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儿闻言莞尔一笑,这人的禀性还真是爽直而温柔得可爱,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都说秦爷和青衣公子情同手足,今日一见,秦爷果然是个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

“水姑娘过誉了。”秦栖云苦笑,“那日喜宴上发生之事,水姑娘也是亲眼所见,秦某惭愧之极。只是若说秦某心中真正愧对的人,便只有水姑娘和水兄弟。”

“我们?”

“不错,若不是秦某,水兄弟不会受此重伤。”

“此事…与你何干?”

“我…我若早些发现翠玉她无意于我,便不会有宇文老夫人逼婚之事,更不会有那日的变故了。”

“…”

“秦爷,宇文姑娘弃你,是她的损失。”水无儿低眸敛去深思的情感。

“…啊?”

“秦爷当真对青衣公子半点恨意也无?”

秦栖云变色道:“青衣乃救我命,救我心之人,我有何立场恨他?”

“那即是说,秦爷心底深处多少还是有些恨他的?”她轻扯嘴角。

秦栖云皱眉:“此事亦非青衣之过,他也是身不由己。”

水无儿细阅他神色,忽然深深一叹:“百里青衣何德何能,有你如此待他。”

“青衣为人襟怀坦白,轻财好施,当日我身受重伤,容貌被毁,记忆尽失,若不是他苦心相救,又怎会有今日心胸宽阔的秦栖云!”

“你…至今也恢复不了半点记忆么?”

秦栖云摇摇头:“可惜我容貌被毁,不然有从前识得我的人,或许还会来相认。”

“的确是可惜。”她眼光飘至别处。

“不过,若不是失忆,也许我今日无法有如此简单轻松的生活。”他目光投向远方,“也许从前的我,是武林大恶,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水无儿粲然一笑:“秦爷真是达人。”她从湖边站起身来,拍拍裙裾,转身要离开。

“水姑娘…要去哪里?”

“我方才诓椒叔说要带有儿出来晒日,其实却是在这里发呆,现下我只对你一人吐实:我要离开百里府。”

“你要离开?”秦栖云一呆。

她微笑着点点头。

“…为何只对我一人吐实?”

“因为你是一个淑人君子,必定找不到理由来拦我。”

“可…”他微露惶恐,眼前的女子,一针见血,他却完全无法预料她下一步的做法。

“秦爷,”她背对着他,声音却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人各有命,秦爷虽遭逢大难,却有后福,而无儿的命,便是断梗浮萍,不能再多求,也求不得。”

“水姑娘…”他轻唤。

是错觉么?她站立不稳般身形晃了一晃。

“要走了,要走了,非走不可…”水无儿喃喃自语,飞快地穿过百里府,府中仆人见了,并不觉有异,也未加以阻拦。

忽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唤住了她:“水姑娘!”

是百里府的丫环,名字似乎叫冬蕊的。

“有…有事么?”水无儿勉强侧了侧头。

“是这样,”那十来岁的女孩儿容貌朴素,声音却甜甜软软的,“公子今早出门时叫厨房熬了一碗醒酒宁神的药汤,还吩咐我一定要看着您喝下去呢。”

药汤?看来她昨晚真醉得厉害呀,竟蒙他如此挂心…

“你们公子,是好人。”她声音低低沉沉的,又空空洞洞的。

“那是当然,我们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冬蕊甜笑着绕到水无儿正面,多少带点讨好的意思。都说这位小姐其实不过是个乞丐,她却不觉得,这样讲话轻轻柔柔的人,更像是贵族家的千金呢,却又平易近人得紧。

“呀!”冬蕊突兀地叫了一声。她惊恐地望着水无儿的脸,那脸上血色尽褪,苍白不似活人。

“姑娘你…”

“你去端药汤过来好么?”水无儿柔声道,音量几不可闻。

冬蕊慌忙点点头,转身离去。

药汤啊,多想喝一口药汤,哪怕是苦的,那么的苦…

她蓦然握紧了拳头,按住心口,说不出的慌张,不是因事而慌张,却是不受控制的心悸与气弱。

于是一味地低头疾行,她骤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青色的布料,在她眼底飘飞。

“你要走?”依旧是温柔和煦的声音,然而她听出其中隐含的怒气。

她呼吸一滞,抬头看见百里青衣目光清冷地握住她双肩,旁边还有两个端丽冠绝的女子,再眼熟不过,其中一人觑见她,眸中闪过一抹毒辣。

然而她已管不了这许多。

她轻轻挣开他:“不要拦我…”

然而他却回身再挡在她身前:“你告诉过椒叔你明天才会离开,不是吗?”

“不要拦我…”她头也不抬地往前走,步履紊乱而艰难,声音中竟有哀求之意。

他察觉她的失常,扣住她的双肩,正视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轻抬头看他,目光却迷离涣散,声音出口破碎,脸上竟显出死灰般枯槁之色:“不要拦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露出如此关心的眼神?不要在此刻,不要…

他心神一凝,直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不拦你…”他放开手,让开路,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大门。

水无儿跌跌撞撞走出两步,随即轻轻软倒。

“无儿!”百里青衣接住她再也无力支撑的娇躯,然而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更是令他大骇。

血,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口中,鼻中迅速涌出,涌出,仿佛悠悠的江水绵远轻叹…

求之不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里若真能不知身是客,贪欢一晌又如何?

她蹙紧了眉,听见自己说:“楠姨,我不会嫁给逢朗哥哥。”

那个她视若亲母的奶娘无奈地摇着头:“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的事情没人能够强迫你,不过这是是你筠姨多年的心愿,也是你爹娘的心愿,你忍心看他们失望么?”

“楠姨,这是终身大事!”她听到自己固执地说。“况且筠姨本身就过得不好,我爹娘…我从来没有见过。”

“箫儿啊箫儿,你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亲若生母的奶娘十几年如一日地叹息着。

然后,她看到奶娘飞起来了,轻飘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撞上了装潢精美的墙壁。

然后,整栋房子都飞起来了…还是她飞起来了?

有血,好多…好多血。

“小姐,你谁也嫁不了了,放心。”有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如此的无情与决绝。

“你…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在大喊,又像是楠姨在大喊。

生命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体里消失,无数的声音混乱地响起,风声,雷声,惨叫,冷笑…她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她就要死了。

她本该渐渐忘记一切,却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刹那猛然一震,醒转了。

口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自然而然地顺着喉咙滑了进去。

是甜的。

是楠姨!是楠姨,抱着谁的双腿在大喊:“箫儿快走!你得活着!活着!”

“楠姨?”她喃喃道。

倏地一道热流溅上她的脸庞。

她的力气回来了,她发现自己在狂奔,却是奔向远方,离楠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她要回去!她要回去找楠姨,还有筠姨!

她听到自己在痛苦地嘶吼,脚下却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可是,她明明该往回跑的,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刹那,她惊觉自己方才吃下了什么。

楠姨在记忆中笑靥如花:“箫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天底下最奇之毒,却也是天底下最灵之药!”

※ ※ ※

水无儿悠悠醒转过来——事实上她并不确定自己是真的醒来了,还是只是她以为自己醒来了。

而她竟因此而失笑:“庄生晓梦迷蝴蝶啊。”

她不过弯了弯嘴角而已,事实上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发现,她不是庄生,也不是蝴蝶。

因为她看见有一个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的人察觉了她几近于无的发声,如鹤般掠至床边,伸手探向她右手的手腕。

她反射性地右手一缩,虽然由于虚弱而无力避开他的手,却因这一下而令他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空气中有隐隐的尴尬。

水无儿清了清嗓子,率先道:“我睡了几天?”

“三天。”他黑眸紧紧盯住她,“你好像很有经验。”

“青衣公子,你…”她直愣愣地盯住他的胸前,他本来一身青衫,此刻竟变成了红色,满胸满袖都是血污,她的血。

都三天了,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他应该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吧?最起码她觉得是。

百里青衣不语,却坚持地执起她的手腕,没有说出全靠他这几日不断向她体内输入真气,她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她咳了一声:“我没事了。”

确定她脉象已趋平稳,百里青衣放下她的手,然后在她床前坐下。

“嗯…你就坐在这儿么?”水无儿有些不自然。

“不然我该坐哪儿?”

水无儿轻咬了下嘴唇,然后道:“我…饿了。”

他这才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发一语地起身,走出门去。

阖上门,百里青衣忽地攥紧了拳头,脑中闪过百里寒衣的长叹:

“她的脉象太过奇特,我平生从未见过。”

“如何个奇特法?”

“…依脉象,她本该是个死人。只是…只是有什么东西护住了她的心脉,竟能让她行动生活如常人。”

“既然有东西护住她的心脉,为什么她还会七窍流血?”

“大哥,我自问江湖上医术更胜于我之人寥寥无几,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护住她心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看似是疗伤圣品,救命良药,却又是一种奇毒,能够依照人的七情六欲运行于体内。”

“此毒,会有何后果?”

“大哥可知二十多年前有一人物叫做‘妙手毒姝’?此女精于制毒,更惯于用蛊,当时无数武林高手都死于她手下。她最得意的一门毒药,叫做‘求不得’。”

“‘求不得’?”

“顾名思义,中毒之人,不得心生欲念,否则便会顷刻毒发身亡。水姑娘体内之物,与此毒极为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当今世上,怕只有一人能诊出她体内究竟是何物。”

“谁?”

“百问神医宣何故,‘妙手毒姝’就是死在他的手上。”

水无儿屏声静气,直到门外轻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忽地簌簌落下泪来。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被点破了,如长堤溃泻,一发不可收拾。

而她,除了逃离,没有别的办法。

※ ※ ※

宇文红缨静坐在深夜的庭院中。

她很少有静的时候,难得静了下来,竟发觉这世界静得可怕,静得噬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借住在京城百里府,连江南的百里府她也去过数次,可此时,她却觉得像是从未到过这地方一样。

她知道就在这宅院里,住着一个几乎被她所伤的女子,一个因她而终身残废的少年,他们都是乞丐。

她知道在这宅院里,还住着她性格温婉的亲生姐姐,她是她的家,还有她从十六岁起便倾心爱慕的男子,他是她的梦想;他们,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她什么也没有。

宇文红缨想起她初遇百里青衣之时。

那年,她是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女,也是武林美人录和兵器谱都榜上有名的新秀,她的骄傲,无与伦比。

声名大振之后,她与花间堡堡主游安泰约战于花间堡,切磋武艺,然而游安泰那老头子心怀不轨,比试输给她后竟暗中偷袭,还要轻薄于她,幸亏被百里青衣撞上,才保全了清白和性命。

然而当时,她并未爱上他。

百里青衣擒了游安泰,却先问她:你要如何处置他?

她盛怒之下,脱口而出:我要扒光这淫贼的衣服,在他胸前写上“淫贼”二字,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江湖儿女出言豪放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她却看到百里青衣少见的愕然的表情,仿佛她是天外飞来的怪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