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恩将仇报!爷爷把你养大,他出事了你都不管!”敖炽反唇相讥。

此刻安少爷已整个人蹲在地上,拼命往后仰着身子阻止敖炽的拖拽,场面有点滑稽,像生气的父亲拖着死也不肯回家的顽皮儿子。

“放开我!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安少爷的神情从愤怒转成了恐惧,他瞪着越来越近的大门,所有的镇定荡然无存。

“看起来,你并不担心你爷爷呢。”我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这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他怨毒地看我一眼,几缕乱发贴在冷汗淋漓的额前,咬牙道:“你们不是成大远的朋友!你们究竟来我家做什么?”

我笑:“我们想带你离开这宅子,去外面看看。”

“不!我不想出去!“他怒吼。

“不想,还是不敢?”我直视他的眼睛,突然收起笑容,“今天非让你出去不可!”

敖炽斥了声:“走!”说着便将他继续往前拖。

“不!我不出去!”他面色煞白,挣扎之余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泥儿救我!”

安老爷子的房间里,传来东西被撞翻的声音,一个绿色的影子冲出来,鬼魅般轻飘而迅速地越过庭院,无声无息落到安少爷身边,细白的手掌挥出去,一下将敖炽的手击开,旋即将安少爷拽到自己怀里,跳到离我们几米开外的地方。

泥儿还是穿着那身绿裙子,打着赤脚,散着头发,紧紧搀着安少爷,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眼神里有敌意,但更多的是不解。

“比你的力气还大。”敖炽走到我身旁,揉着发疼的右手,低声道,“留神些,小丫头不可小觑。”

我点点头。

木道长大汗淋漓跑过来,看着眼前两人对两人的阵势,道:“老板娘,你果然不是真的想玩游戏啊!”

我笑笑:“我就想知道,这宅子里住的人,谁力气最大。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

“力气最大……”木道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嘀咕道,“我这条老命差点交代出去……”

“你今天大失水准啊。”我斜睨了老家伙一眼,“是你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你心里自然有数的。一会儿我再跟你聊人生。”

木道长面色一变。

就在这时,我出其不意地将早就绕在指间的一根头发抛出去,细细长长的一道光,麻利地将泥儿一圈圈绕了进去,收紧,再收紧。泥儿的喉间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瞬间无法动弹的她,咚一声倒在地上。

安少爷见状,慌忙扑上去将泥儿揽在怀里,愤怒地冲我吼:“我安家历来避世不出,从不与人结怨,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给我放了她!”

我没时间理会他,只看向敖炽,点了点头。

敖炽皱眉,果断地伸出手掌,那团只有他才能操控,可烧尽天下不净之物的海蓝真火,犀利地在他掌上跳动,越来越亮,越来越热。

火焰在安少爷的眸子里跳动,他突然整个人挡到泥儿面前:“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杀泥儿?”

我对木道长道:“把他拖开,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木道长不敢多言,赶紧上去把安少爷拖开。

“给我放手!”安少爷又踢又打,最终还是被木道长拖到一旁。

突然,安少爷不再挣扎,也不再歇斯底里,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朝我们磕头:“你们放过泥儿吧!我求你们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人了!我爱她!我比爱我的性命还爱她!”

“是吗?”我笑了,手指一动,厉风突起,直扑泥儿。只听刷刷几声,泥儿身上的裙子被撕得粉碎,木道长啊呀一声捂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边说着,又一边从指头缝里朝外瞅。

很快,木道长的手放了下来,嘴张得老大,诧异地看着泥儿。衣裙之下的身体,应该不能算是身体了,除了露在外头的脸脖与四肢,泥儿全身找不到一块可以被称之为“肉”的地方,虽然每寸皮肤都极其光滑,光滑到发亮,但它们是乌黑的,无数错综复杂的脉络在皮肤下隐约跳动,并且在她身体上找不到任何属于女性的特征,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层厚而滑腻的膜包裹住了,但奇怪的是,这块覆住她的“膜”并不够平整,到处都是缺损的痕迹,似乎被人割掉了一般。

安少爷愣在那里,他并不惊诧,只是有一种仿佛自己被扒光了衣裳的慌张。

我蹲到他面前,冷冷问:“你想跟我说,你爱上了一只太岁?”

他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哥哥爱我。”五花大绑的泥儿突然开口,认真地争辩,“我们说好了的,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皱眉:“那么,你们的‘誓言’要在我手上终止了。”

腾!耀眼灼热的火焰在她身上蹿起,越烧越猛。

”不!泥儿!泥儿!”安少爷狂吼起来,拼命要往那边去,被木道长一掌劈晕过去。

敖炽走到我身边道:“好多年没有遇到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这个鬼地方居然有。”

“太岁出恶地,不稀奇。”我注视着火焰中的泥儿,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挣扎,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没有。

“天衣侯那边的情报倒是齐全,连几百年前的隐秘事都记录在案。”敖炽啧啧道。

就在这时,一团说不出形状的物体突然从泥儿的身体里蹿出来,轻松地从火海中突破而出。

“不能让它出去!”我大喊,跟敖炽几乎同时跃向空中。可是,不等我们出手,这团绵软无骨的玩意儿就像是在空中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几团火花嚓嚓闪过后,它重重跌在地上,一片黑气从它滑腻的身体里渗出来,流血似的。

“别被黑气碰到!”我冲木道长大喊,“太岁毒,普通人触之即死!”

木道长赶紧架起安少爷,跳到危险范围之外。

“我过去,你别动。”敖炽将我扯开,大步流星朝太岁而去。

“此物不在三界之中,你小心些!”我大声提醒。

太岁散出的黑气越来越浓,范围越来越广,敖炽以强火击之,那东西却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只在火中扭动着身躯,更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还有能力从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里跳出来,凶狠地扑向敖炽。

啪一声响,太岁就像烤化了的口香糖般,紧紧黏在敖炽身上,它的身躯仿佛没有任何限制,越变越大,不断蠕动,竟在须臾之间把敖炽整个“包”了起来。

见势不妙,我冲木道长大喊:“桃木剑给我!”

木道长赶紧从背后取下通常被他拿来当摆设的桃木剑,扔过来大叫道:“老板娘出大招出大招啊!”

死秃头知道个屁啊!太岁乃世间极恶之物,生来便是三界之外的异数,它连东海龙族的海蓝真火都不怕,我这只树妖还能发什么大招!只能硬碰硬,且普通刀剑奈何它不得,唯天生有守正诛邪之效的桃木或可一试。

紧握木剑,我照准太岁便是狠狠一剑,一大块黑肉被削掉,伤口处青烟顿起。太岁身躯一抖,却未见大损害,反倒赶在我出第二剑之前伸出几堆软肉缠住了我的手脚,用对付敖炽的法子对付我。

腐烂腥臭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孔,我觉得就算不被它包起来闷死也会被熏死!动弹不得的我眼看着身上的黑肉迅速生长扩大,正打算用蛮力挣脱时,眼前突然一亮——无数道犀利的紫光利箭般穿透太岁的身体,只听轰一声响,困住我们的太岁被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强光过后,紫色巨龙腾空而起,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在它口中飞快旋转。

四分五裂的太岁眨眼间又合为一体,生命力确实超乎寻常的顽强。但是,它没来得及使出第二波攻击,一道巨大的紫光从敖炽口中呼啸而出,仿若一柄直取命门的长矛,狠狠刺穿了太岁的身体。

这道光线,跟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它出现时,我耳朵里轰一声响,分明感到连空气都在震颤,四周的温度在极热与极冷之间迅速切换。

没有任何声响,嚣张至极的太岁居然像水蒸气一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连块残渣都没留下。

敖炽自空中落下,恢复人形,胸口大起大落,但仍摆出屁事没有的姿态,冲我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别动手吗?!你以为这坨烂肉能把你夫君吃了?”

我没心思跟他斗嘴,上前抓住他明显发凉的手:“不要跟我撒谎,你真的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歹是动了龙珠,稍微有些心动过速也是正常的。”

“有必要这么拼?”我下意识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些,想把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似的。

单看当初敖炽因为龙珠稍有闪失就退化为幼年状态的往事,便知龙珠之于龙的重要性,命脉所在,岂能大意。所以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到了这把年岁,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到我,除了身边挚爱的生死安危。如果说我还有软肋,那就在这里。

“此物太凶,连海蓝真火都不怕的玩意儿,不放大招是搞不定的。不过也不算太大的招,不过是用龙珠的一点点力量直接攻击罢了。”他没事人一样摸摸我的脑袋,嬉皮笑脸道,“看你这么担心我,我就放心了。这个老婆肯定是不会被小鲜肉勾搭走了!”

“要不是看你动了龙珠损了真气,我肯定揍你。”我拉下他的手,“还好这次的敌人是太岁,此物虽凶,生命力极强,但攻击性不足,换成别的魔物,你暴露龙珠便是给它们最好的弄死你的机会!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胡闹?你明明可以用别的法子收拾它!”

敖炽白我一眼:“你站在原地不动,我就不会出大招。你都被抓住了,我心里急,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气得要死:“你被困住我不急吗?!”

“你急我也急,那你还生什么气?现在你没事我没事,太岁也收拾了。”敖炽伸了个懒腰,“可以回去吃早餐了!”

“事情还没完,吃个屁的早餐!”我掐了他一把,朝躺在地上的泥儿和安少爷努努嘴。

我手指一动,给泥儿松了绑,海蓝真火并没有给她的身躯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眼睛一直是睁着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昏蒙中渐渐有了意识。

我从枣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化成衣裳遮住面色惨白的她。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吃力地走到仍未苏醒的安少爷身边,跪下去,伸出手虚弱地推着安少爷,喃喃:“哥哥,别死……别死……”

“放心,他死不了。”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倒是你自己……泥儿,你真的不疼吗?”

她没吱声,仍是呼喊着安少爷。

我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在旁边呈惊讶状的木道长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跑到我跟敖炽面前,指着敖炽:“你……你是龙?”

我一把打开老家伙激动的手指,狠狠瞪着他:“第一,对刚刚你看见的所有,一辈子保持缄默。第二……”我出其不意地揪住他的胡子,“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好好好!一定不说出去!”木道长疼得呲牙咧嘴,连声道,“但我没说啥假话啊!哎哟哟,胡子要断了!”

你如果只是替人寻回胡大远,老早就该带着他的尸体离开安家回去复命拿钱了,却偏偏躲在床底下,还骗我说是想找出盗尸贼的线索,你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尿性我还不知道?你会主动替人找盗尸贼?但你确实这么做了,依我看,要么人家重金拜托,要么就是这盗尸贼跟你脱不了干系!”我松开他的胡子,“连使出障目术都吃力,这绝对不是你的实力。要是我没猜错,安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你的法力,正因为许多法术你使不出来,所以才一直窝在安家想法子。而你见我跟敖炽出现,又急着要带胡大远的尸体回天仙观,莫非,你很怕我们知道你来安宅的真正目的?”

木道长被我一连串问题打得满脸通红,老家伙搓着手指,支支吾吾。

“不说清楚,我就带你去见聂巧人!”我冷哼,“只要官府一插手,你以为你还能瞒得住?聂巧人那性子,连你祖坟里的秘密都能挖出来!”

“别别,千万别惊动官府呀老板娘!”木道长急了,脱口而出,“这事要是捅出去,我天仙观数百年的声誉就毁了呀!”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老家伙果然有问题吧!

“还不说清楚!”我戳着他的秃头。

木道长哭丧个脸,跺脚哀号:“作孽哟!祖师爷爷你倒羽化升仙了,留下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祖师爷爷?”我一怔。

“是厉天师。”

一个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人的声音幽幽飘出来。

“谁?”我猛回过头,凉风之下,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那棵枣树,几片没站稳的树叶随风而下,在最后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辛苦几位了。”

还是那个声音,轻轻柔柔,虚无缥缈。

敖炽皱眉道:“懂不懂礼貌,滚出来说话!”

“老板娘夫君,今夜你居功至伟,多谢了。”

敖炽四下搜索,依然不见说话人的踪影,我们甚至连一丝异常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木道长听了,突然激动起来,对着空气怒斥:“妖孽!还不现身!”

“小木头,我现不了身了。”

小木头……我忍住笑,说:“不管怎样,让你的恩人老对着空气说话,不太好吧?”

“我就在你们面前。”

面前?面前不就只有那棵枣树?

我们三人迅速走到枣树前,仰头看去,除了满树绿叶与一串串乖巧的枣花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声音从树上落下来:“抱歉,我命不久矣,无力现身。”

敖炽经起耳朵分辨了片刻,狐疑地盯住那些嫩黄嫩绿的枣花:“是枣花在说话?”

“枣花!”木道长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满树枣花道,“你这妖孽竟躲到真身里去了?难怪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搜了整个安家都没发现你的踪迹,你居然藏在这里!”

“是小木头你学艺不精,若换你祖师爷爷,哪怕我只剩一口气,他也能寻得我下落。”

“妖孽你还说风凉话!快把东西还给我!”

我听得真真切切,说话的,真是一树枣花……

一个白晃晃的东西从枣树上凭空落下,骨碌碌滚到了我脚边——一个绢布卷轴。

木道长眼睛一亮,冲上来就想抢,被我一脚踹开。

“你再乱动我就烧了你的胡子!”我警告他。

木道长苦着一张老脸道:“那老板娘你一定要保证,不能把你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一个字都不可以!”

把卷轴拾起来,细腻滑腻的触感紧贴着我的指尖,打开卷轴,原本雪白的丝绢已有了旧色,一行行楷书慢慢露出来,字是平庸的,难得的是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方方正正,应该是男人的手笔。

“有四百多年了吧……”

枣花里,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3

“你可想好了?”

“嗯。”

“就算用尽全力,你也只能做得了二十年的人。”

“二十年……好长呀!!!”

“……”

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是记得那个早晨跟她的对话,一字不差。

现在是下午,没到饭点,但杏花村里的位置早被占满了,他坐在东南角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看向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方向。

晶光璀璨的琉璃帘横在那里,优雅地把杏花村的大厅隔成了两个世界。

因为有枣花姑娘抚琴唱曲,杏花村的生意从未差过。枣花姑娘唱的曲子,连怡红楼的花魁都比不上,枣花姑娘的模样,走遍四坊也寻不到比她好看的,枣花姑娘的气韵,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有,枣花姑娘除了名字不够别致,哪里都是完美的——所有见过她,听过她的人,都这么想。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不爱喝酒,觉得喝酒误事,但今日天寒,又身在杏花村这样出名的酒馆,起码成该装装样子。

从进来坐下到现在,凡是经过他身边的女子,不论年纪,没有不偷瞧他的。多好看的男人,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亮,鼻子那么高,脸庞的线条挑不出一点瑕疵。就是穿得太随意了,灰扑扑的旧袍子,粗糙得像一大块洗碗帕,随便用一根黑腰带系着,沾着泥土的旧布鞋也不打理打理,一个用旧布缠起来的细长包裹摆在靠里的凳子上,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距离里。

这样漂亮的人,应该是不修边幅的世家公子,应该是读万卷书的俊俏书生,应该是红粉丛中游刃有余的倜傥郎君,这是多年来,各位陌生人关于他的猜想,可谁都没猜中。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纤瘦挺拔、姿容出色的年轻男人,会是个以降妖除魔为业的道士。知道他的人,都尊他一声厉天师,不知这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总之,他很厉害是真的,落在他手里的妖物,从无生还的可能。

有时候照镜子,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道士,长得不够蛮横,不够有力。而且,只要他笑,就很暖,不笑,就很冷,所以他从来不笑。有时候他故意不刮胡子,摸着满脸扎人的胡茬子,他觉得这样挺好。

但今天他刮胡子了,刮得特别干净,当一个糙爷们儿的心思,被杏花村里的酒与人轻易化解掉。

记得二十年前,他被师父捡回去养,那座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但那里成了他五岁之后的家。

师父爱喝酒,但不许他喝。师父懒得要死,却逼他记熟各种心法咒语。师父带他去无名荒山里修炼,自己找借口跑了,留他一人在深山中,收拾了两条蛇精、三只蜈蚣精,以及一只豹妖。握着沾满妖血的桃木剑,他才突然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这么厉害了。

可师父还是不满,说你啊就是长得太俊秀,没什么震慑力,搞不好还会被妖怪看上,麻烦啊麻烦。

他觉得师父太不正经,世间妖邪太多,诛之不尽,老东西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对自己很严厉,练法、练剑、练心,没有哪天是浪费的,既然要当天师,就要有该有的觉悟。

破道观的隔壁是一处民居,住着一对没有孩子的中年夫妻,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年岁的枣树,未见他们悉心照顾,却每年依然按时开花。一到花期,藏着甜味的淡香就会越过墙头,落到他鼻子里,这香气与寻常枣花颇有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总之,无数个月夜,他在一地银光里舞剑,枣花的甜香就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喜欢这个味道,温柔绵长,从不争锋人前。从五岁到二十岁,他把一树枣花的香味当作了朋友,毕竟,他真的没朋友,每天除了在观中修炼,就是外出杀妖,所有想跟他做朋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都犹豫了,因为他们害怕妖怪,顺便连他一起怕了。喜欢他的姑娘也有好多,但每个都在靠近他之前,就被他用最冷的眼神最无情的言辞赶走了。他是道土她们不知道吗,道士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就在那年枣花开的时候,师父在喝了一葫芦的酒后,再没醒过来,连死都带着满足的笑。他感觉这老家伙的一生就是个谜,活得太自在,说不定他真的脱掉臭皮囊,羽化登仙了?老家伙曾说,自己已经有三百岁了,要是徒弟你肯努力,说不定活得更长。问题是,他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啊,人生近百年,已经很久了,为何还要执著更长?而且老家伙说不定是骗人的,三百岁的人,已经算老妖怪了吧!

观里突然就冷清下来。

他没想过离开,也没想过要收个弟子,虽然以他现在的功力,收十个弟子也是可以的。

一个人守着一座破道观,倒也清净,他喜欢清净,天生的。

那天清晨,他在院中打坐,隔壁突然传来砍树的声音。他睁眼,莫名一惊。原来夫妇俩准备回南坊老家生活,已卖了房子,明天就要动身,走之前打算砍了这棵枣树,说枣木多少还能换几个钱。

他看着已经被砍出几道伤口的枣树,说:"也卖不了几个钱。都长这么高了,砍掉可惜。”

那妇人直言:“厉天师,你与我们为邻十余载,竟没发觉这棵枣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我与夫君成婚多年,膝下犹空,焉知不是这枣树冲撞了我们?砍了它,也是图个好彩头。”

他微微一愣,这些年只顾着闻香舞剑,倒真没留意枣树有没有结过果实。

只开花,不结果的枣树……他仰头看着满树嫩黄嫩绿的枣花,说:“我给你们银两,就当把这棵树卖与我了吧。至于冲撞一说,实属无稽,有无子女皆看缘分,怨不得其他。”

对于他,夫妇二人还是敬畏的,既然他开了口,他们也无话可说,收了他的银子,留下了枣树。

4

师父没了,邻居也没了,初夏的夜晚也清冷了。

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点了一盏油灯,静静地看书。

“谢啦。”

女子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他纹丝不动,目光依然留在书上,“跟我说话,你也是胆大,不知我是准吗?”

“你是因天师。”女子的声音里有笑意,“五岁来到隔壁,偷吃过糖罐里的糖,被老道士打了屁股,七岁时,练习御剑术被剑追着满院子躲,鞋子都跳掉了;八岁时……”

“好了好了!”他啪一声把书放下,“你知我是何人,还敢出来,不怕我收了你?”

“十五年了呀,我要有事,早该有事了。”她嘻嘻地笑,“反倒是我想问你,你明知我是谁,为何留下我?”

“小小花精,连妖都算不上,又无害人之举,我并无对你出手的理由。”他坦白道,要是没了你,我就闻不到我最喜欢的枣花香了——后面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我才谢谢你呀。”她真诚地感激,“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跟你讲话,怕打扰你修炼。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你道谢的。”

“嗯。”他不再跟她多言,拿起书继续看。

花精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空气里的甜香,比平日里浓郁了一些,闻上去更觉舒心。

那天之后,他的生活渐渐有了热闹的迹象。

隔壁一直未见新主人入住,只要他在院子里,花精就会跟他说话,什么都聊,什么都问。比如他今天出去又降伏了什么妖怪,发生了什么惊险或者有趣的事,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大街上的姑娘们是不是都盯着他看。

刚开始他不习惯这样的“问候”,但渐渐地,他有了一种“有人在家里等我”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坏。

她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喜欢哼唱自己编的小曲儿,每一支他都喜欢听,但他从不表露,怕被笑话。

花期过后,枣树上只剩枝叶,但他有几次在夜里往墙那边看时,能看见树上隐隐藏着一点萤火虫般的微光,那就是她的样子吧,一点小小的、温柔的光。

邻居搬走之后,给枣树浇水打理的事就由他来做了,他做得很细心。有一年夏天,雷雨之夜,他整晚没睡,穿着蓑衣守在枣树旁,时刻注意着空中闪电的走向。

她说:“你快走吧,万一雷劈下来,你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