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青衣眸中霎那间掠过如鹰般锐利的神情,然而只是一霎那。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便迅速转移了注意力。
“这画…”
“不错,”百里寒衣苦笑,“这画帮不了什么忙,我也没料到天下仅此一幅的殷大小姐绘像竟是…”
竟是没有脸的。
画中的殷悟箫发如黑瀑,肤如凝脂,身姿曼妙匀称,衣袂轻而不透,头部微偏,只是脸上一片空白,五官皆无,相当的不协调。
“殷大小姐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幅画是她闺中密友石漫思石大姑娘所画。据石大姑娘所言,此画画于殷大小姐芳龄二八之年,距今已有六年了。”
“这石大姑娘不会是故意耍着我们玩儿吧?”百里铁衣心有不甘。
“应该不会。”百里寒衣摇摇头,“石大姑娘与殷大小姐情同姐妹,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么再去找她画一幅?”
“不必了。”百里青衣淡然阻止,“石大姑娘的心思玲珑天下闻名,若真有心让我们瞧见殷大小姐的真面目,必不会不作任何说明就转交此画,除非…是这画中另有玄机。”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咳,他扬眉看去,只有水无儿把头埋得低低的。
“二弟四弟,你们曾与殷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你们看呢?”
咦?水无儿微讶地抬起头。
百里寒衣苦笑:“当日我们之间隔了整整一条街,况且她还戴着面纱,哪里算得上是一面之缘?”
“那依你看,殷大小姐性情如何?”
“才情举世无双,这是不用说的。性格是狂狷了些,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而且,说话办事及为爽快,毫无酸腐之气。”
百里缁衣这时插口道:“我倒认为,值得深思的还是她应对青衣绝对的态度。”他口中说着,双眸却一直盯着水无儿。
“什么态度?”
百里寒衣道:“我也有同感。当日云阁诗擂,殷大小姐的才情之高,全天下的人都亲眼所见,青衣绝对,不应难得住她。”
“还有一点,她认输之时,心神不宁,口中喃喃自语,只说:‘我不会对’,而不是‘我对不上’。”百里缁衣看向水无儿的目光越发清冷。
“你们的意思是…她不是对不上,而是不敢对?”
百里铁衣叫唤着打岔:“我早说大哥穷极无聊,做什么青衣绝对,不就是因为你二十二岁那年…”
“铁衣!”百里青衣沉声喝止他,声音不大,却威力十足,有效地阻止了百里铁衣的大嘴巴。
百里铁衣摸摸鼻子,缄口不语。
百里青衣眼光飘向屋内唯一穿女装的人儿,她低垂螓首,腰间,翠玉色的丝带挽着独特的鸳鸯环佩结。他再看向那张没有脸的画,画中人柳腰款款…也打着鸳鸯环佩结,手法一模一样,旁边还垂着一个嫣红的血玉玲珑坠。
※ ※ ※
好容易哄睡了水有儿,水无儿走出他的房门,秀气地望着满天星子打了个哈欠。
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不是如漫思那般用在与人勾心斗角上。从前锦衣玉食,家教森严之时她就是个狂放不羁的性子,行事没什么章法又争强好胜,女儿家家该有的温柔细心她却不在乎,反倒是经过一段乞丐生涯,性子平和了许多,也懂得了何为柔婉顺承。
她不是没有看出,百里青衣今日略略几语带过了许多她身上令人存疑的问题,他仿佛并不对她有所防备,甚至也无探问之意,那么他留她在此究竟为何?
水红裙裾滑过亮着淡芒的小窗,又退了回来。她好奇的停在窗边。
这男人,晚晚都来偷酒吃么?
透过薄薄的窗纱看进去,他的侧脸还真是好看。造化是何等的不公,给了一个人才华,品行,武艺,还嫌不够,要再给他绝美的容颜。
窗内人也不知是因察觉了她的停留还是无心之举,竟也转过头来,懒懒地看定了纱窗外的红扑扑的脸儿。
当下水无儿的胸腔内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那江湖女子梦寐以求的俊美脸庞此刻染上了半分酒意,漆黑的眼眸却更显深邃,深得…教她的心坠得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凝望着她,既不开口叫她,也不赶她离开,仿佛…仿佛他只是独自欣赏着窗外的一抹风景。
他是喝醉了么?
在他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她裹得密不透风之前,她忍不住闪身离开窗边,躲在墙后。
为什么总要她看到他不冠冕堂皇,不完美无暇的一面?水无儿无力地垂肩,她讨厌这样,若他一直是这么不偏不倚,严谨稳重,也许她就可以像大多数的江湖人一样,安心地相信他,依赖他,认为他理所当然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可是他不是。私底下的他,倒更像个随性的闲散隐士,总让她觉得慵懒而促狭,让她觉得不忍加诸他身上如此多的理所当然,让她觉得…不可不防。
她认命地敛起裙裾,踏入房内。
“有好酒,一起喝吧?”
翌日,某人捧着一颗疼痛欲裂的脑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你,怎么睡这么晚?”在门口正撞上打扫花径的变脸老夫子。
“嗯…”某人翻着眼皮想了半天,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什么味?”老夫子敏锐地嗅了几嗅,鼻子可比猎犬。
“嗯…啊!”某人慌忙欲盖弥彰地捂住嘴。
“那个…青衣公子呢?”终于找回些许零碎的记忆。
“公子一大早就出门啦。”
“啥?”
昨晚酒酣耳热,不知她浑浑噩噩中泄露了几分心思?他听去了几分?宿醉起来,他又还记得几分?
萍断
“…椒叔,青衣公子是你从小看大的么?”
“可不是,我老椒叔在百里家呆了大半辈子了,从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伺候,一直伺候到老爷,再到公子。丫头,你要是想打探公子的事儿,算是找对人啦。”
“您说哪里话,我不是…”
“哟,还会害羞呢,这我倒没看出来。也难怪,我们家公子的名气在外,我是知道的,一年到头,有十来二十个富家小姐千方百计往府里钻也是常事,我要是个女娃娃,也会拼了命嫁给公子。”
“我不是…”
“公子的眼光是高了些,连宇文家二小姐那仙女儿似的人物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
“我不…”
“啧,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做什么乞丐?”
“…”
“…椒叔,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乞丐是吧?”
“哎,那边儿不能这么剪,你看,得顺着原来那道线,斜着剪两剪子,对…嗯,丫头,挺聪明的嘛。”
“…是椒叔教得好。”
“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是干过这种活的人,也是家道中落才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吧。”
“…”
“叫我说啊,你不如就跟我们回江南吧,到时候在府里帮我做点儿杂活儿,你这丫头性情好,心肠也热,百里府里头都是热心人,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椒叔…对每个收留的人都这么好么?”
老夫子呵呵笑起来,出奇的慈祥:“那可不是。我是觉得你这姑娘可爱亲切,就像家里人一样。”
“家里人?”
“其实啊,公子对你倒真是挺不一样的,我见过那么多的姑娘,没有一个能让公子心甘情愿跟她说上三句话的。我们这公子啊,表面上什么都可以,其实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他分得清得很。”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啊,公子这样的对待,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得的呢。”
“求都…求不得么?”
“可不!”椒叔点点头,正瞥见水无儿一手盖住口鼻,扭过脸去,背脊颤了一颤。
“丫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被尘呛着了。”水无儿缓缓转回来,单手紧握着放下。
“…椒叔,我在这住了两天了,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打算明儿个就离开,您替我跟青衣公子说一声可好?”
“呀?丫头,我不过叫你帮我修剪花草而已,你就要走?”
“您误会了,只是…青衣公子收留有儿是出于善心,而我没病没灾的,总不能再赖着不走。”
“可…”
“椒叔…”
“嗯?”
“我修剪好了。”
“这么快?”
“还有什么活我能干的么?”
“…没,没了。”
“那,我去把有儿推出来让他晒晒日吧。”
“也好。丫头,今天储秀山庄的秦爷要来府上,你要是见着了,千万记得问个安。”
“是。”
椒叔望着她的背影,头一回纳闷地搔了搔头,这丫头,本来还说说笑笑的,怎么突然就死气沉沉的…好像时日无多了一样?
是从哪句话开始的呢?
“椒叔,有儿要是有腿好的一天,您就留他当个小跟班可好?
“啊?哦…好。”
※ ※ ※
浣意书斋。
不速之客闲适地踱入东厢房。
当家大掌柜岑律虽然对他的到来不太欢迎,却也未作刁难,放他一个人在东厢查看。
百里青衣取下一本话本,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
原来天下第一才女喜欢看的竟是这些市井俗语。
每到情节发展到精彩处,话本上还会用小字注上评价。百里青衣大概明白了这间东厢房的功用,单是打出第一才女作注的名号,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顾客涌入观看,若不是大掌柜对外宣称东厢房书册一律不卖,只怕这间厢房早被一抢而空。
换了一本,百里青衣翻开第一页,不禁失笑,只见那页上写着:“此书不可读。”
他继续翻着:“不可读,你又读?”
再翻几页,发现书中所讲不过是个通俗易懂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然而空白处仍大大咧咧地写着:“一读此书成千古恨。”
这书评人…也忒聒噪了。
直至看到最后一页,几行小字映入眼帘,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可读而读,可知君与我皆为南墙居士同好,虽缘悭一面,我却为君备下厚礼,请君取诸阑珊兴意图之后。”
南墙居士,取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意。这书评人殷大小姐,果然是非常的有意思。
百里青衣掀开壁上的阑珊兴意图,唇型好看地弯了起来。
找到了。
※※ ※
“你这孩子,天资极高,心性灵巧,只一点不好,就是性子太张扬了些。”
“楠姨的意思是,我杀了那班腐儒的威风,是做错了?”
“不是做错了,而是…你这孩子,不懂得明哲保身,正面与人争锋,难免留下后患。”
“楠姨,我自小勤读诗书,虽不是为了什么才女之名,但既蒙上天垂怜,有了几分过人之处,总要教世人看看女儿家的能耐,断不能被人轻视了。遇到不平之事,总不能任一群迂腐之辈横行。”
“唉,莫说你女孩儿家,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子,也不敢这么恃才傲物啊。”
“箫儿倒不是恃才傲物,箫儿只是心贪了些,多少女子一生都求不来的,箫儿偏要求来给天下人看看。”
一缕微风将多少豪言壮语一并席卷而去,摔得支离破碎。
水无儿瑟缩了一下,仰首正看见一片桐花瓣儿打着旋儿从树梢上飘下,飘啊飘啊,正中她的眉心。
她不由得痴了,心口上,又是一阵闷意,她咳了几下,并没咳出什么带颜色的东西,好极。
人生多少苦难,说分明了不过是七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哼,要她说,其实就是一样,求之不得而已。
“水姑娘?”
身后飘过一声轻轻柔柔的探问。
她愣了一愣,转身,看见一张遮了一半的脸。
说是遮了一半,其实那露出来的一半,也不过是勉强不会吓到路人而已,至于五官原本如何,是万万辨认不出来的了。不难想象,那被遮住的另一半,绝对在她接受的程度之外。
所以,她不会提及这一点,她不好奇。那日即使不是心有所属的宇文翠玉,换了另一个寻常女子,只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夫君吧?
只不过,这面目狰狞的男子,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眸。
“秦爷。”想起椒叔的吩咐,她曲身福了一福。
秦栖云友善地笑了:“听说青衣留了一个姑娘在府里,还是那日的小乞丐之一,早就好奇的想来看看,没成想见到了你,反而觉得没什么可出奇的了。”
“秦爷说的是,无儿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乞儿罢了。”
秦栖云愣了愣,忙解释道:“水姑娘误会了,秦某是说,水姑娘这样出凡脱俗的人儿,青衣将你留下,并不出奇,换了是我,也不忍看着水姑娘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