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莫名地红透了脸,耳边传来百里青衣低低的笑声,抬头一看,正撞见他愉悦的容颜。

于是她呆了,他笑得如此无奈,却又如此开怀,更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包容甚至是宠溺,在那一霎那,她头一次忘记了自己是宇文家的二小姐,是江湖女侠,想起来,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百里青衣随后竟真的按照她的话来做了,从此游安泰无颜再现于江湖。可是,那样的笑容她后来再未见过,他的笑容依旧儒雅而宽厚,却总像是隔了沧海万重。

无数江湖女子暗恋他是不争的事实,但大都是暗恋过后,便乖乖嫁人去了。而她,却是自那日起,痴恋了他整整六年。有人说她傻,也有人说她痴,她却并不后悔——人生里有多少机会碰到这样的一个人:你在他的眼睛里,能清晰地看到最软弱的自己?

直到…姐姐出现了。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失怙,祖母严苛,更不曾给过半点温暖,宇文翠玉天生经脉不全,无法习武,却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真正是长姊如母。虽然这些年她常常在外奔波,极少回家,姐妹之情却并未稍减。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姐姐爱上同一个男人,而姐姐,竟会变得那么决绝而冷漠。

自那日起,她便茫然了,每晚梦中,都会出现那些令人恐惧的眼睛,有百里青衣带笑的眼睛,水无儿恨意无穷的眼睛,还有姐姐的眼睛。

她,艳绝天下,武艺高强,却一无所有。

一缕微风忽悠忽悠地荡入庭院,却消失在空气中。

异样的声响让宇文红缨诧异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布衣,手提包裹,鬼鬼祟祟的女子。

宇文红缨皱了皱眉,挥剑架上来者的脖颈。

“你是何人?”

水无儿苦笑着转过头来:“你还是要杀我吗?”

宇文红缨呆了一呆:“是你?”这女人不是还重伤卧床吗?

水无儿点点头,气有些喘,她只恢复了七八成的体力。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

“为什么?”

水无儿笑了:“小乞丐就应该滚回小乞丐的地方,你们的江湖,跟我没有关系。”

宇文红缨闻言更为不解,寻常人能够留在衣食饱暖的大户人家,是多么求之不得的事情,更逞论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百里府,青衣公子又对她另眼相看…

这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

她放下手中之剑,却觉得水无儿更加刺眼,那日她亲眼所见,百里青衣对水无儿,虽无笑意,却也无距离,纯粹得让她心痛。

“你究竟是谁?”她怒道。

“宇文小姐何必在意我是哪根葱呢?出了百里府,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小乞丐,都是一样的。”水无儿语调平静。

宇文红缨却并未因此话而放松警惕,她总算驰骋江湖六年,知道越是不贪婪的人,越是可怕这个道理。

“宇文小姐要是没有话再问,无儿就要离开了,此去后会无期,还请珍重。”临了,她停了一停,又补上一句:“祝愿宇文小姐和青衣公子永结同心。”

“你…当真对他不动心吗?”宇文红缨脱口而出道。

“小乞丐不动心,也不配动心。”

宇文红缨心中一动,一股若有若无的惶恐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这样的话,似乎从前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而她对那人的厌恶,也丝毫不在对水无儿之下。

她冷笑了一声,这个女子绝对不简单,而她,则要逼她现出原形。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腕一抖,从背后攻向水无儿,所使的竟是宇文世家剑法中的成名绝技“摄魄惊心”。

她才不信水无儿真的不会武功。

陡闻身后金属颤动之声,水无儿愣了一愣,她正待转身,长剑剑尖已没入她肋下。

宇文红缨吃了一惊,手中之剑迅速收势,却已慢了一步,就在剑势前冲之时,“铮”的一声清鸣在夜空中响起。

宇文红缨愕然地盯住手中长剑: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竟将她的剑断作两截!

她心下大骇,她的佩剑虽不是什么武林至宝,却也是稀有的寒铁打造,折断过无数兵刃,是什么人有如此高深的内力,竟能以一枚石子击断她的佩剑?

水无儿痛呼了一声,伸手紧捂住伤口。她肋上伤口虽不深,却还是血如泉涌。是她错估了宇文红缨的疑心,她万万没想到她真会对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

一双手臂伸过来阻止她倒下之势,她抬头,竟是白灿!

“我原以为红酥手宇文红缨是一代侠女,不曾想却是背后偷袭弱女子的下三滥!”白灿神色冷厉,他一向嫉恶如仇,偶然撞见此时,绝不会由之任之。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百里府?”宇文红缨亦不示弱。

“百里府又如何?百里青衣若真看上你这种心狠手辣的女人,只怕也是草包一个!”

水无儿深恐他们惊醒府中的其他人,忙紧抓住白灿衣襟道:“快带我走!”

白灿怒火略微平息,伸手抱起水无儿,再冷冷瞪向宇文红缨:“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白名灿是也,百里府若要追究,我白灿随时候教!”言罢,飞身跃出百里府,顷刻已不见人影,轻功卓绝,当世罕见。

百般问

望蜀陇前

陇前镇是个极普通的小镇,虽地处重要水道支流,却河道狭窄,难以承担大量的货运,又镇小人稀,物资贫乏,因而没有成为像扬州那样繁荣鼎盛的大都市。

陇前镇里只有一家客栈,名字便叫做“龙前客栈”,生意出奇地兴旺,陇前镇虽然商业不发达,却经常有许多武林人士聚集在此,个中原因,连客栈老板赵阿成也不太明了。

此刻他一边在柜台后打着算盘,一边分出一丝心神倾听着客栈里客人们的交谈。江湖人大多是粗人,有口无心,酒酣耳热之时难免将新近听到的江湖新闻拿出来添油加醋描绘一番,长久下来,赵阿成竟也成了江湖通。

“龙老大今年又来了,哈哈,真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啊。”一声洪亮的大笑压过在场的所有人声。

发笑的是一个虬髯汉子,坐在正当中的一桌,长相凶狠,身形巨大,虎背熊腰,毫无遮盖的双臂肌肉纠结,无数的伤疤密密麻麻地排布其上,有刀伤,剑伤,缝合的痕迹,甚至还有火燎的伤口。他手提一只巨大的鸡腿,身后腰带里插着两把大斧,整个人触目惊心。

与他同桌的有三个人,一个是精瘦的中年人,其貌不扬,面容苛刻,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万两黄金一般,另一个矮矮胖胖,面部松弛,笑呵呵的,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不像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倒像是隔壁米行乐善好施的老板。而被虬髯汉子称作‘龙老大’的,则是个身材奇特的侏儒,站起来刚刚到虬髯汉子的腰间,于是他只得蹲在凳子上吃饭。

这四个人的组合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可赵阿成处之泰然,只因这四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准时出现,他已是见怪不怪。

龙老大狠狠地一拍桌子,吼道:“你毛百熊能来,老子就不能来吗?”

虬髯汉子重重叹气道:“龙老大,你这身材是天生的矮小,别说是百问神医,就算是打罗金仙也治不好啊,我看你就算了吧。”

龙老大涨红了脸:“老子说过多少回了,这不是天生的,是中毒,中毒!想当年,老子也是个身高八尺,堂堂正正的汉子…”

“说了二十多年了,谁知道是真是假?”精瘦中年人讽刺地飘过一句。

“你…”

老好人果然人如其貌,忙不迭地打起圆场来:“别别,各位兄弟走到这一步,还不都是不得已吗?”

“憨秃子,你说得倒轻巧,若是你,可愿意退出竞争,把机会让给我们三个?”毛百熊又笑。

“这…”憨秃子面色一变,不再言语。

“哼,早该把你们这些人杀个干净。”精瘦中年人出口狠毒。

虬髯汉子愀然变色:“蝎老鬼,你要是敢玩阴的,我毛百熊的斧头第一个不饶你!”

蝎老鬼讪讪地撇他一眼,也住了嘴。

正在这时,旁边一桌却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死在谁的手上又有什么关系?”

四人心中皆是一骇,蓦然转过头去,却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瘸秀才,口出狂言也不怕笑死人。”蝎老鬼冷笑。

瘸秀才脸上却没有一丝的不自在:“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活该你们死在漠北穹教的手下。”

笑声戛然而止。

憨秃子首先露出惶恐之色:“秀才,你…这什么意思?”

“哼,真是一群孤陋寡闻的粗人。穹教教徒攻入中原了,连花间堡堡主游安泰都死在了他们手上。”

“这…穹教不是三十年前就绝迹中原了吗?”

“瘸秀才,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就算穹教入了中原,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龙老大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瘸秀才幸灾乐祸地一笑,“穹教的人马正往百问谷而来,只怕,目的和你我都是一样的。你说,有他们在,我们还能活吗?”

另外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蝎老鬼突然发狠道:“老子就不信,我们四人一齐上,还拼不过邪教的几个妖人!”

其他三人连忙应和。

瘸秀才大笑起来:“就凭你们?连百里府青衣公子都着了他们的道,你们能与青衣公子相提并论么?”

“…”这四人再无言以对,面上都迅速浮现恐惧之色。

“啪”地一声,一支竹筷掉在地上,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女子伏下身去,动作自如地把竹筷捡了起来,客栈中嘈杂喧闹,无人留意。

女子面目清秀,一身村姑打扮,并不引人注目,而她身旁的白衣男子却是面容俊逸,气度不凡,在这鱼龙混杂的客栈里更显鹤立鸡群。

这正是水无儿与白灿。

那日离了百里府,水无儿便与白灿结伴同行,一路南下,她剑伤不重,不到半月便可正常行走。

她不曾料到的是,一出百里府,白灿第一句话竟是:“姑娘家住何处?”

她先是错愕,然后大笑:“白大哥,我是水无儿。”

事后她对于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悔不已,白灿的反应是,差点把她从怀里扔出来。连续几日,白灿都直瞪着她,吐不出一个囫囵句子来。

原来白灿之所以会夜探百里府,是因为翠笙寒在水中下药,他毫无防范,便在树林中一觉睡到天明,醒来之后,翠笙寒已踪迹全无,情急之下,他只得四处查探,最后才想到了百里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白灿在叙述到树林中那一段的时候,目光闪闪烁烁,脸色红得如煮熟的虾子。

“她给你下了什么药?”水无儿这样问。

“蒙汗药。”白灿答得飞快。

在京城又流连了些日子,两人总算找到些微线索,得知翠笙寒已离京南下,这才跟踪而来。水无儿本不愿被卷进白灿的情债,却被白灿以救命之恩要挟,这才不甘不愿地与他同行。

方才那五个人之间的对话,全部进了她的耳朵,她只当故事一般听,可是当对话中出现了“青衣公子”四个字时,她却大吃一惊,失手跌落了竹筷。

白灿看出她的异样:“你在担心青衣公子?”

水无儿低头不语。

离开百里府后,她也曾担心百里青衣会不会震怒,失望,会不会找寻她的下落,然而她很快发现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在京城那几天,百里府全无动静,市井间也从未听说百里青衣要找什么人,似乎…是她自作多情了。

于是她发觉自己趁夜离去的行为多么可笑。百里青衣从未阻止过她离开,他不过是本着一颗善心,救人于危难罢了。

白灿又看了她一眼,忽然站起来向那瘸秀才走去:“这位兄台…”

瘸秀才被这陌生人吓了一吓,防备地瞪着眼睛:“做什么?”

白灿微微一笑:“方才偶然听到兄台提起穹教进入中原,青衣公子遇害之事,不知是否属实?”

“你…问这做什么?”他面上忽然布满敌意:“难道,你也要去百问谷?”

白灿一愣:“百问谷?兄台误会了,是舍妹一直仰慕青衣公子,听到他遇害,心急如焚,这才遣我来问。”

瘸秀才倾身越过白灿,看到水无儿恼怒的娇颜,的确是微微泛红,这才信了几分,便嚷嚷道:“什么遇害不遇害的,我有说他死了么?”

“那…”

“听说青衣公子一接到消息,就亲自南下拦截穹教一行,在与穹教教主交手时,被打了一掌,身负重伤,不过性命应该是无碍的。”

水无儿心中一颤,脑海里浮现起她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苍白的他。

“原来是这样。”白灿一拱手,“多谢兄台了。”转身就要回座。

“等等,”蝎老鬼却出声了,“小子,你当真不知道百问谷是什么地方吗?”

“还请兄台赐教。”

“哼,什么‘兄台赐教’,你当老子是那尖酸秀才吗?老子平生最恨说话咬文嚼字的人,一身酸味。”

“这…那就请这位大哥给我讲讲什么是‘百问谷’,可以吗?”

蝎老鬼瞟他一眼,点点头:“百问谷离陇前镇二十里,是百问神医宣何故的居所。”

“神医?”

“宣何故那老头枉称是天下第一神医,脾气却是死硬死硬的,二十年前宣老头立下规矩,每年只在这个时候开谷问诊一次,一次只给十个人看病,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一样。”

“那要如何选择给哪十个人看病呢?”白灿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哼哼,各凭本事,活下来的,才能进百问谷。”

“这…这不是教来看诊的人自相残杀吗?”白灿瞠目结舌。

“小子,”蝎老鬼再次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究竟是为什么来这?”

白灿面上微红:“在下是为了寻找一位姑娘。”

“姑娘?”五个人互看一眼,哄笑起来。

“不知道几位有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位姑娘,身材中等,穿绿衣,长得…好像天仙一样的。”

“天仙?”五个人又大笑,“原来这小子是找仙女儿来了。”

白灿不好意思地揖手,转身坐回水无儿身边。

水无儿瞪着他,焉能不知道他刚才是在装傻?半晌才道:“刚才他告诉你的,可是真话?”

“你是说关于青衣公子么?”白灿故作无知。

水无儿白他一眼。

白灿微笑,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地说:“这五个人,都是二十年来横行江湖的邪星,江湖上的名号分别是:阎罗秀才,毒蝎老鬼,笑面佛爷,黑龙王和白熊君,一向为正道人士所不齿,然而他们五人都身有残疾,所以每年这时,必定会来向百问神医求诊,二十年来从未成功,却从不放弃。”

“为何二十年来从未成功过?”

“你该看得出来,毒蝎老鬼方才是在试探我。百问神医并非每年替十人看诊,而是一人。”

水无儿吃了一惊,苦笑道:“百问神医这算盘打得真好,就算真能剩下一人,却也是死活都救不了了吧?”

白灿正待回答,却看到老板赵阿成有些畏缩地走过来:“这位公子,您刚才说那位天仙一样的姑娘…”

白灿眼中一亮:“你见过她?”

“嗯…小的也不确定,不过本店的确是住了一位天仙一样美的姑娘。不过…”

“不过什么?”白灿兴奋地抓住他的手。

“不过…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俊美的公子。”

水无儿失笑地看着白灿脸上智慧的光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