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前,坐着四个人,四个从模样到年纪到衣着都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唯一区别是,其中三个的腰上紧紧缠着乌亮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深深嵌进了他们身后的三面墙壁里,而且,这三个人由始至终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那里,做出不断拿东西吃的动作,事实上他们面前空无一物。

安老爷子坐在我的正对面,也跟他们一样,伸手从空空的桌面上抓起一把空气,然后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嚼完了还往下咽,咽下去后又重复之前的动作。

他“吃”得很高兴,见我愣在对面,还对我招手:“一起吃!”

虽然我是老妖怪,但这种情况下还是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吗!

但落荒而逃是不可能的,我深吸口气,走到八仙桌前,壮起胆子将手指伸到另一个“安老爷子”的鼻子下,没气儿。再试其他两个,也是没气儿。

三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坐在桌子前“吃饭”,这又是逗我玩儿哪!!

不过,场面虽诡异,但这三个家伙好像并不具备危险性,只无知无觉地重复着他们的动作。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细节,这三个“安老爷子”跟那个安老爷子一样,都少了一根手指。

“一起吃。”安老爷子还在跟我招手。

我知道从这个稀里糊涂的老爷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挤出个笑容:“老爷子您慢慢吃,我突然不饿了,回去睡觉啦。”

说完,我火速熄灭亮光,退出房间,关好门,正要原路返回时,前方忽然隐隐飘来一点亮光,有人提了一盏灯笼往这里来了。

我略一思忖,飞身跃起,紧贴着走廊顶端飘浮着,屏息静气等那个人过来。

来人是泥儿,东张西望,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直走到最后这间房前,泥儿停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重重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小姑娘声音不大,我隐隐听个大概。

“哎呀,爷爷你咋又趁我睡着了乱跑呢,万一摔了,少爷是要责怪我的。”

“吃饭……”

“好好,吃饱了没?吃饱了我们回去。”

“我要看枣花!”

“枣花也要睡觉的,明儿早上看行不行?”

又是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泥儿扶着老爷子走出来,关了门,一老一少在灯灯笼的幽光里远去。

我落回地上,忍不住又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6

胡大远的房间里,敖炽已经先我一步赶回来。见我进来,他劈头就问:“我正要出找你,去哪儿了你?不是让你回来呆着么?”

“你查看得如何?”我反问。

敖炽道:“这里每间房我都看过了,除了家具与灰尘,什么都没有。我还找到了他们的厨房,唯一奇怪的就在这里。”

“厨房怎么了?”

“没有食物。”敖炽道,“一丁点食物都没有的厨房你见过吗?”

木道长听了,插嘴道:“是不是刚好吃完了啊?”

“吃完?会吃完到连根葱都没有,连糖盐酱油都吃得一滴不剩吗?”敖炽白眼道。

木道长挠挠头:“那倒也不太可能……”

敖炽又道:“虽然没有食物,厨房里的刀具倒是挺齐全,而且每把都擦得光光亮亮的。”

“没有食物,却有刀具……”我喃喃,“老爷子还总是把吃饭挂在嘴边……安家人到底吃什么呢?”

“喂喂,发什么愣呢?”敖炽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我把刚才所见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遍,不出意料,在听到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围在桌前吃空气之后,他们两个的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你不是饿昏头眼花了吧?”敖炽摸我的额头。

“滚!”我打开他的手,“我能眼花吗?我还去探了另外三个的鼻息,都不是活的。而且你刚刚有没有去后面那一圈?你没发现这座宅子本身修建的格局就很有问题吗?四四方方的两圈,正中间一棵树,困上加困!”

“困上加困?”敖炽一愣,“刚刚我忙着找厨房去,是发现这外头还有一圈一模一样的建筑,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一茬。”

“你就知道找吃的!”我狠狠瞪他一眼,“我看这里不简单,不管也得管了。”说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胡大远,叹气:“你的金子还真不好赚。”

“连老板娘您都觉得麻烦?”木道长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们。

“这宅子如果已经存在数百年,当初又被人刻意修成这个格局……”我看着窗外,清冷的月色自云后露了一线,给眼前的世界蒙了一层诡秘的白翳,“也许,这宅子本身就是个妖物了吧。”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了。木道长吓了一跳,忙道:“不会把我们吃了吧?这这这……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哪!”

我斜睨他一眼:“你是想说你还有好多钱没花死了好憋屈是吧!”

木道长顿时涨红了老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做道士做到你这份上也可以去死一死了。”我鄙视道,“我也只是推测而已,事实上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这里有任何妖邪之气。”

敖炽突然攥紧拳头,转身就要走。我拽住他:“干啥?”

“把老安小安还有那小丫鬟一起绑了啊!不说清楚就往死里吊打!”敖炽不耐烦道,“你我三个在这里嘀咕半天有什么用,这事最好速战速决,虽然胡大远已经没气儿了,但好歹也是牵扯到人命的事,万一他老婆一直等不到秃道土把她夫君带回去,她一着急去报了官,我们说不定还会被安一个知情不报延误案情的罪名呢!”

“刚刚我还幻觉你变聪明了呢。原来真是幻觉。”我狠狠掐了他一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有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组合,却可以对外人的强行入住淡定以对,甚至放任我们这些陌生人在他家里自由来去,所有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我顿了顿,认真道:“就是他们不怕。”敖炽一怔。

“有时候,没有畏惧的人,是没有弱点的。”我说,“起码,很难被找到弱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与他们正面硬碰,以防万一。”

“那现在怎么办?”敖炽气鼓鼓地坐下来,“陪一个秃道土还有一具尸体聊天吗?”

我深呼吸一口,说:“我去一趟天衣侯府。”

“我跟你一道。”敖炽立刻站起来。

“不要。”我把他摁回去,“此宅诡异,有你坐镇起码不会出大乱子,我速去速回。”

敖炽想了想,只得点头:“快些回来,别跟那变态侯爷多废话。”

“跟他多废话?到今天为止,我们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

说罢,我走到窗前,探头看看外面,没人,旋即跃出窗外化身为光,用最快的速度往天衣侯府方向飞去。

7

南坊离东坊还真是挺远的,用这么快的速度急飞过去,起码也用了我将近两个钟头。

我想的是,如果敲了三下门还没人来开的话,我就直接奔天衣侯的卧室去。

但是,敲第二下时门就开了,值夜的婢女居然都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精神地把我迎进了府中,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将我引到临水的凉亭里坐下。

那里的摆设还跟上次一样,古琴檀香,细烟袅袅,一水之隔的对岸,三层楼宇隐隐有灯火闪动,水光潋滟,如梦如幻,这老不死的居所仍是一副出离尘世的姿态。

很快,霜官来了。

“老板娘深夜驾临,倒是难得啊。”她笑着给我倒茶。

“茶我就不喝了,此事急得很。”我示意她不用再倒了。

“哦?”她停下手,茶杯里刚好倒了一半,“何事令老板娘如此重视?”

我一字一句道:“东坊南郊,一户安姓人家。”

“安姓人家?”霜官不解,“他们如何了?”

“不是他们如何,是我要知道他们世代居住的这座宅子的来历,以及这些年它经历过的一切,当然,如果能包括安家祖辈的种种事迹就更好了。”我如实道。

霜官面露思索之色,道:“这户人家,我印象不多,依稀知道他们本是大户人家,子孙绵延数百年。怎么,他们来跟老板娘做生意?”

我笑:“他们的钱,恐怕我赚不了。霜官姑娘,还是烦请天衣侯赐教吧。”

霜官面露难色:“侯爷刚刚就寝,这……”

“事关生死,横竖都比他睡觉重要。”我看着对岸,“或者,我亲自去他卧房给他问个好?”

“老板娘言重了,我这就去通传。”霜官起身,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从沉重诡秘的安宅出来,坐在这细腻温和,隐有仙家之气的天衣侯府里,整个人都感觉舒爽了许多。

远处隐隐传来柔美悠长的古琴之音,倒不知是哪个有雅兴的人在深夜抚琴,调子虽是平常,人耳却很是平和安静,急躁的心情仿佛被熨了一遍,整颗心都服帖了。琴声淡香,月清水静,散落湖面的光点像从梦中醒来的精灵,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忽然,有水声传来,对面的楼宇里,有人走出来,提了灯笼,踏上一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小舟,不慌不忙朝我这边驶来。

咦?那老不死的终于肯露面了?我站起来,走到凉亭边缘,与舟上之人对视。

还是看不清样子啊,只看见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夜风里微动,巨大的帽檐垂下来,连个下巴都没露出来。

我突然有一丁点紧张。

小舟终于停在了凉亭之外。乘舟之人不疾不徐地走下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但并不说话,只提起手中灯笼,细细地照亮我的脸。

这么对待上司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我有点生气了,说:“你老花眼啊,凉亭里灯火这么亮,你还拿灯笼照我?”

对方仍不言语,也没有放下灯笼的意思

我火了,伸手一把掀开了对方的帽子。

什么都没有……帽子下头什么都没有……不但如此,整个斗篷都在我眼前突然塌了下去,灯笼也掉在地上,滚向一边。

“啊!”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老板娘!老板娘!”

霜官的声音响起来,趴在木几上的我猛一下睁开眼,迅速坐直了身子,心里咚咚地跳。

做梦?!

对面的湖水上,却真有一只小舟正向着对岸而去,舟上仿佛站了一个人,但几乎轮廓都看不清楚。

我站起来,指着前方:“那是谁?”

霜官掩口一笑:“自然是侯爷。”

“啊?”我一惊。

霜官道:“我去通传时,侯爷说前几回都因故错过了,今次也该跟老板娘见上一面,闲话家常。谁知我们来时,您已经睡着了。侯爷说还是莫要打扰您,便回去了。”

我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瞌睡脸,一定是没吃晚饭太饿了才犯困,竟然把这么难得的会面错过了!

“是我失态了。”我朝她笑笑,“算啦,以后有缘再见吧,反正,三府会考之期临近,有的是碰面的机会。”

“那倒是。”霜官说着,将旁边的托盘送到我面前,一张金笺在里头闪闪发光,“侯爷给您的。”

我赶紧将金笺抓过来,仔细一看——

“东坊安家,四百年前自外地迁入,于南郊荒地建宅,形奇特。后子孙兴旺,家宅富裕。数年后,传此宅中太岁现身,引为奇谈。某夜,安家一门三十八口皆亡。传有妖物为夺太岁灭其满门,有修道者至安家,降妖孽而去。然太岁何在,不得而知。”

“太岁……”我皱紧眉头,捧着金笺继续看下去。

天衣侯这次给我的内容,比上回多了很多。

当金笺在我手中再次化为金粉分散而去时,我的心情却比来的时候更糟糕了。

第五章 枣花

楔子

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

1

破晓前,我回来了。

敖炽跟木道长居然都没打瞌睡,一个站在窗前俯度瞰安宅,一个坐在桌前瞪着胡大远的遗体发呆。

“见到了?”敖炽问。

“见了。”我点头,“事情有趣得很。”

“你真见到天衣侯了?”木道长赶紧凑到我面前,“那可是个轻易不见人的主儿,许多人连天衣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今天确实比平常积极很多呀。”

木道长眼珠一转,连声道:“这不是关系到我天仙观的声誉么,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十里八乡的百姓就会以为我木道长是骗吃骗喝之辈呢。”

我瞥他一眼:“行了,一会儿有让你帮手的时候。”说罢,我狡黠一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两个老爷们儿同时瞪大了眼睛,尤其敖炽,一脸“你有病吧”的嫌弃。

“玩不玩嘛?”我撇撇嘴,“赢了有大奖哟!我私人提供的金子!”

“老板娘你到底想玩啥?”一听有奖品,木道长态度立刻缓和下来。

我走到窗前,看着漆黑一片的宅子,说:“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谁能让安家的人走出这座宅子,哪怕只是迈出门槛一步,谁就是赢家。”

敖炽皱眉:“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我耸耸肩:“玩玩儿呗。”说罢我拉起他的手,笑,“走嘛,闲着也是闲着。”

木道长想了想,问:“赢了真有金子?”

我严肃道:“我不骗没头发的人!”

木道长摸了摸瓦亮的脑门,沮丧地叹气:“咱们轮流去?您二位先请?”

“不,一起行动,在这个过程里谁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离开宅子都算赢。”我说,“咱们各凭本事呗。”

木道长看了看床那边,为难道:“这不好吧,咱们都出去了,没人看着这里……”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你还怕他再活过来一次?”我伸手揪他的胡子,“走!少废话!”

木道长连声叫痛,不得不随我出了房间。

下楼,凉风扑面,檐下风铃叮叮当当摇晃,声音略显杂乱。

敖炽停下步子,拽住我的胳膊:“你想验证什么?”

我笑:“想知道天衣侯的金笺有没有胡说八道。”

敖炽挑眉:“确实有眉目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吐舌头。

“先把话说清楚!”他不让我走,“危险系数多少?”

我看着他的眼睛:“万一怎样,恐怕只有你能镇得住它。”

敖炽的脸色顿时严峻。

我握紧他的手,踮起脚对他耳语几句,末了又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离开这座宅子一步!”

敖炽一怔,没再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这时,木道长转回来,很是得意地跟我们说:“我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不过需要你们配合,这样能算我赢么?”

我看着这个胸有成竹的老油条:“只要你的法子能引他们出去,都算你赢。”

2

砰砰砰!安少爷的房门被敲得震天响。

很快,安少爷披衣而起,开了门,不解地看着门外气急败坏的我:“何事?”

“你家老爷子刚被人劫走了!!”我惊慌地指向大门口,一口气道,“我方才睡不着起来喝水,偏巧看到窗外有个陌生男子肩膀上扛着你家老爷子跑得飞快!”

“我也看见了!”敖炽煞有介事地证明,“怕是成子大远那伙人熬不住了,绑了你家老爷子做肉票呐!”

安少爷脸色骤变,立刻冲出房门往不远处的安老爷子房间奔去。

房门洞开,内无声息,他火速进屋,外间泥儿的床铺与里屋老爷子的床铺均空无一人——至少在他眼里,房间里是空无一人的。

木道长屏住呼吸,满头大汗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捏诀默念障目咒,硬生生将好好睡在床上的泥儿跟安老爷子从安少爷眼中“抹掉”了。

我心里暗骂木道长不中用,障目咒这种初级法术都使得这么吃力!而且在跟我们商量好用这个法子时,老家伙还特意说千万不能拖太久,不然他怕顶不住。我很是奇怪,木道长虽算不得高手,小小一个障目咒对他来说该是易如反掌,怎么搞得跟放大招似的。

“泥儿……”安少爷脸色大变。

泥儿……我以为这时候他脱口而出的应该是“爷爷”。

敖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还愣着干啥?追啊!”话音未落,他朝我使个眼色,拽着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亲眼看那贼人出了大门往南边去了,咱们现在追应该还能追上!”

安少爷被拖得踉踉跄跄,两人一直冲到离大门不到十米的地方,安少爷突然跟回了魂似的,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敖炽的手,整个人就势收住脚步,定在原地,怎么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敖炽故作诧异:“安少爷这是做什么?不追了?那可是你爷爷啊!”

安少爷深吸了口气,镇定道:“我并未亲眼见他离开宅子。我要先在宅子里找找。”

“我跟我夫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敖炽急吼吼地指着门外,“再不追就晚了!”

“多谢关心,此事我自会处理。”安少爷冷冷转过身,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敖炽一跺脚,指着他骂:“你这人好不孝!亲爷爷被抓走了都不管!不行,你必须跟我出去把人追回来!”说罢,他追上去再次抓住安少爷的手腕,这回他下了真力气,硬是拖着安少爷往大门去。

“你放手!放手!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好心留你们过夜,你们便是这样恩将仇报吗?”安少爷奋力挣扎,却死也挣不开敖炽铁锁般的大手,眼看着就要被他拖到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