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照相貌说,罗暮雪一点都不比方微杜差,方微杜清俊温润,妍若好女;罗暮雪深峻英武,朗朗磊落。
甚至陆芜菱之前曾觉得罗暮雪容貌比方微杜更胜一筹,至少,更有男子英气。
然而当这样场合,所有人一眼所见的,都是方微杜,就连陆芜菱,也是在看到方微杜之后,眼睛余光才瞥过皇帝身后左后方不远处,带刀而立,一身黑甲的罗暮雪。
黑色永远都不及洁白耀眼,就如同一直听令,杀人,必须自敛自制,在夹缝中苦求生存和茁壮的罗暮雪,又怎能及得上生而尊贵,生而貌美,生而才高,可以轻易将富贵礼仪,鄙弃如浮云的方微杜?
在这里,罗暮雪身为四品武将,却只是宫殿带刀的武力背景;方微杜一介白身,却是众目所集。
其实,被众目所集的还有刚刚走进来的,布衣银钗却清雅如出水芙蓉的陆芜菱。
第45章 殿上
万寿节宴开百席,正殿外头,密密麻麻一席席都是大小百官,离皇帝越近,位越高。
这里全是须眉男子,内眷外命妇们都被宴请到皇后娘娘后宫里去了。
皇帝果然是听了陆芜菱的清平调,方微杜的献诗,龙颜大悦,叫二人来当面赏赐。因二人一起叫的,也就没顾上陆芜菱是女子。
在这个帝国最威严的殿上,在百官面前…陆芜菱即使以前,也未见过这等阵仗。
她忍着痛楚,克制紧张,在众官员注视下,缓缓前行,目不斜视。
直走到金銮殿下,走到年老体衰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前,盈盈拜倒,三呼万岁。
不管对陆纬的死是可惜还是庆幸,对陆纬的人品是赞赏还是鄙薄的,此刻都不禁觉得,陆纬还是养得好女儿。
皇帝心情颇佳,温言让陆芜菱平身,又出言称赞她的诗“清新天然,令人耳目一新”。陆芜菱自然是落落大方口称“惶恐不敢”,感谢圣上谬赞。
然后,皇帝便转向方微杜道:“方爱卿方才说要等陆姑娘来了才说,现在陆姑娘也来了,你二人欲求何赏,不妨道来。”
陆芜菱看了方微杜一眼,方微杜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便朝皇上拜下,道:“微杜与陆姑娘自幼相得,青梅竹马,微杜所求,便是请皇上赦免陆姑娘官奴身份,将她赐婚于微杜。”
语气诚恳轻柔,但是却叫人目瞪口呆。
方家被逐出权利中心,必有许多不甘,圣上对方相,未尝不留恋,方微杜今日所求为何,底下无数官员暗自猜测。
有人猜他要求圣上让方相回京养老,有人猜他要让方相开书院笼络天下士子之心,有人猜他要举荐兄弟,——至于他自己,那是不用举荐了,只等春闱后任命便是——,也有人猜他什么都不求,来显示清高。
谁也猜不到他竟然会求一女子!
这女子身后家族已失,毫无联姻价值,纵然才比班姬,貌若貂蝉,又能如何?
何况满朝皆知她被罗暮雪所得,已失贞洁,这般失贞女子,娶回去为正妻,只恐公婆不容,家无宁日。
一时不少人都捋着胡子,摇头叹息。都叹方家子空有才华气蕴,毫无成算。
欲得一女子,大不了私下找罗暮雪商量,重金厚币,许以好处,总不见得不可得,便是不可得了,天下女子何其多?
竟浪费这家族所望的大好机会!
不过方微杜和陆芜菱站在一处,皆是容貌清雅,气度从容,又都才高至此,倒真是相配!
连皇帝看着这般金童玉女,都忍不住想撮合一番。
陆芜菱也是大吃了一惊。
这时,变故再生!
罗暮雪出列,拜倒在地,朗声道:“此事不可。”
声动梁檐。
罗暮雪抬头道:“陛下,陆芜菱乃臣所悦,共寝多时,恐有身孕。且臣甚爱之,限于身份,不得已以姬妾相待,请陛下赦陆芜菱官奴之身,赐臣为妻!”
又转头对方微杜道:“君子不夺人所爱,遑论妻儿?方公子,君子乎?”
真是万寿节一场好戏!二男争一女,还争求赐婚,百官一时都看得津津有味。
皇帝一时难以决断。
罗暮雪也为他所看好倚重,何况不日便将远征。
再者说,陆芜菱都已经是他的人了,硬要夺一臣子之姬妾,赐婚给别人,也说不过去,于理不合!
可是他刚才已笑着答应方微杜“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况且在他看来,方微杜和陆芜菱着实相配,二人自幼相得,也是京中人所皆知,若非陆家坏事,两人正是一对。
让佳人摆脱恶霸将军,重新回到意中人身边,也是一段佳话…话本里传到这样的皇帝,还是很得人心的角色…若是自己拒绝,千古之后,自己就是话本里不肯成全人间佳偶的皇帝了…
老皇上一时发散性思维了。
他想了想,两边都不欲得罪,突然灵机一动,对陆芜菱道:“你欲何求?罗将军和方解元都是人中俊杰,得一为夫,足慰平生,不如今日便由你择其一罢。”
将球踢给陆芜菱,不用得罪哪一个,又显得开明。
陆芜菱也拜倒,当着众人面,朗声道:“罪臣之女,多谢圣上优容,求圣上赦芜菱官奴之名,允芜菱出家修行,不祥之女,带罪之人,愿以此残生,供奉我佛,为先父赎罪,为圣上和天下苍生祈福。”
虽然说父丧守孝也是个理由,但陆纬是被赐死,本朝律法,罪犯之死,子女均不得守孝。
一时人人震惊,
罗暮雪一手握紧拳,难以察觉地颤抖。低垂的面庞上,一片寒冰之色。
方微杜也苦笑,对陆芜菱道:“芜菱休出此言。”
旁侧在圣上下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开口说:“青春正好的女子,又非真心看破红尘,何故动辄言以出家?不妥!”声音严厉。
此老却是张相。
他曾经是陆纬考中进士的座师,虽然他信奉君子不蔓不枝,最厌结党,陆纬入仕后也没多来往,对陆纬的才华却还是有几分欣赏。对于陆芜菱,他也有几分怜惜看顾。
今日方陆二人得到圣上亲自当面之赏,和他一力夸奖也是很有关系的。
圣上也微微点头。
这时,坐在圣上另一侧,华袍玉带的长盛王却突然开腔:“皇兄,陆芜菱官奴身份可以赦免,但她本就是罗将军买下的姬妾,虽然不是官奴了,人总是罗将军所买下的,又说不定真有了子嗣,岂能拆开?方公子高堂在世,又岂容他娶他人姬妾为正妻?说不得方恒老儿要怨陛下的!再者说,陆芜菱孤零零一个女子,又叫她去哪里?不如皇上就赦陆芜菱为良民,让罗将军正式娶作妾室可也。”
皇帝很少驳回长盛王的要求,他瞥了长盛王一眼,心底已经闪过好些念头。
陆芜菱闻言膝行两步,声音悲怆决裂,语带愤哽:“芜菱誓死不为人妾室,请皇上允许芜菱出家!”
方微杜也叩首道:“请圣上成全微杜!”
罗暮雪则道:“圣上,臣不愿委屈陆芜菱,愿娶作正室。”说着冷冷瞪了长盛王一眼。
长盛王为啥要替罗暮雪留下陆芜菱,又为啥请求让她为妾,皇帝是知道的,他也不是不怜惜亲弟弟这片心思。
罗暮雪不日要出征,让他娶个妻,留下家眷在京,倒也是不错的。
皇帝一如既往衡量着利益和亲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方微杜,你就不要多掺和了,娶妻乃父母之命,何况你所求是旁人妻妾,你年纪尚轻,前途阔大,异日待你金榜题名朕再为你赐一门佳妻…”说着,盘算让他尚公主也是不错,至于尚哪位公主,等回宫和皇后略作商量再说。
方微杜露出失望伤悲之色,可他纵然向来疏狂,也是不能不顾家族,在这里公然抗旨。
不过看他皱起眉头,黯然看着陆芜菱,倒是不少人都觉得有些棒打鸳鸯的不忍。
毕竟,官员们都是进士出身,哪个书生年轻时没看过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生过些旖旎心思呢?
皇帝又对陆芜菱道:“陆芜菱也休要提出家之言,年轻姑娘不懂事,出家岂是这么好出的?”
他再次盘算一番,决定还是同意罗暮雪所求比较好,省得长盛王或是程家替罗暮雪寻觅有力的妻族,将来不好制衡,罗暮雪无父母,也没人挑剔陆芜菱,又是他自己所欲,只有感激的道理!何况,陆芜菱这般才貌的淑女,给他做正妻也不委屈。要说陆芜菱那边,能得罗暮雪娶作妻室,也已经相当幸运。
皇帝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件妥当的大好事,看一眼旁边的弟弟,自从罗暮雪抢声道自己愿娶陆芜菱为妻,长盛王面上便带了些怒意,却只能隐忍不发。
皇帝便觉有些好笑,笑道:“罗暮雪,你愿娶陆芜菱为正妻?”
陆芜菱心中发凉,罗暮雪面上露出坚毅之色,道:“臣愿意。”
皇帝摸摸胡子,点头道:“陆芜菱端庄娴静,才貌兼具,可为尔妻,善。”
听皇帝此言,陆芜菱心中一凉,长盛王面上露出一丝不悦,罗暮雪叩首道:“谢圣恩!”
旁边四皇子也在座,听到这里也有些不虞,罗暮雪待陆芜菱越不好,将来他才越好行事,如今若竟然娶为妻,只恐陆芜菱便要对他感谢起来,日久生情,却是不好。
当然,若嫁给方微杜,就更加不好了,闻言笑道:“父皇,钦天监算得吉时,罗将军几天后便要出征,却是来不及筹备婚礼。”
出征的吉时,自然不能延误。
陆芜菱也是心中灵感突现,叩首道:“古有霍嫖姚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请圣上待罗将军凯旋之时,再…”
这话却是皇帝喜闻,闻言笑道,“善,待罗将军凯旋之日,朕再行赐婚。”
于是便下旨,赦免陆芜菱官奴身份为良民,赏赐金玉如意二对;赏赐方微杜宅邸一座,上供笔墨纸砚一套;又道陆芜菱既是罗暮雪姬妾,又恐有孕,还让罗暮雪带回在府上安置,等他回来赐婚。
事到如今,三人也便只有叩首谢恩。
皇帝很高兴,自觉今日做了些好事。
第46章 上门
事已至此,陆芜菱也无法,只能磕头谢恩。
罗暮雪沉默着,也磕头谢恩,但是陆芜菱故意拖延,不肯嫁他,又何尝不是一目了然。
他面上便没有喜色。
方微杜叹息一声,也谢了恩。
方微杜和陆芜菱皆非官身,本来赐宴没他俩什么事,到现在,圣上龙心大悦,便叫陆芜菱先回去,方微杜留下赐宴。
方家皇帝还是要留给新君用一用滴,自然要笼络一二,陆家却已完了,没有什么价值。不过皇上也不是不念旧情,陆纬虽然不是什么清官,却也不是什么贪官酷吏,帮他料理户部这些年,大账目还是清楚的,也算能吏了,何况也是翩翩才子,落得如此下场,虽是他自己大事上头糊涂,皇帝心里,也未免有些可惜。
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皇上还是愿意照顾下他的后人,尤其是深得他喜爱,本身又是才华横溢的陆芜菱。
皇帝自然没有想过,陆家后人会憎恨他问斩陆纬,抄了陆家什么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陆纬又不是无辜被冤枉。
现在皇上觉得自己已经很对得起陆家。
陆芜菱叩首退下,捧着皇帝赏赐的金玉如意,依旧维持着端庄步履,裙裾不惊,缓缓退出。
实际上经历这一番看似平静,实则紧张的御前应对,她又发著烧,浑身疼痛,确实是已不堪忍受,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更是觉着头重脚轻,似乎连路都看不清楚,周围的宫墙,也模模糊糊。
幸而她还是坚持出来了…待到出了宫门,挨到马车前,已是瘫软在迎接她的繁丝怀中。
端木嬷嬷因怕陆芜菱逃跑或是出其它事情,是叮嘱派了两个亲兵随车的,马车带着两骑亲兵,晃晃悠悠回到罗府。
陆芜菱被扶上床休息,其实她已经不太难受,却只是昏昏沉沉,仿佛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上了床没多久便昏昏睡去,没多久,便烧得厉害起来。
繁丝一直照顾她,摸到她额头滚烫,又是忧愁又是伤心,只好继续给她擦拭额头,又拿煎好的药来喂她喝下。
陆芜菱进宫发生了什么事,繁丝这样的奴婢却无从得知,她满怀忧虑,在车上担心了许久,好容易姑娘出来了,却虚弱不堪,也没法问,若不是她带出来的金玉如意明摆着是圣上所赐,应该不是坏事,繁丝此刻,也不知道该担心成什么样了。
陆芜菱喝完药继续睡了,繁丝照顾她之余,有了空暇,不免要胡思乱想。
皇上既然都有赏赐,可见是好事,不知道…繁丝越想越有可能,不禁一扫烦愁,兴奋起来:皇上会不会赦免了姑娘的官奴身份!
可惜陆芜菱昏昏沉沉,也无从回答她。
挨到晚间,罗暮雪回来了,便是他这样的人,一天下来,身上也带了疲惫,但依旧沉默坚稳。他到陆芜菱房中来看望她,陆芜菱依旧未醒,好在发了汗,烧已退了些,摸着虽热,却不太烫手。
罗暮雪沉默着,抚摸她额头,繁丝默默退到后面。
罗暮雪在陆芜菱床前坐了半晌,默默看着她。繁丝本对罗暮雪怨气甚重,但此刻看他敛眉如剑,眼若冰霜,一张面孔毫无笑意,却不禁吓得不敢上前,又恐他突然发怒伤了陆芜菱,忧心不已。
好在他只是看了陆芜菱半晌,最后便站了起来。
问了繁丝陆芜菱不曾吃过东西,蹙眉道:“不吃东西也不成,不是嘱咐了给炖燕窝粥?”
银吊子上炖个燕窝粥什么的,罗府还是有的。
繁丝低头敛眉回答道:“晨起是喂了一晚的,从宫里回来姑娘泰半在沉睡,不曾怎么醒转,勉强喂了药喝,说是没胃口…”
罗暮雪皱眉,冷声道:“令人去做,一会儿待她醒了喂她。”
繁丝小声答应是。
罗暮雪便离开了。
陆芜菱最后在亥时醒了,被喂了燕窝粥,可惜后来又吐了,折腾一夜,繁丝不曾合眼,真正是衣不解带。
好在清晨时终于退了烧,陆芜菱也醒了,看到繁丝双眼熬得通红,她也不禁心中感念,让她速去补觉,换了五月来替班。
终究是年轻,白日里未曾再发烧。
下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方微杜公然找到罗府来求见。
他带了十几仆从,皆鲜衣怒马,自己坐着四匹青马所拉的古式厚辕车,车悬白帷,所过之处,人皆侧目。
更有市井童妇,争相聚集,欲一睹方公子如玉姿容。
这对于方微杜,不过是常态耳。
昨日宫中事,已有流传民间,便有那消息灵通人士,在那里讲着如同说书,言者得意,听者甚众。
实在是宫中不免太监之流,百官也多侍从,此事又戏剧性又无须保密,内容为下至广大市井百姓上至名门贵妇所喜闻乐见,一夕之间,传扬甚广。
今日得见绯闻男主角,又是这等人物,还亲自打上门去,简直刺激得众人八卦之血沸腾不已,恨不得随之进去,全程观赏。
方微杜的童儿也生得清俊,跳下车,上前叩门送上拜帖。
罗暮雪恰好今日轮休,恰好在家!
接拜帖时,罗暮雪正同他的师爷在第一进议事,连师爷都恼了:“这方公子公然上门,意欲何为!”
罗暮雪虽对方微杜极为警惕,也不喜欢,但也并不像对四皇子一般厌恶其人。当下沉吟道:“便去会一会他!”
围观众人便见罗府中门大开,请方微杜入内。
一时人群中“啧啧”称叹。
“这罗将军好气度,还不将人打出去!”
“莫不是骗进去打一顿?方公子可是文质彬彬的书生…”
“啧啧,一会儿不会上演全武行吧?”满是期待的口气,深恨不得随之进去一观。
“哎呀,伤了方公子可如何是好?”满是惋惜,自是出自女子之口。
“唉,这陆二姑娘恁的好命,有方公子如此痴心相待…”
“好命什么呀,也不得在一起…”
“可怜啊,红颜薄命…”
“薄命个屁,她一介官奴,哪里配得上方公子?何况还失了身!罗将军肯娶她,已经是好命极了!”
方微杜的车停在第一进庭院中,童儿揭开帷幕,他抱着一张琴下了车,这般清雅雍容兼具的风姿,确实是令人观之忘俗,连庭中本来个个都虎视眈眈的亲兵护卫,也不由暗中赞叹。
方微杜被请到第二进院子正厅里。
不多久,罗暮雪带着师爷随侍进来了,拱手为礼,朗声道:“不知方公子突然莅临,有何指教?”面上不喜不怒,态度不恭不倨。
方微杜虽未带笑容,声音容貌却似令人如沐春风:“唐突而至。乃为二事。”
罗暮雪仍是不动声色,“哦,不知哪二事?”
方微杜微微一笑,如朗月破云:“一是昨日将军问我,觊觎人妻妾,可为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