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冰清

也许应承白灿一同寻找翠笙寒真的是个错误。

水无儿慢步走下楼,看到楼下的状况,不由得呆了一呆。

大堂中齐刷刷地站了十来个紫衣女子,个个神情冷酷,一个中年美妇坐在中间,似笑非笑,眉梢灼灼如华。一个男人垂首恭敬地立在美妇身后,整个排场气派十足。

客栈里大部分人都被威势所慑,跑得干净,只有五邪星正对着中年美妇站成一排,个个恶形恶状,气势竟也不输对方。

另一边的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相貌都极为出众。由于白灿的缘故,水无儿早已去打探过他们的虚实,那生病的女子名叫容秋蕊,是有容山庄的大小姐,而那年轻公子便是有容山庄年轻的庄主容居峰。有容山庄地处西陲,上一代也曾在江湖上名盛一时,只是在老庄主死后便力量日渐式微,淡出江湖。容秋蕊自幼身患奇疾,遍访名医皆无所得,容居峰这才求助百问神医。

这位容庄主爱妹如命,却性格冷漠,生人勿近,容秋蕊却不似其兄,性格单纯善良,不解世事,几日下来,竟对水无儿推心置腹,倒教她惭愧不已。

稍一不留意,便见五邪星里的黑龙王已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大概是出言无礼的缘故,而那打耳光的就是中年美妇身后恭敬的男子,众人眼睛还未看清,他已晃至黑龙王面前施以惩戒,又回到原位。

五邪星除了黑龙王哀叫着捂住腮帮子之外,都大惊失色,他们出道二十余年,还未受过此等侮辱,何况对方武功之高,他们竟无力反抗。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半晌,阎罗秀才才回过魂儿来。

“穹教木教主在此,还不下跪行礼!”出声的是那男子,声音平板,却是飞快。

“穹教?”

五邪星面面相觑,白熊君忽然笑道:“穹教教主明明姓姜,而且是个大男人,你这女人长得是不错,要冒充教主却还差了点。”在场人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之极。

男子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姜教主去年已经病故,现任教主为木教主。”

五邪星再对看一眼,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笑面佛爷上前揖首道:“原来真是木教主大驾光临,刚才我几位兄弟多有得罪,还请您老人家见谅。”

木菀风——那中年美妇四望了一圈,站起身来,却并不与笑面佛爷客套,一时弄得他尴尬不已。静了片刻,她突然问道:“百问谷往何处走?”

众人颜色皆变了一变,阎罗秀才所说之话,原来句句属实。

“木教主也要往百问谷求医吗?”笑面佛爷小心翼翼地求证。

木菀风点点头:“多年的心病,总要治一治才行的。”

白熊君等人面上都禁不住浮现怒色,他们都备受顽疾折磨几十年,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木菀风竟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她不过是随便找个大夫来看看伤寒感冒。

“木教主难道不知道百问神医每年只为一人看诊吗?”白熊君恼火地踏前一步。

木菀风眼波流转,漾起一丝浅笑,白熊君不由得一愣。

“本教主自然知道。”

白熊君定了定神,又道:“木教主既然知道,就该…”他本想说就该自动退出,想了想有些过分,便改了口:“就该知道公平竞争的道理。”

“哦?”木菀风讶异地扬扬眉,“本教主从来都不知道公平竞争的道理。”她略转了转身,正对上楼梯上的水无儿。

水无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木菀风却没看到她一般:“这里还有谁是要去百问谷的?无过,通通杀了。”

“是。”无过恭顺答道,仿佛她不过是吩咐他切两片茄子。

这两句话一落地,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再难看不过了,木菀风摆明了就是要赶尽杀绝,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水无儿慢慢转身,上楼。

一道彩绫倏地从木菀风袖中射出,紧紧缠住水无儿的腰肢,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身子便已腾空飞起。

一条白影及时飘落,彩绫化为两截,白灿截住水无儿往木菀风处飞落之势,缓缓落地。

“堂堂一教之主,怎可如此蛮横?”白灿的正义感发作得非常到位。

木菀风冷冷扫过他一眼,目光却尖厉地直射向水无儿:“你娘是不是姓阮?”

水无儿好不容易脚板着地,靠在白灿身上,惊恐地摇了摇头。

木菀风怀疑地盯着她:“阮无忧跟你是什么关系?”

水无儿再次摇摇头。

木菀风不由得咬咬牙,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么?”她玉手一挥,彩绫直往她头顶拍去。

“住手!”门口有人大喝。

竟是百里铁衣。

水无儿心中一沉。

木菀风收了势,笑靥如花:“原来是铁衣公子,好快的脚程,竟然只晚了我半日。怎么,青衣公子没有同来吗?”

话音未落,水无儿已见着百里青衣飘然而入。

不愧是谪仙下凡啊,出场永远都要出得那么漂亮。

她心中狠狠地紧了一紧,又紧了一紧。

谪仙看起来消瘦了,脸色也不太好,眉宇间仍然平静如昔,却少了几分温暖,而且…身后还跟了一个大美女。

“青衣公子,好久不见。”木菀风语调轻扬。女人,无论年轻与否,美貌与否,见到美男子,心情总是愉快的。

“木教主。”百里青衣仍旧彬彬有礼,目光扫了一圈,又扫回来。

水无儿一颤,慌忙把重心从白灿身上收回来,自己站好。哎哎,她这哪门子的心虚啊?

“木教主既然来到中原,就要守中原的规矩,公平竞争,以能者为先。”百里青衣话语淡然,却隐含一股压迫感。

“哼,我偏就不守,你又能耐我何?”

百里青衣身后也站了四名护卫,以及宇文翠玉,声势么…差不多,差不多。原来百里府还没有穷到叮当响嘛。

“木教主,若要动武,青衣未必会输。”已经有威胁的意思了。

木菀风一窒,过了一会儿才转为阴冷:“不错,当日若不是为了你身后那个女子,你也不会捱我一掌;捱我一掌后还能浑然无事的,大概也就只有青衣公子一人了。”

水无儿慢慢放平僵硬的嘴角。原来是为了怜香惜玉啊,很好,很好。

“木教主当日手下留情,青衣铭记在心,还请木教主卖青衣这个情面。”他不卑不亢,却把路堵得死死的。

水无儿听到自己心底在狠狠冷笑:不过就是能打嘛,不能打的谁敢放大话?

木菀风面上青白相间,半晌才道:“好,我木菀风就卖你这个情面!”她一挥袖,“回去准备,明日进谷!”

宇文翠玉紧跟在百里青衣身后,经过水无儿身边时问了一句:“水姑娘身体好些了么?”声音细细柔柔的。

水无儿笑了笑:“还好。”

百里铁衣经过水无儿身边的时候也问了一句:“小无儿,你真的私奔啦?”

水无儿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只有某人,从头到尾都当她不存在一样。

要么是完全不在意她这个人,要么就是已经气爆了。

估计是前者,某人看起来仍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气质闲雅,迷倒万千少女芳心,哪里有生气的样子?

罢了罢了,本来就是孽缘嘛。

※ ※ ※

水无儿一向睡得很沉,亦只有睡梦中,她才会安然展现淡淡的愁容。

房中晦暗,影影绰绰地在床前立着一个人。

他的手指,轻轻触摸上沉睡人儿的眉心。

水无儿动了一下,眉头紧锁,睡梦中喃喃道:“箫儿…不敢了…不敢了…”

那只手如遇芒刺般一缩,手的主人面上掠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他又立了半晌,方才再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动令他蹙起了眉头。

水无儿于懵懵懂懂中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托了起来,而后被小心地放置在一个怀抱中,宽厚,温暖,坚定,却又无比地契合,一丝暖意悄悄流过她的发线,如此地怜惜。

她嘤咛了一声,鼻翼传来熟悉的干净清爽的男性气息。

意识瞬间如洪流涌过,她震了一震,梦境褪去,现实弥漫而至。

脸颊微微地红了,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什么。

是他!

她却不敢睁眼,不敢啊,什么都不敢,怕只怕,一切皆是一场虚幻。

唇上蓦然触到什么冰冷的东西,未及察觉,一颗丸药滑入口中,她心中一沉。

“吞下去,对身体好的。”清浅的男音在她耳边滑过。

她呆住了。

“吞下去,否则我来帮你吞。”

轻轻地抽气声响起来,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她听到他在叹气。一丝柔软在她心头漾开,这个男人啊,是全江湖的人都想要依赖的人啊。

静了片刻,温暖的怀抱再度把她包裹起来,轻轻柔柔地,仿佛要把她化入己身一般。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头顶上,他幽幽道。

而她,紧贴着他胸膛,感觉里面有一颗心在跳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听得都要真切。

黑暗中,人总是比较大胆呢。

此刻,两人肤发相亲,却默契地缄口。

此刻,两人心跳如擂鼓,却宛如独处般淡定。

此刻,她,不敢睁开眼睛,他,不敢点破她已然清醒,霎那间却仿佛剥离了铅华与喧嚣,彼此心中都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原来,彼此的想法,在对方心中俱是清明。

原来,心中澄澈却不敢明言的,从来都不只是她一个人。

※ ※ ※

入百问谷求医者,需百遍自问。

无他,只因入百问谷之路,乃是天下第一的错综复杂,神鬼难行。相传数百年前鬼谷子一百七十九代传人难行子曾在此设阵,困住隋末宇文化及精兵三千,无一人生还,后年久阵残,便化作此谷。

清早起来,龙前客栈的住客们纷纷都往百问谷而来,原来今日就是百问谷开谷之日。她与白灿虽动作慢了些,却也跟着众人来到百问谷,却不曾想,这谷中地形奇特,树木繁盛,道路又多变,走了半日竟未见半点人烟,反而还和白灿走散了,天色渐暗,她只得留在原地等他回来。

水无儿淡淡笑了笑,寻常人的确容易在这谷中迷失方向。其实传说也不过是传说而已,依照日月之相,以及森林瘴气浓淡,找出正确道路对她而言并非难事,只是白灿那家伙…

她狠狠咬了咬牙,那个可悲的男性样本!男人永远不会承认的两件事大概就是:那方面“不行”和迷路了。

枉他一代盗神,头大如斗,居然是个路痴!真不晓得他平时逛别人家屋顶时为什么不会一头栽下来。在这森林中犯路痴也就罢了,最令她想要施展九阴白骨爪掐死他的就是,这打肿脸撑胖子的男人居然信誓旦旦跟她说要去探路,然后就“嗖”的一下不见了,并且再也没回来过。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女子尖叫,水无儿靠在树上的身躯直了一直。

是容秋蕊!

难道说…

她心头涌上担忧,这少女身子孱弱,又全无心机,若是遇险,只怕是凶多吉少。

脚下早已作了决定,迅速往发声处奔去。

数十丈外的一个斜坡上,映入水无儿眼中的一幕令她大惊失色。

容秋蕊瘫倒在地上,面无人色,呼吸已是极为困难,容居峰在她身侧几步之遥,面容发青,额上沁汗,现出中毒之相,手中之剑已难握稳,只能勉强撑住身体的重量。

施毒之人正是毒蝎老鬼。他的面色也好不了多少,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欲望与挣扎。他浑身大汗淋漓,血红狂乱的双眼紧盯着娇弱秀美的容秋蕊,唇边淫秽的笑更是彻底表露出他的意图。

“小美人,今天算你运气好,碰上老子发病。你把老子伺候舒服了,老子没准儿留你一命,多多伺候几天。”他涎着脸靠近,一双满是黑毛的手毫不怜香惜玉地摸上容秋蕊胸前。

“淫贼!你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容居峰气息不稳,恨意剜骨地射向毒蝎老鬼。

毒蝎老鬼撇他一眼:“好,那老子就先送你去见阎王!”他抽出腰间短棍便朝容居峰当头劈下,眼看容居峰的头就要化作一滩血肉。

“哥…”容秋蕊哀吟一声,晕厥过去。

水无儿躲在树后惊喘,这…这该如何是好!

蓦地一股巨大的冲击从背后袭来,腾地一声,水无儿竟整个人被掷向毒蝎老鬼和容居峰!

山风

骤变突生,水无儿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已整个人跌倒在容居峰身上。

“啊!”一声痛呼暴起。却不是水无儿,也不是容居峰,而是毒蝎老鬼。

方才容居峰趁毒蝎老鬼因水无儿闪神之际,运用仅剩的气力一剑削去了毒蝎老鬼臂上一块血肉!若不是容居峰已身中蝎毒,只怕这一削就会削去了毒蝎老鬼的整只手臂。

毒蝎老鬼按住鲜血如注的右臂,倒退几步,毒辣之色陡增:“你这兔崽子!”

容居峰使出刚才那一剑后,气力几乎用尽,又被水无儿一撞,面色更是惨白。水无儿虽被摔得浑身疼痛,却还是连忙扶住他:“容公子,撑住啊!”该死,白灿那浑小子还在哪里闲逛?

眼前的毒蝎老鬼,决不是色心陡起,这分明是长年发作的剧毒后遗症,这时他已被自己身体内紊乱的经脉折磨得理智尽失,除非是杀了他,否则他决不会半途而废的。

“你这女人,哪里跑出来的?不怕老子一块宰了?”毒蝎老鬼手中短棍直至向二人,已成进攻之势。

水无儿已无暇去想究竟是谁把自己推落战圈,此刻情势危急,若再想不出办法,她和容家兄妹便要葬身此处。

她死不足惜,可是容秋蕊…她甩甩头,是错觉吗?她竟产生了求生之念?

无由来地心中一颤,她看向容居峰。

容居峰向来冷漠的面容渐渐笼上一层狰狞之色。

“容公子…”水无儿心头浮上彻骨的寒意。

未等她细想,容居峰竟一把扣向她,将她直直推向毒蝎老鬼!

毒蝎老鬼前进的攻势因她的倒向而滞了一滞,容居峰抓住这空档,飞身抱住容秋蕊的身体,向树林中跃去。

“妈的!”毒蝎老鬼一手抓住水无儿,焦躁而恼怒地骂了一句,正要追上去,却因看到水无儿的面容而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