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就是用那把穿了符纸的桃木剑,生生将一道朝枣树劈来的雷电改了方向。枣树没事,他握剑的右手,虎口被震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天明之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包扎伤口,然后睡了一整天。
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沉默着,从早到晚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觉得奇怪,忍了三天,还是恐不住了。夜里,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枣树下:“吓得不敢说话了?”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厉天师,我想有手有脚。”
他一愣:“你想修人形?”
“没有脚,一个大雷下来我跑不了躲不过,兴许就被臂死了,没有手,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想跟你们一样。”
他诚实道:“你只是花精,世间最弱的灵体,想修成人形是不可能的。”
“但你是最厉害的天师啊!”她一点不沮丧,反而充满了期待。
“不行。”他断然拒绝,“助妖成人,有悖天道。师父是给我立了规矩的。”
“你知我不害人。”她轻轻衰求,“我只想过一过另外一种生活。”
他摇头:“我说过你修不成人形,纵然用别的法子‘借’你人形,也维持不过二十年,并且为了这二十年,你最终要付出的……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那样也不坏啊。”她一点都没害怕,也没犹豫,“厉天师,我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二十年。”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转身离开。
天没亮,他便离开了道观,一走就是三个月。
再回来时,他风尘仆仆,脸上手上添了好些伤口。
“你又去杀妖怪了?”薄雾如烟的清晨,她看着树下的他。
他没说话,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露出个泥巴捏成的小人儿。
“离尘土做的身子,能保你二十年平安。”他将泥人摆在树下,自己盘腿坐下。
“身子?”她惊讶道,“你肯帮我?”
“你可想好了?”他问。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厉天师,谢谢你呀!”她高兴极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不看,不说,什么都不必做。”
5
不知是不是每个花精所成的人形都有这么美,他背靠着树干,脸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雾气未散,小小院落像是有了仙气,她笑靥如花,婀娜娉婷,仅仅是站在那里,已是美人如画。
他拼命掩饰真气耗损带来的不适,淡淡道:“你有手也有脚了,可以离开了。”
她尚沉浸在初成人形的喜悦里,一听这话,连忙跑到他面前“离开?”
“你有二十年时间,难道还打算用在这无人的小院里?”他看了看她微红的面颊,很快又把视线移开,闭目养神。
“你不陪我?”她瞪大了眼睛。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身如磐石,“助你成人形,我已是大错,当在观中静思已过。你且记好,红尘万丈人有千面,不论你际遇如何,都不可生害人之心,否则,我绝不手下留情。”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厉天师,我明白,我始终是为你们所不齿的妖邪,这些年你能如此待我,已是我莫大的福气。我会记住你的话。”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没几步又停下,转过身对他道:“厉天师,我可否……”
他睁开眼:“可否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臂,但最终又放下来,不太好意思地说:“算了,没事。你保重。”
然后,他看着她像只初得自由的小鸟一样,兴奋地飞出了他的世界。
他叹气,重新闭上眼睛,自己在干什么呀,堂堂一个守正辟邪的道士,却帮一个妖精踏入人间。这事要是被旁人知晓,只怕连地下的师父都要被口水淹死吧。但是,他就是拒绝不了她,不忍心,不愿意,不舍得。她那么微小,无害,甚至天真。
小院之外的世界,真的会让她幸福吗?
她走后不久,有不认识的人拿着地契来道观,说这块地已经卖给别人了,麻烦他尽快搬走。
他连地契都懒得多看一眼,搬走就搬走吧,对他而言,哪里都能容身。
临走时,他只对来人说,不管将来你们要拿这块地做什么,隔壁那棵枣树,你们一定不许碰,不然我会不高兴。来人多少知道厉天师的名号,惹火了他,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连忙保证绝不动枣树一根毫毛。
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花精的枣树,即便再开花,味道也不一样了。留着它,也许只是不想伤害一段透着甜香的回忆?
他背着师父留给他的桃木剑,开始了浪迹天涯的日子。
被他降伏的妖物,已经数不过来,今年他四十岁,看起来却依然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可能师父说的是真的,时间对他们特别宽容。
突然,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琉璃帘后隐见情影,款款落座,声如黄莺:“大家久等了。”
声音一点都没变呢,他微微一笑,情不自禁。
婉转的琴声像一条鄰光斑斓的溪水,从她的指尖淙淙而出,听者无不心旷神怡。
杨柳青青著地叠,杨花漫漫枕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他仔细听着她唱的每一个字,跟当年一样,她唱的曲子总有与众不同的气韵,只是这支改自无名氏的《送别》,在她听来,却从头到尾都布满了深刻的伤口,对的,是伤口。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琉璃帘被撩起,她走出来,身姿娴娜如昔,脸上却蒙了一块面纱。
“感谢诸君抬爱,今日是枣花最后一次登台。”她看着台下的拥趸,最后将目光定在他所在的位置,眼睛里浮出笑意,“告别之时,又逢故人,枣花愿意再献喝一首,聊表寸心。”
台下一片哗然,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首只有他听过的曲子,从琉璃帘后传出。
他忽然觉得,他只是跟她分开了一小会儿而已。
6
夜,暗香浮动的房间里,她笑着说:“也不知怎的,你一来,我便知道了。你身上有枣花的味道。”
他冷面如冰,看着她右脸颊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皱眉:“怎么弄的?”
她摸了摸那道疤,无奈地笑笑:“怕是大限之日临近,以前还能用灵力隐藏它,这几日却是再也藏不住了。”
他沉默片刻,望着她依然年轻的脸:“这二十年,过得如何?”
“厉天师,你还是那么年轻好看。”她细细看着他,“我以为你我再无相见之期了。”
“说说吧。”他坐到她对面,烛光在他们之间跳跃。
其实没多少可说的呢,她离开小院,去了无数地方,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哪里都是新奇的。她不怕冷不怕热,也不会肚子饿,但是总这么走啊走啊也有些累。幸而她长得好,唱歌也好,只要亮亮嗓子,哪个酒楼都愿意留下她。有一份工作,又能被人喜爱,多好啊,做人的乐趣就在这里呢。
厉天师说,人有千面,意思是人也分好坏吧。她觉得自己没有遇到什么坏人,至少在前十年,她无忧无虑。直到那年冬天,她居然发烧了,原本还以为自已是不会生病的呢。她独居,无人可使唤,只得自己去医馆,那天的雪特别大,她走了一半的路便再也走不动了,坐在拱桥的台阶上歇息。
不知几时,她以为雪停了,迷迷糊糊抬头,一把伞与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出现在头顶。他是个刚刚出师的郎中,一双手温暖得像三月里的阳光。他说不能再坐在风雪里,要扶她走,她走不动,他只好背起她,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新开的小药铺里走。
他说话特别温柔,看着她的时候,笑容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啊,你看到他就想从心里笑出来,你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你不想跟他分开,不想他生病,不想他不开心。
她从独居的小屋里搬了出来,他说,等他在业界闯出了名堂,就跟她拜堂成亲。
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冬天,他苦读医书,她便默默替他沏杯热茶,煮碗甜汤,自己打了无数个呵欠都不舍得去睡;春天,他给患者诊病,她就在后院里拿着蒲扇拼命煽火,小心看守着每个在火炉上煎熬的药罐,弄得满脸都是黑灰;夏天,他疲倦倚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时,她总有办法把所有蚊子都赶走;秋天,她牵着他的手,走在金黄翠绿的郊外,边走边唱歌,他摸着她的头,脸上尽是宠溺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腻啊。
但,还是遇到了坏人。
那年的一个夏夜,几个大汉闯进了药铺,砸了所有的东西,还抽出亮晃晃的刀,说要断了他的手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他们不像开玩笑,把发抖的他逼到了墙角。她走到他们背后,请他们住手。大汉让她滚,不然连她一起收拾。
她问他们,怎样才能放过他。
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小妞肯在脸上划一刀,我就不切他的手指。
她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从大汉手中抢过刀来,往右脸划了下去。所有人都惊了。
他的手指保住了。临走时,那几个汉子对他说,你小子有福气,这样的女人肯跟着你。
他慌张地替她上药,包扎伤口,并不断说你怎的那么蠢!
她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明日就没有了。”
他不解。第二天,伤口真的没有了。他吓到了。
她握着他的手,把关于她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包括她是一只花精。
他下意识地抽回了手。
“你怕我?”她看着他,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怕。”他不敢看她,潦草地应付着。
几天之后,她看着他收拾好行囊,他说,上次那些人是一个有地位的同行派来的,因为他医术出众,锋芒太露,得罪了这位老前辈,他怕他们再来滋事,索性去北坊的亲戚家避一避。
“你等我,等风波平息了,我便回来!”他斩钉截铁道。
“好,我等你回来。”她从不纠缠,他说要走,便让他走吧。
就在他出门前,她叫住他,伸出双手,笑:“能再抱抱你么?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双手。”
他愣了愣,最终只对屋檐下的她说:“快回去吧,要下雨了。”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七年过去,他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她笑着替他斟了杯茶。
他看着已经没有热气的茶:“高兴吗?”
“高兴。”她笑得特别灿烂。
“那就好。”他一口喝尽了那杯没有温度的茶,“我走了,你保重。”
“厉天师……”她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她笑了笑:“算啦,没事。你也保重。”
数日之后,东坊南郊一片荒地的枣树下,人们发现了一具冻僵的女尸。
荒地上曾修了一座民居和一所道观,但后来被拆掉了,这块地就渐渐荒凉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有些人觉得自己见过她,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远处,看着她被人抬走。
一道寻常人看不到的、微小的光,从她的心口飞出来,隐入枣树之中。
二十年,过完了。
夜里,他独自在枣树下打坐,一滴滴鲜血从他腕上的伤口流出来,然后像鸟儿一样飞进了枣树。
还是不能看她灰飞烟灭啊,能留多久是多久吧。
一抹霜色,渐渐生在他的两鬓。
7
百年后,安宅。
一个中年人坐在床边,问那刚刚醒来的年轻人:“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怎的在我家门口晕倒?”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想了半天,喃喃:“我……我是个郎中……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回来找我的妻子……可我找不到她……”
一个家丁道:“老爷,这位怕是神志不清,还是尽快打发了吧。”
中年人摇摇头,又问:“你真是郎中?”
他点头。
“我正琢磨往家里放个大夫,以后我们瞧病也方便。若他真是郎中,便留下。若是个疯子,再打发了不迟。”中年人道,又问他:“你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是……”他揉着脑袋。
“那你就暂且跟我们姓吧。”
他终于有了落脚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以前的生活,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在市井流浪,他没有亲人朋友,也没念过书,但他真的懂医术,这些就像天生刻在他灵魂里似的,他给街头艺人治病,给流浪汉治病,换回微薄的银子跟馒头。他一直在乱走,他觉得自己是有妻子的,她在某个地方等他,可她长什么样子他完全不记得。直到那天走到这座大宅子前,他总觉得里头有一道光,他必须要进去。
可是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只能小心地在他们的家里生活下来。
这座宅子好大,四四方方的,而且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真奇怪。
但他喜欢这棵枣树,说不出的喜欢,不忙的时候他总爱坐在树下,望着满树的枣花发呆。
安家上下一共三十来口人,很有钱,但并不张扬,并且一家上下都对这棵枣树很好,浇水施肥从不怠慢。他们对他也不错,因为他们发现他确实会治病,还治得不错。
那天是清明之期,安家老小都出门去祖坟祭拜,宅子里只有看家的小厮跟他这个外人。
中午,他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枣树下打盹。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叫他。
他睁眼,却见枣树之上,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笑吟吟地看他。
他猛坐起来,失声喊道:“枣花?!”
他认得她,她叫枣花,他在一座桥上遇到她,她陪自己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她曾为自己划伤了脸,她是一只花精……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仿佛一场大梦惊醒。
“你还是回来了呀。”她叹气。
“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会回来的,我要娶你的!”他仰着头,一脸兴奋,“你快下来吧!”
“我不能下来。”她遗憾地晃着小脚,“这里也不该是你留下的地方,你快走吧。”
“好不容易才寻到你,我不会走,除非你跟我一道走!”他急了,"我们回药铺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回不去了。”她温柔地看着他。
“不不,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不顾一切往树上爬,谁知才爬了几步便重重摔下去。
他猛然睁开眼,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梦?!他站起来,突然抱住枣树,仰头问:“枣花?你在这里是不是?刚刚是你在跟我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树叶摇动的声音。
即便如此,他仍莫名地高兴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不走了,哪里都不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还在生气,所以不肯见我。”
此后,他比谁都照顾这棵枣树,他还跟它说话聊天,不分白天黑夜都跟它在一起。安家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病,要不是看在他的医术,以及他除了这个怪癖之外并无别的出格之处,连安老爷都想把他撵走了。
到后来,他干脆整晚睡在枣树下,连做梦都喊着枣花的名字。
那晚,中元之夜,炎热异常。他照例睡在树下,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古怪的呻吟声惊醒。
枣树下的土地,不停地拱动起来,像孕妇的肚子,下头似乎有什么活物想出来,而呻吟声就是从土里冒出。他吓了一大跳,看着地上那个“大肚子”,加上不断的呻吟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尖端往“肚子”上一划,只见白光一闪,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从土里跳出来,正好落到他怀里。
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眉目清秀,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而她除了脖子以上以及四肢是正常肤色外,身体其他部分皆是乌黑一片,像是罩了一层光滑无比的“皮”。
他大叫一声,将她推到一旁。
小丫头趴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毫无恶意。
“你是谁……”他满头大汗。
话音未落,被惊动的安家人跑了出来。
小丫头看着眼前这些陌生人,有些害怕,不停往他身边靠。为首的老管家见了小丫头的脸,面色大变,立刻回去把安老爷请来。安老爷到场后,脸色铁青,对老管家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在场所有人道:“今夜之事,谁都不许向外透露半分!否则家法伺候!”
几个家丁拿来被子,将小丫头一裹,迅速带走。
他总觉得这个夜晚是一场噩梦,但那丫头看他的眼神,却怎么也忘不了。
之后的十来天里,他再没见过那丫头,也不知安家人拿她怎样了。她不是人类吧,不然怎么会长成那个怪样子?
他又不敢多问。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知道安老爷并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一没有人敢说二,也许正因为有他这样威严的大家长,安家才能坐拥大笔财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吧。
不管怎样,一切与他无干,他只关心这棵枣树,只关心他的枣花几时愿意回到他身边。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安家看似平静的生活,突然被切断了。
8
他是郎中,不怕血,但是这么多这么多血,他还是怕了。
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好好地蹲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医书,毫无预兆的尖叫声突然在窗外炸起,惨烈地刺穿他的耳膜。
他慌忙推开窗户,一团带着腥气的黑影嗖一下从眼前窜过,他还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黑影便去了另个方向,然所到之处,只见鲜血飞溅,众人倒地,那些尖叫着逃跑的家丁与婢女,一个都没活下来。转眼之间,好好的一所大宅,淹没在血海与死亡之中,除了呜呜的风声,再听不到一点动静。
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张大了嘴巴,木头人一样杵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