“我不管!我尿急!停车!”孔令书大叫。

迫于无奈,海伦在那块木牌前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还没停稳,孔令书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四周都是原野,他张望了一下,决定就地解决。他奔到木牌后面,刚拉下拉链,想了想,将木牌转了个方向,正好能够遮住车内海伦的视线。

解决完之后,他感到整个人又轻松自在了,能够再回去听海伦那无聊的生孩子的理论了。他重新上了车,两人继续上路,沿着公路笔直地往前开去,只留下那块被调转了方向的木牌…

十分钟之后,一辆酒红色的车呼啸而来,在木牌前停了下来。车内的董耘和徐康桥探出头来看了看木牌所指的方向,很高兴地在T字路口转了个弯,往油菜花田开去…

五(上)

邵嘉桐看了看于任之,又看看詹逸文,心想他们三人一起站在餐厅门口等位,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

“不知道为什么,”在邵嘉桐悄悄打量他们的时候,于任之也在打量着她跟詹逸文,“我总觉得我站在你们当中,显得脑门有点亮…”

邵嘉桐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詹逸文却很自然地回了一句:“还好只是亮,不是秃。”

“…”于任之双手抱胸,叹了口气,“本来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先回去算了,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詹逸文摸了摸鼻子,说:“你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这么晚在外面风吹雨打的好,早点回去睡觉吧。”

“不不,”于任之笑得很温和,“老年人睡眠不好,这么早回去也没事做…”

詹逸文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邵嘉桐抢了白:

“要不然还是我回去吧,我公司里还有一堆事没做完。”

“不行。”詹逸文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邵嘉桐撇了撇嘴,看到一旁于任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加觉得气闷。

这个时候,门口的领位员对他们做了个手势,詹逸文立刻走了过去。

“董耘那家伙呢?”走在最后的于任之在邵嘉桐耳边低声说。

“不知道。”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然而于任之仍是一副躲在背后看好戏的表情:“要不要我打电话把他叫来?”

邵嘉桐忍不住回头瞪他:“于任之,你几岁?”

“…干嘛?”他不答反问。

“幼稚。”说完,邵嘉桐轻哼了一声,向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詹逸文走去。后者看了看她,又看看于任之,似乎在揣测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然而邵嘉桐和于任之都摆出一副自始至终没有交谈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在餐桌旁坐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当于任之说要打电话给董耘的时候,她竟有点害怕。可是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就在邵嘉桐发愣的时候,董耘的电话竟来了。

“喂?”她定了定神,接起来。

“你秘书说你下班了。”他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在撒娇的小男孩。

“我没有,”她说,“我只是出去吃个晚饭,等下会回办公室的。”

董耘大约是觉得奇怪,随口问:“跟谁吃饭?”

“嗯…于任之…”说到这里,她不安地看了于任之一眼,发现插画家正皱着眉头一脸为难地思索着到底要吃什么才好。她又下意识地看了詹逸文一眼,基本上,她只是视线掠过他而已,然而她却发现他正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怎么说呢…好像是一种被称为孤寂的东西。仿佛他知道她在跟谁打电话,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刻,邵嘉桐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患得患失。

“还有,”她顿了顿,说道,“詹逸文。”

电话那头的董耘一下子沉默了,这种沉默,尽管看不到,但她直觉他有些吃惊。

“哦…”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应了一声,像是在敷衍,也像是正在飞快地思索着,“嘉桐,关于那个詹逸文…我觉得你最好离他远点。”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他又沉默了,不知道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根本不愿意回答。最后,他像是有点恼火似地,说了一句:“总之我叫你离他远点,你听话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邵嘉桐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在这种场合下,在电话里跟那个人吵架。

于是她捏了捏眉心,决断地说:“我挂了。”

说完,她连一秒钟的时间也没有给他,直接掐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丢进背包,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詹逸文,微笑地说:

“怎么样,有什么推荐吗?”

邵嘉桐低头看着手中的菜单,脑子里想的却是刚才那一幕。

董耘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他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所以他要你帮他安排一切…但是当你真的打算把他归为那一类人的时候,他又会告诉你,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他不一定需要你,他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用心,关于这些事,他不但不会听你的安排,反而还要反过来安排你…

邵嘉桐跟董耘在一起的时间太长,长到…很多时候她已经不会再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人、这段关系,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一切,即使不合理,她也已经习惯了。

可是当她处在一个转折点的时候,当他们的关系处在一个转折点的时候,她终于可以把自己从这种混沌中抽离开来,然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整个晚上,邵嘉桐都有点心不在焉,她想聪明如于任之和詹逸文,应该都看出了她的不用心,可是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她竟有些感激他们,尽管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吃完饭,还没等邵嘉桐反应过来,于任之已经大方地先走一步。他好像总是这样,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曾经有一次,她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爱上于任之的话,应该会什么也不用担心吧?

可是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因为她不爱于任之。有时候要爱上一个人,跟不爱一个人同样难。

“在想什么?”詹逸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

邵嘉桐怔了一下,回头望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条安静的马路边,路灯是明亮的,可是仍然照不透黑色的夜晚。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倒跟书店门口一样,已经茂密得几乎要遮住了灯光。

邵嘉桐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挤出一抹微笑:“工作的事…”

“很急吗?”画家双手插袋,看着她。

“啊…”她不是一个很会圆谎的人,所以每次认真要说一个谎,心底都会一阵不安,“嗯…有点。”

詹逸文还是看着她,看到她几乎就要移开视线。然而他却忽然一笑,笑得很好看:

“邵嘉桐,你几岁?”

“…”她挑了挑眉,最近好像不管是她还是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在不停地打听别人的岁数…

詹逸文当然不是真的要问她的年龄,所以见她不说话,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面对一个被拒绝的追求者,你还会这么紧张。”

“我没有紧张…”她忍不住地想翻白眼,“我只是…”

好吧,她真的不擅于说谎。

詹逸文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她身旁,双手还是插在口袋里,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威胁性没有那么大。

“要不然还是送你回公司?”

邵嘉桐想了想,点点头。

“那走吧。”说完,他率先往前走去。

邵嘉桐看着他的背影,那个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的背影,忽然感到心底有什么被触动了似的…

“你以前有没有很认真地爱过什么人?”在那一瞬间,她忽然鼓起勇气,跟上去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詹逸文一边走一边答道:“有啊,当然有。”

他对她的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就好像她是在问“你昨天吃晚饭了吗”似的。

“结果呢?”她忍不住问。

“结果…”

有那么一瞬,邵嘉桐觉得詹逸文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然后,画家继续踱着步子,淡然地说:“一定要有结果吗?”

“…”邵嘉桐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如果没有结果,那么最后的最后,留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想过结果,”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很多时候,都不会去想结果,尤其是感情。”

“?”

“一旦涉及到感情,所谓的结果,那些对未来的假设全都不成立。”

两人依旧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以出奇得一致的速度,往前走去。邵嘉桐始终比詹逸文慢了半步,她觉得,唯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他的样子。

“因为感情不是一个人的事,”他继续道,“很多时候,你可以控制自己,可以改变自己…但你却不能控制、也不能改变对方。所以所谓的结果,也不过是你自己的假设而已,最后这段关系会走到怎样的地步,没有知道。甚至于就算是分手了,那不能称之为结果,因为两个人都还好好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也许是五年、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后…又相逢了,又相爱了。”

“…”

“所以不到生命的尽头,”他的口吻,忽然变得有些冷,就跟这五月的夜晚一样,“是没有所谓的结果的。”

邵嘉桐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一边想。

两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空气中有一股沉闷的气氛。

“你很感性。”经过路口,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邵嘉桐忽然说。

詹逸文回过头来,依旧两手插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应该是一个感情很细腻的人,”她由衷地说,“会不会艺术家都是这样的?”

“那也…不见得,”画家耸肩,“我看老于就不是个细腻的人。”

邵嘉桐想起刚才于任之在尝了一口刚送上来的红油抄手,被烫得咋舌的场面,不禁苦笑起来。

“其实我倒觉得,这不是因为感情细腻,而是…更敏感。”他说。

红灯换成了黄灯,然后又换成绿灯。两人沿着横道线往马路中央走去。

“我觉得部分艺术家会比平常人更敏感,更能感知,也更注意到细节。当你敏感、感知力强、又能注意到细节的时候,你的内心会变得很丰富,这样你才能创造出东西来。”

邵嘉桐直觉地同意他的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辆车快速地驶过来,邵嘉桐还在发愣,詹逸文已经拖起她的手,往前快走了几步,避过了那辆车。

詹逸文把她领到人行道上,才放开了她的手,然后继续道:

“但是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看着他,感到手指上的温度在渐渐下降。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一个神经病从精神病院跑出来,拿把枪指着一个路人问‘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路人哆哆嗦嗦地说‘等于二’,神经伯呯’地开了枪,然后吹吹枪口说了一句话…”

“?”

詹逸文的手指作出枪的动作,然后对着食指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这…”邵嘉桐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啊!”

他笑起来,说:“就是当你的大脑获得的信息太多,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因为你必须要学会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对你有利,什么会伤害到你。”

“那你学会了吗?”她忍不住问。

画家抿了抿嘴,一副部止可否的样子:“还在学习中。”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踱步。

邵嘉桐却仍旧站在那里,思考着他刚才说的那番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