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儿子是那日松,那是周夫人的儿子。”景华摸着他的耳朵,笑问:“吃醋了?”
“看你的态度就不吃醋了。”木立笑答。他的夫人是坦荡性子,婚前就说过自己的经历,只是草原人不在意这些。不说她的才干能耐,就是普通妇人,生养过不更能证明她能生儿子?
景华也笑,这么多年,木立的大度宽厚也常让她有惊喜。总有人奉承她与众不同,天生不俗。其实,木立才是脱俗的那个。
景华摩挲着他的手掌,问道:“北疆被我们经营得富饶安定,儿郎们都愿意为我们征战,还有那么多上好的马匹,你真的不向往中原的花花世界吗?”
木立放任景华把玩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臂圈住她,笑道:“你才是北疆王。你若得了江山,会令选皇夫吗?中原人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颜朵、那日松他们会被人质疑吧?人贵在知足,咱们现在的日子富足安稳,何必再追去那些缥缈的功业?”
“那我帮聂远你也不生气?”
“你不会的,你只会帮最有希望的人。北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景华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27章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1
“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血浓于水,那终究是我儿子。咱们经历这么多,难道还看不开吗?认了他,我也不会分给他什么,只图个名头好听。说起来,你们也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就是养只猫猫狗狗都有感情了,更何况一个大活人呢?”
景华有意识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嗡嗡,她来不及分辨说的是什么,只感觉胸口胀痛,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
“呼——呼——”景华大口大口喘息,努力调动不听使唤的肌肉,让自己坐起来,不能躺,躺着阻碍呼吸。可是坐不起来,她手胡乱挥动着,不知抓到什么丝织物,垫在自己脑后,总算微微仰起,能呼吸得过来了。
原本坐在旁边苦口婆心的齐卫国见老妻这个样子,连忙过来帮她解开衬衫衣扣,又帮她顺气。“怎么样?好点儿没有?你说你,怎么这么大气性?身子是自个儿的,再生气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闭嘴吧!”景华有气无力呵斥一声,努力调整呼吸,好不容易醒过来不能又闭过气去。
齐卫国见老妻面色实在不好,知道这事是自己不占理,只能呐呐住口。
听着齐卫国离开的脚步声,等到关门声响起,景华才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闭目接收记忆。
原身方景华,已经五十岁了,出生贫农家庭,20世纪三十年代生人,还没来得及长大,父母就被战争带走,刚好红军路过,她跟着红军走了。一路上,靠着组织照顾,读书认字,拜了师父学医,当了战地护士,跟着上过战场,冒着枪林弹雨抢救过同袍。
后来,到了年纪,组织介绍了了对象。齐卫国当时已经是营长,结过一次婚,有一儿一女,亡妻在老家照顾老人,后来因生女儿难产而亡。除了是个二婚头,齐卫国条件相当可以,年龄也不大,又有组织背书,那个年代,大家都是先婚后爱,结婚了,自然而然就过到一起,说爱不爱的都有些矫情。
婚后,齐卫国和方景华相互扶持,共同生活,是真正的革命伴侣。齐卫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建国后,评定功绩做了中将。方景华从一个护士成长为一个医生,医术越发精湛,被打倒前已经做了副院长。
方景华生育了两个儿子,齐玉河、齐玉湖,加上齐卫国和前妻生育的齐玉海、齐玉溪,一家六口,不说多么和睦,但日子磕磕绊绊也能过着走。齐玉溪早早嫁给战友的孩子,分属不同军区,离得远了,与娘家来往就少。齐玉海虽是老大,小时候去却被爷爷奶奶娇惯坏了,读书没有灵性,参军吃不得苦,齐卫国一辈子不谋私利的人,无奈请人给他补习了三年,才考上钢铁厂的编制。
齐玉河早早参军,沿着父亲的脚步,走上了保家卫国的道路。按照“军队不能乱”的指示,即便是在动荡年代,齐玉河也没有受太大影响,安稳待在军营。齐玉湖则是三兄弟中最聪明、最有出息的,早早上了大学,公费出国留学。
坏就坏在出国留学上,欣欣向荣的日子挡不住时代洪流,巨浪打来的时候,齐卫国、方景华夫妻因这份国外关系连累,两人都被下放,住牛棚、吃野菜。
究其原因,是齐玉海拿了齐玉湖寄回来的信件,找革委会举报。说不清齐玉海是单纯被蛊惑,还是嫉妒兄弟,亦或者对齐家人都仇视。
原身记忆中,玉湖从高楼跌落,脑浆都砸出来的场景永远忘不了。
夫妻俩根正苗红,若不是这封举报信,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下放日子的苦,说也说不尽。好不容易平反翻身,齐卫国又做回了将军,十年期间巴结着革委会老丈人享福的齐玉海又出现了,跪在门口求原谅,又是哭求,又是自扇耳光,还带着几个孙子孙女一起哭,齐卫国终究心软了,答应重新认下他们。之前齐玉海主动登报断绝关系不算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能断。
方景华怎么能答应,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可是相濡以沫三十年的丈夫,却不这么想,都是他的儿子,他也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多少时间,时过境迁,一切都翻篇了,他渴望过父慈子孝、儿孙绕膝的日子,安享天伦。
方景华发脾气、冷战、吵架,无论怎么说,都改变不了齐卫国的决定。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面临着放弃丈夫、放弃仇恨或者放弃自我的三选一抉择。
景华不知道原身是被气死的,还是她渴望改变的愿望太强烈,才呼唤了自己的到来。冥冥之中,景华也有感应,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程旅行了。她穿越时空的能力是系统带来的,可系统已经被她剔除,车子没油可以滑行一段,惯性的作用再强大也不足以支撑她走得更远。
所以,最后一次的生命,和第一次生命一样,都是唯一,弥足珍贵。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不把性命当回事。可是,这就意味着委曲求全吗?
已经五十岁了,经历过时代翻涌的波涛,人性天差地别的反差,人生起起落落,什么都经历过了。那么,下一步该走向何方呢?
景华没有做晚饭,也没有出去吃。好在,组织分配的警卫员,从食堂给齐中将打了饭回来。
晚上,齐卫国回卧房,见景华还躺在床上,语重心长道:“罢了,你和我赌气也不能不吃饭,我给你留了,你去吃点儿吧。”
“不论我同不同意,你都要认,是吧?”景华起身,幽幽问道。
齐卫国长叹一声:“终究是我儿子。我这身子骨,还能撑几年,世上就只剩玉海、玉河他们兄弟俩,到时候相互帮衬,也不至于我这样,孤家寡人一个,出事了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齐玉海什么品行、什么本事,你心里清楚。我的玉湖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更清楚。指望他帮衬,青天白日做梦呢!你自己舍不得儿子,少拿玉河说事。”景华起身,从衣柜里翻出被褥和枕头。
“你干什么?”
“我去客房睡,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是那句话,不可能!”
景华利落分房睡了,齐卫国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人老了,就固执,也多情,总想圆满。这么多风浪挫折都闯过来了,总想不通老妻怎么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第二天早上起来,景华已经去医院了,她也是要上班的。她能从护士成长为一名医生,是自己刻苦努力,也是时代造就的,若是再晚生十几年医生就是医生,护士就是护士。
自那天分房之后,景华再也没有回到卧室,也不再回来做饭、打扫卫生,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
齐卫国也硬气,虽然这些工作在他看来都是妻子的本分,可是妻子不做,他有警卫员啊,年轻小伙子内务都好,抽空搭把手就做了。单位上有食堂,他吃完紧跟着去工作,还博了个舍己为公的名头。
即便景华不搭理,认亲仪式还是顺利推进着。
齐玉海如今只是钢铁厂的一名普通工人,随着革委会岳父的倒台,他的车间主任也被撸了,如今还能做个体面的工人,也是沾了父亲的光。齐玉海相当能屈能伸,经常带着妻子和儿女到家里奉承,景华不接话、不打招呼,他们来了就回客卧,实在吵得大声就出去。
齐玉海这时候只需要委屈得看着齐卫国,顾全大局道:“爸,你别和妈吵,我知道,妈还没想通。你别担心,我等得起,早晚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齐卫国也不能说什么,老妻的心结,这辈子怕是解不开了。他如今都不愿意想意气风发的三儿子,是如何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他只能把刺磨成老茧,人都是这样,不如此艰难困苦,怎么活得下去?
星期天,认亲仪式筹备好了,齐玉海媳妇儿做了一大桌子菜,又从食堂打了几个大师傅拿手的硬菜,家里客厅清理开,摆了一张大圆桌,上桌的都是齐卫国几十年的老战友、老同事。说是认亲,仪式其实也简单,在老朋友们的见证下,吃顿饭,事情就算过了。
景华也出席了这场仪式,她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和西裤,用黑色夹子把头发梳得光滑。几位过来吃饭的嫂子都是有心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奔丧的打扮,除了胸前没有小白纸花,和参加葬礼一模一样。可惜,齐卫国没有看出来。
齐玉海和媳妇儿做足了小辈的孝顺殷勤,扶着叔叔伯伯们坐下,又给叔伯们斟酒,给阿姨们倒果汁。
“爸,我敬你一杯,以前是我混账,不懂事,以后我一定改,请叔伯们以后监督我。”齐玉海端起一杯酒,率先表态。
齐卫国正要喝酒,景华却按住了他的手,道:“老齐,我有话要说。”
齐卫国脸色不好看,齐玉海倒是平静,他早就料到继母会在认亲仪式上闹事,这才正常。不过就像她在家里如何闹,老爷子都不听她的一样,如今她当着外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只会让老爷子厌烦,不论她说什么,自己跪着、趴着、任打任骂就是,她还能真打死自己吗?
景华起身,端起酒,笑道:“今天的第一杯酒,我想由我来敬。先敬我的老姐妹们、老哥哥们,我和老齐结婚三十年,和大家住在一起也是几十年。远亲不如近邻,我若有兄弟姐妹,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刘嫂子给我做过月子餐,王嫂子教我腌过小辣椒,彭大哥和彭大嫂是热心人,当初老齐上了战场,我生二胎的时候,还是你们顶风冒雪送我去的医院。我敬你们!”
景华仰头干了,坐在的人面面相觑,这话音听着不对啊。
刘嫂子最善谈,连忙笑道:“都是邻居,说这些做什么,慢慢喝,当心醉了。来坐下,吃口菜垫垫。”
景华对着她笑了笑,并不坐,反而又斟了一杯酒,对着齐卫国道:“老齐,第二杯,我敬你。”
第228章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2
齐卫国神色莫名的看着她,在景华催促的眼神下,两人碰杯,都一饮而尽。
“我和老齐是组织撮合的,当初曹部长介绍说,老齐稳重可靠,重情重义,妻子难产早逝,一儿一女老家爹娘带着,也没有拖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舞会上。别看他打仗厉害,跳舞的时候却同手同脚,脖子硬得和钢筋一样,都不会打弯儿。我当时就想,这是个没有花花肠子的人,我信任组织,也信任他。”
“说这些干什么?”齐卫国有些羞涩,大男人,不喜欢在外面说夫妻感情。
景华轻笑一声,继续道:“后来我们有了玉河、玉湖,日子也算平顺安稳。后来,下放到牛棚,大家伙都是经历过的,那种苦,如今想起来还骨头疼,我就不多说了。那时候,再苦再难,我心里也是有底气的,一碗野菜糊糊,我们夫妻俩分着吃,再大的风雪,有个人依偎取暖,也总能等来春天。”
简单几句话,说得众人沉默,在座都是经历过那段时间的。越简单,越能击中他们的内心。有人能与你同甘共苦,这是多么难得。时代巨浪掀翻了多少家庭,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如同眼前的齐玉海,他不也是赤裸裸显露出人性恶的那一面吗?
齐玉海和媳妇儿对视一眼,不知道继母说着这些做什么,难道妄想用旧情挽回老爷子的心?
景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第三杯,敬我的玉湖。玉湖是受国家公派留学的,昔日种种,如今终于平反,也能瞑目了。他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染透了我的鞋底,还有脑浆在地上摊开。可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他有满腔抱负、渴望建设国家,他的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落得如此下场,何其可悲……”
景华侧身,把就洒在地上。
齐玉海立刻跪下,砰砰砰三个响头:“三弟,哥哥给你磕头赔罪了!都是我猪油蒙了心,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每年清明给你烧纸,三弟啊,哥哥也不知道会这样,阴差阳错,都是那些红卫兵的错!”
齐玉海如此豁得出去,景华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道:“老齐觉得玉湖的死,是时代的错。我承认,有时代的原因。可真相是什么,在座的人都清楚。老齐,你们是亲父子,要断绝关系、要认亲,我都没有反对的立场。可我不能和杀我儿子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所以,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
景华答得平淡,齐卫国身形却颤抖起来,筷子都拿不稳。
“大妹子,咱不说赌气话啊!气话不是话,老齐,和媳妇儿拌嘴你还要当真啊!”刘嫂子连忙打圆场。
离婚,他们这代人只听过没见过,谁家好端端的离婚啊,不够丢人吗?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闹这些幺蛾子做什么?
景华安抚得拍拍刘嫂子的手,对齐卫国道:“老齐,我没有赌气,也想得很清楚,最难最差的情况我都设想过了,我们离婚吧。就像你要认亲只是通知我,并不是和我商量。如今,我也只是通知你,没有商量的余地。”
“妈,你这是逼死我啊,我们不认亲了,不认亲了,你不要离婚。离婚了,别人怎么看爸啊!”齐玉海媳妇儿和丈夫有同样的特质,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几步就要来抱景华的腿。
景华退后几步,厉声道:“别过来,我老胳膊老腿经不起你折腾。我也怕你来碰瓷,你们夫妻以往不是没做过。”
“对不住诸位老哥哥老姐姐,我煞风景了。最后在这杯,赔罪了。”景华干了最后一杯,转身去客卧拎了一个包出来,就要出门。
一屋子人都让她震傻了,还是齐卫国这个当事人反应最快,拉着她道:“你做什么?几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家出走吗?”
景华轻笑,拉开他的手:“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放在你桌子上,你要是同意,签好明天上午九点,我在民政局等你。你要是不同意,根据新的婚姻法,分居两年自动离婚。我搬出去,是为离婚做准备,你同不同意,这婚都离定了。”
齐卫国终于明白,她不是赌气,不是用离婚做要挟,是真的下定决心离婚。齐卫国这才理解,当初他执意认亲,老妻心里是什么感受了。
“不离婚!我不认了!滚!滚!你给老子滚!老子不认了!”齐卫国踢跪在地上的齐玉海,齐玉海打蛇随上棍,抱着齐卫国的大腿哭。
“妈,妈,你别离婚,我不认亲了,不认亲了,你别走啊,你走了爸怎么办啊?”
景华退后一步,拉开和他们父子的距离:“老齐,离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倒不必牵扯旁人。我离婚,有你不顾玉湖的死,执意认儿子的原因,但不全是。我只是突然发现,一条人命,加上三十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感情,再加上玉河,在你心里,仍旧比不过一个当初拿着举报信,把你打落尘埃,害死你小儿子的人重要。死人永远比不上活着,只是,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活着的儿子叫玉河,死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三十年捂不热的心,我累了。你放心,出了这道门,我不会说你一个字不好,清清静静把婚离了,你做你的将军,我过我的太平日子。”景华重新拎起包,绕开挡在面前的齐玉海。
“你拦我做什么?我不是你亲妈,和你爸离婚了,只是前任继母而已,我也挡不着你什么了。”景华平静得走到门口,临走前,回头道:“老齐,三十年夫妻,我衷心祝愿你下半辈子位高权重、风生水起,这样,你也能父慈子孝、安享晚年。”
是啊,你心里清楚你的大儿子是什么品性,若是你身居高位,他还能装个孝顺模样,要是时局动荡,你再一次跌落,他只会变本加厉迫害你。不要用年轻不懂事来掩饰,血脉的滤镜再重,也不能否认他先后靠着打击兄弟、打击父亲、打击岳父,才有今天。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在座的人,谁不是经历几十年风雨,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从牛棚窝子里走出来,齐玉海的品性他们看得明白,这又哭又闹的架势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倒是方家妹子,这么平静。说到冤死的儿子也没落一滴眼泪,这样反而是真死心了。哀莫大于心死,但凡是个人,代入她的处境想一想,谁不感同身受呢?
最后,还是刘中将站出来说了句话:“老齐啊,今天的事儿,我们只当没听到,不会拿出去说。你自己也想想清楚吧,我们先回了。”
来参加认亲仪式的人鱼贯而出,刘嫂子特意叮嘱警卫员,注意老齐的身体,这么大年纪,又是战场上下来的,身体不少暗伤,受这么大刺激,当心出问题。
齐家那些纷纷扰扰,景华都抛到脑后了。齐卫国无法沟通,她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在医院申请了一间单人宿舍,如今她恢复了副院长的职务,分间宿舍没问题。
三十平米的房子用布帘隔成两部分,里面放床和衣柜,是个卧室;外面摆了书桌、沙发、茶几和书柜,是个书房。吃饭去食堂,洗澡去澡堂,生活只需要这些。经历多的人,物欲就这么低,除了满架的书,她什么都不求。
第二天一早,景华找到老院长,交了一份思想报告,主动说明了和齐卫国离婚的事情。这个时候,风声依然很紧,时刻都要注意汇报思想。景华在报告里说清楚了自己的心态变化,没有指责齐卫国,只说性格不合,无法继续生活,希望组织理解。如果齐卫国不离婚,她愿意做遵守法律的典型代表,等两年过后,再申请离婚。
齐卫国被打击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仍旧撑着去上班,却在下午,被首长请到了办公室,语重心长道:“老伙计,工作重要,家庭生活也要处理好。几十年的夫妻,不容易啊。为你生儿育女,陪你同甘共苦,这份情义,难得!咱们都是经历过的,多少人抛夫弃子,多少人落井下石,有这样的人品、本事,值得你放下面子。不要大男子主义嘛,少来夫妻老来伴,家庭稳定,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更好的干革命工作啊!”
齐卫国瞪大眼睛,不明白昨晚才发生的事情,首长怎么就知道了。首长也不卖关子,把第一人民医院交上来的思想报告递给他,等他看过,又收回来。
齐卫国心里又生气又心惊,老妻没有留余地,是真的要离婚啊。
首长也不忍心看几十年的老伙计这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给你放半天假,回去好好处理。大男人,给媳妇下几句软话怎么了。”
首长的意思,还是偏向景华的。他也曾受过迫害,对那些人也不是全无怨言。他们不仅迫害个人,更让国家经济社会倒退。只是为了稳定,为了大局,现在还没有大肆牵连。
齐卫国浑浑噩噩回到自己办公室,对着空桌子坐了许久,等到警卫员来敲门,接他到食堂吃饭,齐卫国才反应过来,长叹一声:“给我打到办公室吃吧。吃完,送我去医院。”
去哪个医院,不用问,警卫员也知道。对于齐中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警卫员报以深深同情。
第229章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3
医院永远是忙碌的,景华查完病房,值班护士才过来道:“方医生,你爱人在办公室等你。”
“好,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一趟,八点再过来。”
“没事儿,方医生你忙吧。今天没有危重病人,我们应付得来的。”值班护士笑道,这个时代没有偷懒的概念的,大家都是苦出身,不怕活儿多,只盼多干活,这就是为祖国做贡献的朴素情怀。
“嗯,那要有什么直接来敲门,千万不要客气。”景华笑着点头,去了办公室。
齐卫国脊背笔挺得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当过兵,尤其是他这种进过军校的,一言一行一板一眼,充满军人特色。
“去我宿舍说吧。”景华看了他一眼,收拾好病例装在帆布包里,准备拿回去继续看。
景华的单人宿舍非常朴素,唯一的亮点,只有窗边书桌上的鸢尾花。夏日正是花期,紫蓝色鸢尾花不规则的花瓣边缘婆娑曼妙,令人移不开视线。
景华坐在沙发对面的藤椅上,问道:“你是来送离婚协议的吗?”
齐卫国坐在沙发上,忍着怒气和伤心,强迫自己冷静;“我已经和玉海说清楚了,当初既然断绝关系,现在也不用再认了。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你回来吧。”
景华摇头,“你欠考虑的不止这一件。昨天那么多老哥哥老姐姐们在,我说话给你留面子。现在我想问问你,不认他了,你能保证不关照他吗?如果他打着你的名号在外面谋好处你怎么办?或者,他什么都不用说,本来就是你儿子啊,受中将父亲的照顾不应该吗?不用你出面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不申明断绝关系,自然有人高看他一眼。”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我齐卫国顶天立地,一辈子就没徇私过!高看谁?谁送好处?看我不毙了他!”齐卫国猛得把枪掏出来拍在桌子上。
老兵痞!掏枪都成习惯了!
“你不要混淆视听,隐形的好处,说话客气些,有好机会先给他,同等机会评优先照顾他,这些无形的东西都是你带来的,你要去毙了谁?”
“那你要我怎么办?登报纸和他划清界限?”齐卫国暴躁了,他都已经退一步了,怎么还不依不饶的。
景华靠在藤椅上,揉了揉眉心,叹道:“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该考虑的。老齐,我们之间只剩离婚能谈了。如果你不是来送离婚协议的,就等两年后再说吧。”
“说的屁话!离婚,离婚,张口闭口的离婚,你就不想想玉河吗?那可是你亲儿子!”
“我给你留面子,既然你非要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把玉河、玉湖当你的儿子了吗?你说自己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你忘了当初托关系请人给齐玉海补习三年,才让他考上钢铁厂的吗?玉河是自己考的军校,没有沾你一点儿光,玉湖更不用说,他要不是太出色,不会经历那些事情。你从来只会说,齐玉海没有娘,你要多照顾他一些。说这话的时候,你把我放在哪里?是,齐玉海没有娘,我这个后妈总是黑心的。可我的儿子,也过了这么多年没有爹的日子!你摸着心口想一想,你为两个儿子做了什么?两个孩子的生活是我照料的,学习是我辅导的,玉河参军是我陪他报的名,玉湖考大学是我在校门外等着。那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军队里,你要是单纯舍己为公,我敬佩你。你这个爹只出现在齐玉海身边,齐玉海考不上高中,齐玉海被人欺负,齐玉海找不到工作,齐玉海要娶媳妇儿……齐玉海!齐玉海!你只有一个儿子吗?玉湖小的时候问过我:爸爸去哪儿了?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吗?为什么爸爸不抱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答?”
景华轻轻擦拭泪水,记忆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勉力镇定不起作用:“这些话,我以前旁敲侧击和你说过,你只说儿子不能娇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定义娇惯的,又是怎么定义儿子的。玉湖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只说玉河吧?他入伍,沿着你的脚步走,你给他传授过经验吗?你给他引荐过叔伯长辈吗?”
“当兵就该凭本事!”
“你带着齐玉海拜访了老战友!”景华厉声道:“那你为什么带着齐玉海拜访了老战友!”
“他没本事,我不都照顾着些,他能有什么出息?”
“玉河有本事就活该吗?你说当兵就该凭本事,做人难道就不该凭本事?谁可怜谁有理,谁无能谁占便宜?”
齐卫国长叹一声,“你这是钻牛角尖了,父母疼憨儿,等我走的时候,舍了老脸,总要托付老战友们多照顾玉河的。”
“别了,没有你的照顾,玉河也走得很好。你爱照顾谁照顾谁吧。我和你离婚了,玉河还是姓齐,当然,你要是不认,我会征求他的意见,他如果愿意,也可以改姓方。”
没把妻子追回来,反而赔了一个儿子出去,这不对啊,不是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齐卫国整理思绪,话题又转回来:“你想离婚,玉河知道吗?几十岁的人了,爹妈还离婚,他一个大男人不要面子吗?”
“我给他连队打电话,他出任务去了,约好今天回电话。他的想法,你可以和我一起听。我相信他会理解,就算不理解,我也离定了。我是方景华,不只是齐中将夫人,也不只是齐玉河的妈。”
“我听明白了,你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也是,你一个读书人配我这大老粗可惜了,黄花大闺女嫁我这二婚头,你一直都是委屈的吧。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还憋着这些想头……”
“别说了,别让我以为这些年日子都是错付。”景华摆摆手,“我累了,真的累了,三十年还看不清枕边人,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既然这样,咱们早点儿分开吧。如你所说,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年能活,几年、几十年,不管还剩多久,我都不想和你绑在一起了。”
齐卫国哼哼两声,“什么时候离婚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咬死了不离,你只能怎么办?招呼都不打,你就直接交了思想汇报,你这是生怕家丑不外扬啊!我就不信了,玉河还能和你一样不懂事,眼看着爹妈离婚!”
景华抬手看了看表,“快七点了,走过去差不多了。”电话只有医院值班室有。
“这手表还是当初授勋的时候,我给你买的。”齐卫国触景生情,他们夫妻一直相濡以沫,苦日子都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没道理如今的幸福生活反而维持不下去了。
“是啊,齐玉海齐玉溪走在你身边,我牵着玉河、玉湖,我当时以为是一家人共享荣光。也许一直以来,你都下意识把孩子们分得很清楚,只是我到如今才看明白。”
“你不要无理取闹。当时玉河、玉湖还小,当然只能让你牵着,难道要我抱着吗?玉海、玉溪年龄大,走得快的,自然就和我走到了一起。”
好吧,疑邻盗斧,带着有色眼光来看,如今回忆里处处都是毛病。
景华不置可否,沉默着到了医院的值班室。
如今电话金贵,第一医院除了院长室有一部电话,其他五部电话都在值班室,每部电话隔出一个小房间,值班员就在这里等电话。
齐玉河非常守时,秒针指到十二,七点整,电话准时响起来。
接线员先接起来,然后笑着道:“方院长,找你的。”
“谢谢小南,我儿子,我们说两句私房话。”
接线员会意,笑着离开,“您说,您说,不要紧的。”
等人走了,齐卫国关上值班室的门,要不是副院长办公室没有电话,他都不愿意在这半公开的场所说家事。
“喂,玉河,妈有件事想和你说。你听了不要担心,不要着急,更不能分心,出任务的时候要集中注意力。”
“妈你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有话直说吧。”
“我准备和你爸离婚了。”
“他要认回齐玉海?”
“你这么快就听说了?”
“消息倒没传得这么快,我早就料到了。”电话质量不好,声音很大,足够站在旁边的齐卫国听得清清楚楚。齐玉河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关切问道:“妈你现在住哪里?安全吗?财产怎么分的,现在有钱用吗?”
“别担心,我有工作,住在单位宿舍里,啥都好。你安心工作,别挂念我。”
“嗯,我今年的年假都攒着,等过年的时候,带着小媛和孩子们来看你。”
“好。认真训练、好好吃饭,有什么再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在医院里。”
母子两个说了许多相互关心的话,对离婚反而一笔带过,仿佛齐玉河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景华挂了电话,回头看着如丧考妣的齐卫国,齐玉河的反应,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原来自己在儿子心里就这样的形象吗?他也巴不得母亲赶紧摆脱自己,他也认为离婚对母亲更好。
自己做人失败到这个地步吗?齐卫国浑浑噩噩出了医院,当初被打倒的时候都没这么无力过。当初他清楚自己是被冤枉的,他坚信总有一天能重见光明。只是,如今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父子之间,能算清楚吗?
景华把他送到门口,叮嘱警卫员照顾,才转身回了医院。
第230章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4
第二天下班,回到宿舍,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景华打开门一看,是刘嫂子。
景华了然一笑,迎刘嫂子进来,请她坐在沙发上,又给她冲了杯白糖水。
刘嫂子双手握着杯子,笑道:“看来你是知道我来做什么了?”
“知道。我和老齐这么多年夫妻,都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了,居然没个人来劝,那不证明我们做人很失败吗?”景华微笑,离婚总要经过这些步骤的,先过了自己这一关,然后是父母、儿女、亲朋……心志坚定的自己拿定主意不会再改,心存幻想的容易被良言劝退,或者那些为生活所迫,为现实低头,又或者离婚只是口头禅、威胁,闹离婚的目的是为了不离婚。
可惜,这些都不是景华。景华只是外来者,为那个气死了的方景华续上她想要的生活而已。
“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开门见山了。两个人风风雨雨几十年不容易,你和老齐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矛盾,他不是答应你不认齐玉海了吗?齐玉海那坏坯,咱们都知道,也不能看他再来祸害你们老两口。老齐既然都退了一步,那你也给他个台阶下,老齐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
“我知道。老齐很好,于国有功,对家里也不算太差,和那些动辄打骂老婆的人比起来,他是天上的云。我也很欣赏老齐,不然当初不会嫁给他。嫂子知道我的,从小死了爹妈,跟着部队长大,我对穿军装的人天然就有感情。几十年时间、用性命换来的憧憬,再用几十年的婚姻去消磨,一饮一啄,都有定数。就是到了现在,我也说不出老齐的坏话来,他真的是很好的人。偏心儿子,总比那些娶了媳妇儿,就看着后妈欺负前头儿女的人强吧。老齐重情重义!可是啊,嫂子,一家人过日子,被偏心的那个有恃无恐,被委屈的也不能一辈子憋屈着吧?”
刘嫂子叹息,大家一个院子住着,自然知道景华这个后妈做得不错,从没听说她打骂克扣孩子。以前还有人说怎么她自己儿子就教导的那样出色,前头的儿子偏是个不成才的,这样的言论在齐玉溪嫁了个好人家,日子过得很好之后,也渐渐销声匿迹了。可以说,景华这个后妈,做得很成功,没有道德上的瑕疵。当然,明白人说明白话,糊涂人怎么说也不明白,风言风语总是少不了的,钱还有人嫌弃铜臭呢。
“我们今天去看老齐了,这才两天,头发都白了一多半,脸色蜡黄黄的,嘴上都起死皮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看着就让人眼眶发酸。我看老齐对你不是没有感情,经过这回,他也知道教训了。老嫂子和你保证,他下回要再敢偏心齐玉海,不用你,我先打醒他!”热心肠的刘嫂子,在感情上充当的是他们夫妻的老大姐角色。景华无父无母,齐卫国父母早逝,对刘将军和刘嫂子都非常尊敬,这话刘嫂子说,是很有公信力的。
“嫂子恐怕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吧?昨天他问我,闹离婚就不考虑玉河吗?玉河给我打电话了,他也站在旁边听得清楚。我起了个头,说要和他爸离婚,玉河立马接了下句,问是不是他爸要认回齐玉海。嫂子啊,都说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身处其中的人,不知道是苦是甜。我过的什么日子,不仅我心里有数,孩子也是看在眼里的。齐玉海敢上门玩苦肉计、闹舆论、搞道德绑架,不就是看中我要脸,他敢把脸皮踩在地上吗?老齐是被玉河给打击到了,他到昨天才明白,他一直以为其乐融融的家庭,在我、在玉河看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老齐这个人,看血脉比看比感情重,我再怎么哭求,再怎么发脾气,他只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只有他儿子说的话,他才会放在心上。嫂子,你也是女人,你知道我的不容易。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走回头路了。”
“妹子,大家都是女人,嫂子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在离婚,可惜了。不看老齐、不看玉河,你只看以后的前程。大家都翻案了,老齐身体还好,年纪也不算太大,以后肯定能再升一升。三十年苦日子都过来了,正当该享福的时候,你嘎巴一下掉链子,桃子都让别人摘了!”刘嫂子叹息:“我说这话过界了,可当真是一心一意替你着想,你再考虑考虑,就看在钱这王八蛋的份上!”
景华扑哧一笑,拉住刘嫂子的手轻拍:“这才是至亲该说的话,我知道嫂子是为我好。嫂子您看,我这单身宿舍好不好?里面床上垫了两层十斤的就棉絮,软得睡上就能陷进去,不会让我半梦半醒之间,以为还在牛棚的干草堆里。盖的被子是两斤的新棉花,很透气,夏天盖着正好,冬天的被子我都置办好了,棉花票也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扯上一块花布做被面,盖着又暖和又体面。这墙角我要再加个书架,咱们国家停滞了十年的医学,是时候重新出发了。我现在还干的动,在医院上班,多救一个人多积攒一份功德,也保佑我的玉湖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我一辈子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只在这件事上盼着有来生。”
“等以后我精力不济,在一线干不下来了,我就去学校教书。历史不会开倒车,想要推动这架马车,健康是最重要的螺丝之一。我会把这些年治病救人的心得都写下来,交给学生,流传后世。再然后,我会连教书育人都干不下来,写书也干不下来,这就到了真正该退休的时候了。我不想麻烦玉河夫妻,他们也是革命战友,各有各的忙碌,以我的级别,进干休所行的吧?生老病死都有组织操心,是我给组织添麻烦了。最后一件事,我想了很久,决心学总理。他老人家把骨灰撒在广袤的祖国大地上,死了也要看着这片浇灌无数心血的土地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捐献遗体,做医学研究。现代医学想要进步,对人体的研究必不可少,如今我们国家的绝大多数人观念上还不太能接受,我做了一辈子医生,最后能为医学再做点儿小贡献,也能含笑九泉了。”
刘嫂子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从生到死,什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这还让人说什么。
“嫂子,你说这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