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朝廷,那些亲人泡胀的尸体就在眼前,他们血红色的眼睛就盯着自己。

“不行!我要去杀了这狗官!我要去告御状!”大虎子一拍桌子,桌上茶盏一抖,景华也条件反射跟着一抖。

第224章 宠妾的出路12

深夜,景华和大虎子一身靛蓝色短褐,包着头发,与御史府家丁区别只在一张蒙面巾上。深蓝色的衣裳在夜里与黑色一样,飞快融入夜色中。

景华本打算像之前一样直扑中轴主院,却在翻入墙内之后,立刻意识到御史府不简单。有许多军士点着灯笼火把来回巡视,别说吃酒偷懒的仆妇,连视觉盲区都少。可在府外看起来,御史府与往日、别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外松内紧,等着人自投罗网呢!

景华把大虎子安排在主院耳室,铁御史长随歇脚的地方,自己去府内转了一圈。

“如何?”大虎子把铁御史的两个长随打晕放在床上,小声问刚打探敌情回来的景华。

“整个府邸都是军士,不知抓了多少我们这样的人。内院没有女眷,打扫的仆妇看着也颇为健硕,即便不通武艺,至少有把子力气。”

“那把这两人弄醒,审问清楚。”大虎子建议道。

景华却摇头,从腰间取下布包,取出一根金针,在两人颈后扎了几针,让他们陷入更深的睡眠。“何必问他们,直接问铁御史更好。”

景华取过一旁蒲扇,扇动着红泥小火炉,不一会儿,火炉上的水壶就开了。景华又从柜子里取出茶叶,一泡灰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茶到了火候,才和大虎子一起出门,躬身弯腰,举托盘与肩齐,视线片刻不离开茶盏,标准的宫中奉茶侍者做派。

这座小院无人监视,只因外面已经布满天罗地网。

景华也不敲门,轻轻推开门扉,前脚掌先着地,软底布鞋走路无声,悄悄来到书桌前奉上茶盏,茶盏落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身形也不曾挡着蜡烛的光亮。

铁御史正伏案写作,并未发现有人进来奉茶,等书写告一段落,伸手就碰触到最方便拿取的茶盏,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蓦然回头。

“先生好本事,如此悄无声息潜入御史府。”铁御史放下茶盏,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他不担心自己的性命,这人既然有如此本事,想杀他易如反掌,何必安静等这么久,还泡这样见功夫的茶。你这一手茶艺,就不该称呼侠士,该用先生才对。“不知先生,所为何来?”

“本为杀你而来,这封奏疏救了你的命。”

铁御史桌前正摊着一封奏疏,写的正是此次调查三省流域泄洪一案真相。泄洪确有此事,百姓真的流离失所,没有愚民,也没有乱臣。若真是光明正大舍小家保大家,那些官员为何不直说。不过是为了各自大族利益,相互勾结,未曾明令宣告,没有只言片语,趁黑夜、趁百姓不备,直接决堤,无数百姓葬身鱼腹,下游捞起的尸骨,停满整个县城。

铁御史是正经二甲进士,生平最大的特长就是写弹章,只是很久没有写得这么真情实感、义愤填膺,文字如匕首直刺人心,又入滔滔江水奔涌而下,令人望而生畏。

“既然知道真相,也有恻隐之心,怎么不上奏天子?”

“唉……”铁御史幽幽一叹,“本官在回程路上连上三道奏疏,无一批复,入京之后,直接被软禁在府邸,家眷不知所终,只有一封老妻手书。能如此做的,还能是谁?听闻本官已经上了称病折子,那些奏折都不是本官上的,如今天下都唾骂老夫谄媚小人、颠倒黑白了吧?先生明白了吗?本官不惧一死,只怕死了都说不出真相。先生来了也好,这奏折就交给先生了。”

铁御史落下自己的名字,又盖上官印,自嘲道:“陛下倒是放心,居然还让官印留在老夫手里。古有荀令君无汉禄可食而亡,今老夫不食官禄,亦无生机。只是可怜我才三岁的小孙儿,他又何辜?若先生有余力,可否救我孙儿一救,就当,就当……罢了,老夫这是强人所难了。”

铁御史本想说就当他冒死揭露真相,写下这封奏折的报酬,可他身为御史言官,纠察百官是他的职责,朝廷出了这样的败类,本是他失职。如今他直谏君王,也不过本分,如何能以此要挟,携恩图报。

景华把没糊封面的奏折叠成蝴蝶装,塞入怀中,才道:“铁大人不必如此悲观,您只当这是圣意,有没有想过,是有人从中作梗,令你和陛下都误会了对方的意思。”

“这不可能!宫中刘大伴亲传的旨意,外面守着的都是禁卫军,怎么可能不是圣意?先生遨游江湖,闲云野鹤,不知朝堂……”

“太子也行。”景华打断他,“若真是圣意,为什么不是总管太监高大伴,禁卫军副统领是太子良娣的伯祖父。刘大伴是江西人,与刘家连宗,猫耳朵胡同养着娇妻美妾、儿孙满堂。谢家、王家、李家、彭家,出生勋贵,百年之内互结姻亲,势力庞大。当今皇后正出自王氏,太子天然站在勋贵一边。大人寒门出生,真的了解这些世家大族吗?”

铁御史目瞪口呆,当今世道如何,朝廷局势如何,即便是在朝官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出这样的话,不是大员,不能如此清楚其中细情。可眼前的人是如此年轻,他能潜进来,武功定然也不错,那么,他的身份呢?

“你是谁?”铁御史情不自禁问道。

“草民论政,一点愚见。大人还是想想如何解决泄洪一事吧。水是关不住的,人心同样,下游捞起的尸骨越来越多,真相如何,不是关一个御史、几个钦差能瞒住的。”

铁御史摇头,这样的政治水平,可不是草民。可他也知道,既然人家不说,问也白问,于是略过此节,只问:“先生之意呢?”

“我需要一种陛下不能推脱的方式,一个天下人众目睽睽的场合,把大人这份奏折递上去。我们手上还有万民书,这些应该够了吧?”

“先生计划是——敲登闻鼓。”

“敲登闻鼓。”

两人的话音重合到一起,铁御史轻叹一声:“老夫好歹有个官身,到不必冒这风险。”敲登闻鼓是要打板子的,半条命就没了。

“不行!这件事必须是百姓伸冤,必须是苦主上告,不能是某位大人良心发现。”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要不可攻讦,不能变成朝堂斗法,朋党征伐。伸冤、雪耻、报仇、安息,必须干干净净,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而不是运气好,得到谁的同情怜悯。

可是,你明明暗示陛下会重查此案,因为太子,因为派系斗争。这话在铁御史喉间转了两圈,终究没有吐出。

跟在景华身后,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得像个影子的大虎子突然开口:“我去吧。”

大虎子扯扯嘴角,勾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来:“虽然没太听懂你们说什么,可我知道必须有个人去敲登闻鼓,我去吧。”

“要吃大苦头。”铁御史轻叹。

“我知道,自从听说了登闻鼓,我就细细打听过,我知道那是什么。”大虎子郑重答道。

如此,复有何言?

第二天,大朝会,陛下在前殿升座,高大伴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朝会是礼仪性的,基本不说正事,朝廷大事内阁和陛下开小朝会,真正要命的事情,不开会,圣心独断。

就在这走过场的大朝会上,突然想起了激越的鼓声,昏昏欲睡的朝臣都惊醒过来,茫然抬头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尤其是排班站在殿外的低阶官员,更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出啥事儿了?怎么没有奉御传话?老大人们在搞什么?

老大人们也懵了,多年的经验让他们瞬间反映过来,是登闻鼓在响,近日朝堂大事在心头过了一遍,心里有谱的人几乎猜出了是什么事。

皇帝还有些糊涂,招人问话:“外面是什么声音?怎么还无人来报?”

话音刚落,消息一层一层传递进来,殿前值守的禁卫军小将入殿,单膝跪地禀告:“有人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前,小四象有节奏得敲击着鼓面,众多行人围拢过来,更远处还有听到鼓声的人源源不断赶来。

景华持着齐眉棍站在一旁,与禁卫军对峙,地上躺着的几个禁卫军被同伴拉走,刚才他们试图组织小四象击鼓。

大虎子跪地,解开包袱,取出一卷绸布,他握住木轴,猛然一抖,卷在木轴上的白绢顺势展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按满了鲜红的指印掌印,有端正的馆阁体,有初学用笔糊成一团的大字。白绢、黑字、红印,如雪地寒梅,傲然绽放。

“三省流域官员,为保各家大族宗地,私自决堤淹没民宅良田,一万八千户百姓命丧洪水!泄洪之时,不曾告示、未告百姓,有侥幸逃生者,统统受到追杀!草民九死一生逃入京城,才知朝廷颠倒黑白,草菅人命。铁御史被软禁府中,女眷被扣押,那些奏折,根本不是他上的!”

都是大白话,人人都听得懂!每一句都蕴含巨大信息量,每一句都打在围观群众心上。看守的禁卫军瞬间变了脸色,也知道事情不知他们能压住的,飞快往宫里禀告。

第225章 宠妾的出路13

宫里传令让敲登闻鼓的人进宫之时,大虎子已经把这套词重复了无数遍,保证围观的群众、暗中关注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进宫之前,大虎子先被拉去打了杀威棒,不需要谁暗中使银钱,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亲自吩咐高大伴来关照,不能把人打死了。

可毕竟是冒犯朝廷威严的事情,依旧打得血淋淋,由禁卫军扶上殿。

王虎缓缓跪直身体,行稽首大礼,“草民王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华和兰三也被带上殿,跪在大虎子身后。

筹谋了那么久,当最终面纱揭开的时候,景华却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切仿佛成了默剧,情绪和声音都远离自己。皇帝的问话缥缈遥远,那些问题甚至有些可笑。站在玉阶下的太子绷不住一国储君的威仪,其他亲王服饰的皇子表情各异,还有那些大臣,自上而下,用眼角余光看这三个螳臂当车的草民。

难道自己走这一遭,是为了挽救这个腐朽破败的朝廷吗?他们看自己如同草芥,自己看他们又何尝不是蛆虫?

皇帝问了大虎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儿子和臣子联手蒙了,直接叫了最信任的禁卫军统领点齐人手,先去御史府救出铁御史,再派兵包围某些重臣府邸,东宫也被严密监视,后宫大权直接交到两位贵妃手上。

一切后续都是朝廷的事情,三个告状的小民被移到大理寺监牢,若非此案关系重大,以他们一介草民的身份,连大理寺监牢都没资格进来。

三个人分别关押,有三法司的刑案高手来反复审问,现在他们三个是安全的,甚至享有一些特权,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皇帝、朝廷但凡还要点儿脸面,他们就不能出事。

国家机器向来是有力的,一年之后,三省泄洪案终于落下帷幕。

朝中贵胄自太子始,至八品县丞止,牵扯进一千多人罢官去职,其中有七百多人丢了性命。可是,与死去的一万八千户相比,这些人官员又算的了什么呢?

为了朝廷脸面,太子没有被废,只是病逝了。子女移入皇庄修养,朝廷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夺。

景华等三人也走出大理寺监牢,他们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包括景华女子的身份,兰三流放犯的身份。

王家猛兽兄弟得到朝廷表彰,在当地给王家族人重新划分的土地、奖励的银两耕牛,帮助他们恢复生活。

“蓝姑娘,您为什么不接受朝廷封赏?”小四象很好奇。

现在,景华对外的身份是姓蓝的落魄秀才之女。她虽被查出了女子身份,可她的户籍不是当初周夫人帮忙办的那一份。景华怕户籍上有什么她不了解的玄机,自由后买了一位私奔秀才女儿的身份。这秀才无才无德,经常打骂女儿才致使女儿另寻活路。景华买到身份不久,秀才也醉酒落水而亡。蓝氏的生母早就去世,世上只有兰三知道景华的真正身份。

聂老爷府上妾室兰氏的坟茔里,景华也真从义庄买了一具无名女尸放进去。景华如今面容、气质与以往大相径庭,即便是兰家父母当面撞上,也不敢说这是他们的女儿。

面对刑讯高手的盘问,兰三按照景华事先的说法,设置了三层谎言,性别、姓氏、身份,最终官府查到他们只是相互利用,既无血缘之亲,也无男女之思,再无法理解,用江湖草莽四个字也能概括。无知草民嘛,哪里有官眷那些讲究、礼数。

王家这次受益最多,族人受到很好的安置不必提,只说他们四兄弟。大虎子是首告、小四象帮忙敲登闻鼓,是最危险也最引人瞩目的。大虎子封了顺义伯,小四象也有了个子爵,二豹子和三熊子各得了四品勋官虚衔,一家子由民到官,彻底改变地位,提升门楣。

“之前不就说过吗?我是女子,不爱这些束缚,只想浪迹天涯,或赴塞外养马放羊,或到山中采兰垂钓。”

“这话骗得了哥哥们,骗不得我。您不是寻常人,可一个县主的爵位还是很好的,日后……日后就不会被人欺负。”小四象想说,有了爵位,就站在了绝大多数女人的前面,日后夫家也要高看一眼。

景华轻笑:“我生性不羁,只爱游山玩水,日后?我连后日的事情都没着落,就不说这些了。”

“这摊子事情也结了,您下一步去哪里呢?”

“应该先去关外看一看草原和胡杨吧。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还有直立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腐的胡杨,我都没见过,正好去瞧一瞧。”

小四象有些无语,他看得出景华没有说实话,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您高风亮节,我们兄弟都是俗人,和您比不了。如今兰三公子也得了赦免,你不和他先回一趟老家吗?”

“你也被那些流言骗了?我和兰敏行不过萍水相逢,之前借他隐藏身份,我可不想嫁给他。行了,不说这些,我明日就要离开,今日是来辞行的,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景华抱拳,潇洒离开。

她是女子,却穿着劲装,只是梳着马尾,带着耳环,别人一看也知道是女子,端的英姿飒爽。

小四象来不及和哥哥们说一声,追着景华的脚步出去,执意送她。

“恩公,一直以来蒙您照顾颇多,王某厚颜,再请教您,不接爵位是有什么问题吗?”小四象是知道景华冷漠的,第一次救人根本不露面,第二次要不是自己表现出价值也不会再有交集。经过这么多事情,小四象也知道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只是,事关自身,总做不到淡然自若。

景华望着京城高远辽阔的天空,笑道:“最好别留京城,留下也别做官,做官也别掺和朝政,最重要的,别丢下武艺。”

小四象还要再问,景华已经摆摆手,自己出去了。

回到租住的小院,当初镖队二十多人,如今只剩下四人。老冯、老将、老莫和兰三。老莫连衙役都不干了,直接跟着景华走镖做生意。其他人领了朝廷赏赐,各回各家,皆大欢喜。

“蓝姑娘,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你做你的富贵公子,我做我的江湖逍遥客,萍水相逢,能有这段际遇也是缘分。待我日后老迈,说不得要到贵府讨碗酒喝。”

这也是早就说好的,自敲登闻鼓之后,两人不管有人没人都不能再姐弟相称,怕被敏锐的人联想到景华就是兰氏。

果然如此,虽然早就预料到结果,但兰三还是忍不住惆怅。他的姐姐,已经成为翱翔的仙鹤,不再愿意做回江南屋檐下的雨燕。

景华带着老冯、老蒋和老莫,一路贩卖货物到了塞北,这里名义上归属朝廷,但势力鱼龙混杂,朝廷只担节制的名头,各个势力割据争霸,各占一方。景华到了这里,如鱼得水,也顺利退出朝廷的视野。

如此一别,就是五年。

再次相见的时候,景华是塞北蓝家堡的堡主,名下有三座马场,生意遍布塞北,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方势力。而兰三也已长成健壮青年,只是一路行来,风尘满面,为人沉静很多,面无表情,只有怀中一个小小的孩子能让他露出笑容来。

“阿姐当初告诫我,让兰家低调行事,可惜我没听,也没劝住父亲母亲。我们的罪了那些世家豪族,自然受了报复,兰家满门如今只剩我们三人了。”兰三遭逢巨变,如今见到亲人,再刚强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啊,我听说了。已经设祭坛祭奠过了,想来京城王家兄弟也差不多吧。当初的提防没有错,朝廷连官员都控制不住,可见腐朽,如今又到了大争的年代啦。”

“姐,你总是这么理智。当年王象就说,你好像世外高人俯瞰世人,又像出家人俗事不萦绕于心。父亲、母亲、兄嫂,我们全家,只剩我和侄儿,你难道都不伤心吗?”

景华奇怪得看他一眼,“我得到消息比你早,要伤心也早伤心过了。再说,当年我死的时候,他们为我伤心过吗?你也真是奇怪,既然瞧不上,为何来投奔?”

“那官府呢?朝廷呢?人人都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你总是轻描淡写说这些改朝换代的话,在聂府,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面对这样的指责,景华却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摸着下巴想了想,平静道:“大约我是个自私又自信的人,我不愿意为了别人付出太多,又坚信自己无论在什么处境都能活得很好。”

兰三泄气了,也许他姐姐说的没错,人活在世上,都是为自己活的。

“阿姐,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无妨,你来了,我能给你一口饭吃,多的还是靠你自己挣。”景华摆摆手,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顺带见见你姐夫。”

“你成亲了?”兰三诧异极了。

“对,太远了,就没通知你们。你姐夫不是汉人,但对我极好。”

“他知道……他知道吗?”兰三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他知道我曾做过别人妾室,这蓝家堡也是他协助我建起来的,我的大女儿今年刚出生,带你去内院看看吧。”

兰三迷迷瞪瞪跟着走,那种熟悉的天翻地覆感又来了。当年出狱见着阿姐变阿兄经历过一次,如今顶天立地的姐姐加上妻子母亲的头衔,也令人震惊啊!

第226章 宠妾的出路14

朝廷腐坏,这中原江山,终究是乱了。

乱世,即为大争之世,沙场挥斥方遒,庙堂唇枪舌剑,袍泽同生共死,忠臣血荐轩辕。有人安身惜命,有人锐意进取,有人渴望天下太平,有人追求建立功勋。

第一个举起反旗的豪强已经淹没在历史大潮之中,后起之秀割据地方,时间拖得越久,局势越发明朗。有能力争夺天下的,数来数去只有那几个人。

聂府,朝晖堂,老夫人院中。

当家人聂远带着妻儿陪老母亲用过晚膳,老夫人罕见得留他下来。

聂远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蓄着短须,目光炯炯有神,又因割据一方,威严日重,养出一派威重之姿。可他在老母亲面前却仍旧十分恭顺孝敬,坐在下首椅子上,垂头听训,仿佛他还是那个垂髫小儿。

“听闻你军中马匹不足,这些日子要去西北马场寻人买马?”周夫人轻声问道。

“是,这点小事,让母亲担忧了。西北的皮子、人参也是极好的,儿吩咐人多带些回来孝敬母亲。”

“这可不是小事,马是军政的基础,南方养不出千里马。若论水战,我是不担心你的,若论陆战,没有马,就和人没有腿一样,如何能行?你也不必诓我,当今之世,哪里还有轻易能用银子买来的战马,以你的性子,也不会随意派人,想必是要亲自去吧。”

聂远笑了,他是母亲一手教导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母亲目光如炬,儿子确实想自己去。”马匹对于他的重要性,无需赘言,那是有关生死的事情。

周夫人点头,“翻遍史书,自来由北统南易,由南统北无。我娘家虽是勋贵出生,可如今也败落了,帮不上你什么。我手里有一件东西,能起点作用,现在交给你吧。”

聂远在周夫人的示意下打开他手边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是一支嵌红宝累丝金凤,看着颜色样式,应该是旧年老物件了。

“母亲,这是何意?”

“你的身世,我从未瞒过你。你不是我亲生的,你的母亲姓兰,你的外家在你不满十岁的时候就落败了,兰家好似只幸存了你三舅舅一人,后来他也杳无音讯了。”

“母亲不必再提,我是您的儿子。是不是有人在您耳边嚼舌根了?我倒要问问李氏,她是怎么管家的!”聂远怒目圆睁,就要发火。

“你急什么!听我说完。”周夫人接过聂远手中金簪摩挲,带着对往日时光的追忆和对故人的怀念:“你娘是个极好的人,她入府的时候才十六岁,当时你爹已经四十了,她是被家里人送来的。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怨恨,反而把日子过得比谁都自在。自古后院妻妾之争最为激烈,可我是把她当女儿养的,我很庆幸,那段日子,有她、有你,这辈子终究不算辜负。”

聂远默默听着,没什么反应。他现在三十多岁,内院也有各个势力送来的十几岁小姑娘,男人都这样,指望他反省什么。“都是陈年旧事,母亲怎么突然说起她了。”

“因为她没死。”周夫人语气平淡得说出这等惊人消息,笑道:“你亲娘没死。”

周夫人把当初的事情讲了一遍,叹道:“她真的是极好极好的人,容貌、性情、才干无一不出类拔萃,却无奈生做女儿身,遇上我这等糊涂鬼,遇上你爹那种只拿女人做玩物的。我拉了她一把,帮她假死脱身,后来,我才知道,即便没有我,她也能离开。”

聂远对素未蒙面的亲娘却没有这样大的好感,只道:“母亲豁达大度,疼爱儿子,自然也扶照她。”

周夫人轻轻摇头,“是喜欢她,才爱屋及乌好好教导你。我也和你说过内宅手段,养好一个儿子比养坏一个儿子难太多了。若非真心实意,即便为了晚年有靠,我也不会这样用心。”

聂远起身,跪在周夫人跟前,“母亲对儿的大恩大恩,儿没齿难忘。”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周夫人扶起聂远,“你一定奇怪,多年旧事,我为什么要与你说。因为你的母亲是北疆王蓝景华。”

聂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半响才回过神来,他现在相信母亲说“爱屋及乌”是真的了,也相信“无一不出类拔萃”并未夸大。北疆王、蓝景华,人的影、树的名,其他不必多说,只要报上她的姓名,一切就有了注解。

当今世道,很少又女人能留下姓名,即便贵为皇后、太后,也至多不够某某氏,而蓝景华的名字却天下皆知。聂远最想要的战马,就被北疆王垄断,西北最好的战马都在她的马场里。

“当初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是我陪嫁的碧玉笛,一是这支金簪。后来她在西北落脚,经营起偌大产业,又派人送回了这支金簪,言明,若有所求,以金簪为信物。如今,我把信物给你,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刚起来的聂远又跪了下去,叩首道:“请母亲教训。”知道自己有这样厉害的生母,而生母与嫡母的关系是如此亲密,聂远更信服母亲的智慧了。

“你虽与她有血脉之亲,但不可以此要挟。她是最与众不同的女人,不会受这些身外物束缚。也不要把你瞧不起女人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她当初宁肯玉碎,不为瓦全,是极为刚烈的性子。这支金簪、你的身份都只是敲门砖,该付出的照给,你比起旁人已经胜出许多,若再失利,就是天命使然了。既然谋不成大事,就趁早歇了心思,寻一人投靠,也可保子孙富贵绵延。”

“是!”

出发之前,聂远在周夫人面前聆听教诲,听她说了许多生母的事情,又找人收集了北疆王的消息,他们本就为买马一事收集了许多资料,如今再看,聂远却有了一层天然亲情光环,情不自禁设想起如何打动生母,获得战马。

早春三月,聂远乔装成皮毛商人,秘密往西北而去。

中原战场缺马,并不是新闻,各方势力都赶在这个春天找北疆王定下战马,以期金秋膘肥马壮之时,能在战场上立新功。

聂远带着部下到了北疆,正赶上春夏之交,北方的春天短暂得如同没有。清晨,阳光从远处缓坡升起,青草带着露水,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野花清香。山坡上的羊群成为绿布上的白色点缀,牧羊人挥动鞭子的声音、马匹跑动的声音,还有草原人嬉闹的笑声,这一切组成了人们想象中的草原。

再没有比这更美的草原了!聂远如此想道。下一刻,他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远处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位梳着满头辫子,带着华丽饰品女子,还有比这草原更耀眼的美。她肤色不像中原女子那么白皙,但笑容灿烂、眼眸生光,再看她的衣着,聂远心里就有数了,听闻大郡主颇受北疆王宠爱,北疆王自己就是女子之身掌权,大郡主日后掌权的可能性也很大。若是北疆王肯认他这个儿子,这就是他的妹妹。唉,也不知北疆王是否愿意回想那段屈辱的日子。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聂远觉得自己若是曾经为人男宠,一朝翻身,肯定杀人报仇,不愿意旁人再提此事。

聂远为了隐藏身份,并未走在队伍最前面,反而跟在中间,充做护卫的样子。

那队骄傲耀目的骑士呼啸而过,聂远正想和属下说什么,那队人又回来了。

只见那明媚耀目的妇人豪爽一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北疆做什么?”

领头人上前一步,躬身表示敬意,笑道:“贵人,我等乃是皮毛商人,自江南而来。”

“贵人?你知道我是贵人?”

“您说笑了,贵人有这样的宝马,又有这么多精壮卫士跟随,怎么能不是贵人呢?”领头人微笑奉承。

那少妇转着马鞭,笑问:“那你说我是什么贵人?”

领头的人不能答,这草原上规矩并不严苛,能穿这样服饰的人有很多,他也不敢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聂远暗悔不该为了稳妥选了此人,稳妥有余,机变就不足。聂远微微催动马匹,上前道:“贵人恕罪,以您的身份,不止是贵人,更是英雄。若小人没有猜错的话,您是大郡主殿下吧。”大郡主名扬草原,不止因身份,更因前线督战,亲自指挥平叛。

北疆王是之前朝廷册封过的王爵,大郡主也不是草原人叫着好听的,人家有正经爵位。

“哈哈哈哈……”景华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什么新鲜拍马屁手段吗?不错,不错,我真开心!”夸女人年轻永远不会错,被认成自己的女儿,景华也忍不住高兴。

“瞎了你狗眼,这是北疆王殿下!”随从护卫呵斥一声,不过也是笑着的。

聂远一惊,这就是北疆王,盛名在外,却如此年轻。再看她的时候,仿佛身上都是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小人眼拙,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这不是自己预料中的见面,聂远立刻低头认错。

假商队领头人连忙上前打圆场,“还不快退下,殿下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殿下恕罪,一介商贾,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景华挽了一个鞭花,“这话就说错了,他夸我是英雄,我自然不能低了英雄的名头。昔者三国,有匈奴使者来见,魏武自觉容貌不足以震慑使臣,便叫有名的美男子崔季珪充做自己,他则捉刀站在一旁。事后,魏武私下问使者,你觉得魏武帝如何?那使者答道,魏武固然容貌俊美,但床头捉刀人才是真英雄。嗯?”

一个拖长音调的嗯字,激得聂远再次排众而出,笑着拱手道:“殿下真英雄也!”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知道我的身份,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能看出此人不凡,但景华而言不是神仙,素未蒙面的人一眼就能推断他的身份,这是福尔摩斯的本领。

“在下聂远……”

“哦,是你啊,跟上来吧。”景华平淡点头,示意他跟上,率先疾驰出去。

聂远听她话中意思仿佛知道自己,也不扭捏,利落跟上。

到了北疆王宫,这是一组巨大的宫殿群。房屋用北疆特有的白色泥土筑成,虽没有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脚下金线织毯、手边细瓷茶盅,均可见北疆王财力丰厚,虽低调,但不减奢华。

“夫人还好吗?她七十大寿我本要去的,可当时你那边还在打仗,她来信阻止了。”

“母亲身体康健,劳您挂念。”聂远小心窥探北疆王的脸色,见他对自己称呼“母亲”没有异色,并不感到高兴。

“那就好,好人就该有好报,夫人理当长命百岁。”景华对周夫人的帮助很感激,但对聂远观感就一般,没有相处,即便有血缘也是陌生人。景华开门见山问道:“你来北疆做什么?”

“想买一些战马。”

“哦,马场由我大女儿掌管,你去和她谈。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聂远苦笑,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在北疆王面前,他的心思仿佛碟子里的水,浅得让人一眼望到底。

“夫人既然告诉你,定不会让你空手而来,可带了信物?”

聂远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小匣子递上,景华开盖看了一眼,放到手边桌上,点头道:“我承夫人的情,不论你和阿颜朵谈不谈的拢,我都送你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当然,前提是你能降服它。好了,去吧,我叫人带你去找阿颜朵。”

聂远自己准备了一堆台词,一句也没用上,三个回合几句话就被撵出来,只得先去找大郡主商量正事。

木立从后面转出来,笑问:“这就是你的大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