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找了阿大过来,与她商量了一个晚上——方琮亭对于重修厂房这事情并没有太多不同的意见,他表示完全支持方琮珠的想法:“方家不能倒,咱们不能被那些小人打倒,方家的产业要延续下去。”
“那你也该多想想法子呀。”方琮珠瞥了方琮亭一眼,感觉他具有民国时期热血青年的通病,说到什么事情便慷慨激昂,可是真正做起来,却没有计划和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
比如说重新将方氏织造厂整改开工。
方琮亭从头到尾都是赞成要继续办方氏织造,可是方琮珠一提到各种困难,他就不想去面对,总觉得自然会有法子去解决。
方氏织造需要添置纺织机器,方琮亭也认为中国应该没有这种机械,可是要从西洋进口机器,该选哪个国家的,该从什么渠道进来,报税是怎么走流程,提货又该如何进行,他一想到就头疼。
“不能直接找一个懂行的,托他去办吗?”
“大哥,咱们能省则省,钱要用到刀刃上。”方琮珠很不赞成方琮亭这种甩手掌柜的做法:“人家懂行,未必会为咱们全心全意的办事,而且这价格上的猫腻,咱们又怎么知道?咱们得亲力亲为方才行。”
方琮亭听她这般说,就将权力下放了——需要钱就跟他说,其余都让方琮珠拿主意。
对于他这种态度,方琮珠有些无可奈何。
作为方家的长子,方琮亭当然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可是他对于革命的兴趣,似乎远远大于做生意的兴趣,方琮珠愿意出面,他似乎非常开心,有些乐得轻松自在的意味。
而这个时代,即便发现女儿能干,可意识里还是觉得儿子会要更强,方夫人就是一个例证,她将那几千块的银票放在方琮亭手中,让他来掌控。
故此,现在若是要钱,就必须找方琮亭。
昨晚与阿大商量了一个晚上,厂房要怎么样设计,该请多少人,用什么材料,两个女人倒是谈得兴致勃勃。方琮珠上辈子没存够钱首付的钱,这一次盖厂房,好像有自己赤手空拳创业的兴奋。
阿大办事很细心,有些事情方琮珠没想到的,她还能进行补充,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协商,方琮珠发现,阿大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她不仅具有管家才能,还有一些生意头脑。
“大小姐,我们应当要将那几个大师傅留下来。设计花样的、纺织的、印染的那几个大师傅,他们的技术真是特别好,要是被别家请去了,那可麻烦了,就算买回来机器,也不一定再寻得到这么好的人了。”
方琮珠听到这个建议,心里头也是一惊。
确实,这次与几位大师傅一起将踏雪寻梅图给弄出来,她发现这些师傅真是厉害。
会画画是一回事,能将画截取成为丝绸上的图案,能将图案织出来,而且颜色要恰到好处,这可真是有些难。
人才就是生产力,若是一个工厂里只有一些会做基本工序的人,那这个厂的产品就缺乏创新和精致,销售也不会太好。方氏织造之所以这些年销路不错,就是有这些高端的人才在,才保证了工厂的产品。
“阿大,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我准备要亲自上门拜访。”
“大小姐,你这身份去请他们不合适,而且你明日就要回上海了,没什么空了,不如我去帮你留他们罢。”阿大心疼的看了一眼方琮珠:“这些天你太辛苦了。”
“这点辛苦算什么?为了方氏织造不倒下去,我再辛苦也没事。”方琮珠捏了捏拳头:“刘备请诸葛亮都三顾茅庐了,我请大师傅们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阿大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唉,大小姐,就怕累到你。”
听着阿大的话,估计这几位大师傅都住得不远,她也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方琮珠觉得一定要抓住时机,赶在别的纺织厂下手之前,自己要将他们稳住。
现在,瞧着窗外的烟雨蒙蒙,方琮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好像预示着将来的路途有些不怎么顺畅——可不管有多么艰难,她还是得要勇敢面对。
匆匆忙忙梳洗一番,她走到了餐厅,这时候方琮亭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哥,我昨晚与阿大商量过了,要去留住那几位大师傅,今天上午打算去他们家里一趟,你单独给工人们发工钱吧。”
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这边还有七十多个人的工钱没有发呢,要么你留下,要么我留下发钱,随便你选吧。”
方琮亭想了想:“我还是在家里发工钱吧,你口才比我好,能说会道,而且人家见着你一个女的过去请,不好意思拒绝。”
“好,咱们就这样决定了。”
方琮珠笑了笑,兄妹俩分工合作,自然做事要快一点。
出发的时候,外头还下一点蒙蒙细雨,阿大拎出一双木屐给方琮珠穿上:“大小姐,外头有些泥,你穿这个好一点点。”
方琮珠弯腰穿上木屐,瞬间就高了不少,阿大还只到她的鼻子这儿。
这可就是古朴的高跟鞋啊,方琮珠觉得自己穿着这木屐,由阿大扶着手走路,着实有些古典仕女的范儿,更兼旁边还有一个女仆给自己撑着一柄油纸伞,灰黄色的伞面古朴味儿十足。
雨从伞面上滚落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青石板上,从石板间上的小洼溅起来,就如点点细碎的浪花。
走到宅子外边,有一乘轿子候在那里,轿夫们都穿了蓑衣戴了斗笠,这一点点雨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儿。
方琮珠跨步上了轿子,阿大将轿门帘子放了下来,轿夫们抬着轿子朝前走,竹轿有些晃晃悠悠,方琮珠伸手抓住了小窗,有些觉得不稳当。
走了不过十几分钟,竹轿就停下来了。
“大小姐,染色的方师傅家到了。”
阿大撩开帘子,一线阳光就射了进来,虽然还不是很明快,但已经有了天晴的预兆。
飘着细雨的时候上了竹轿,没想到下轿就见着阳光了,这竹轿仿佛是个魔盒,人到里边呆一呆,外头就换了天。
印染的方师傅算起来是方琮珠的本家,只不过是旁支,家中情况并不怎么好,只得两进土砖房,中间围出了一个院子。
见着方琮珠过来,方师傅很是吃惊:“大小姐,你今日怎么来了?”
“我特地来看看你。”方琮珠微微的笑,让阿大将礼物给他送了过去:“我们家的工厂,方师傅可是费了大力气的,我代表我父亲来感谢你。”
方师傅垂着头叹了一口气:“唉,我在你们家做得久了,这下忽然得要去找下家了,倒是有些舍不得。”
“方师傅,您怎么要去找下家呢?”方琮珠吓了一大跳,幸亏自己来得及时,要不是这些业务骨干都走掉了呢:“我们方氏织造会重新起厂房,重新安装从西洋买过来的机器,您别着急,会有事情做的。”
“真的吗?”方师傅眼睛一亮:“我看你送东西过来,以为你们不准备再办厂了,那点东西算是做告别,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啦。”
“不是不是,我只是代表我父亲来感谢各位师傅的,因为你们全心全意帮助我父亲,方氏织造才能这样红火,希望大家能稍微再等等,我们方氏这几个月里要建厂房,安装机器,故此得要三四个月以后才能开始生产,大家稍安勿躁,方氏织造会开工的,你们不必去寻找下家。”
“啊呀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方师傅感激得很:“我还在担心呢,没了事情好做,家里的开支用度该怎么办?”
方琮珠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荷包来:“方师傅,你还没去领工钱,我把你这个月的工钱给送过来了,另外还给您多发了三个月的工钱,应该勉强能够到等着方氏重新开业的几个月的开支用度。”
“什么?”方师傅瞪圆了眼睛:“大小姐,这样不好罢……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我们是本家,没那么多计较。”
“再是本家也要吃饭穿衣啊。”方琮珠笑着把那个荷包放在桌子上,里边的鹰洋碰着桌面,叮叮当当的响。
“大小姐,您可真是太好了。”方师傅的婆娘在一边直抹眼泪:“这些年,全是方老爷关照,我们家这日子才勉强熬得过去。唉,只盼着方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身子快快好起来,能又回方氏来管理厂子。”
方琮珠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我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到方师傅家很顺利,人家荷包收下,也信誓旦旦的说好不会去别人家干活,方琮珠笑着作别,和阿大一起走出了门。
“大小姐,还走不走别家?”
“走,为什么不走?”
既然已经出来了,当然要把事情做好,更何况老天爷都帮助她,现在已经没有再下雨,天空里一轮明亮的太阳,金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和煦而温暖。
整整一个上午,方琮珠去了六位大师傅家,一鼓作气,没有停顿。她的运气也特别好,几位大师傅都在家,还没出门——这个时候还不到插秧干农活,方氏织造停业了,就只能在家里呆着,空闲的时候整整田地,准备播种下秧。
众人见着方琮珠客客气气的送了几个月工钱过来,又非常谦和的与他们探讨今后的出路,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一个个都点头应允下来:“方大小姐请放心,我们会等着方氏织造让我们回去开工的那一日。”
方琮珠将这些大师傅的事情给落实了以后,回到方家大宅时,外边还有几个等着领工钱的,方琮亭手上又是一抹青黑。
“怎么样,都走了一遍?”
“是的。”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走了六户人家,他们都同意等着方氏重新开业。”
方琮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样倒是放心了,一般的人工容易请,这种有长处的实在难遇到,就怕他们拿乔。”
“咱们用自己的诚心去感化他们,人家也不会拒绝的。”方琮珠心里暗道,带薪休假的待遇,就是前辈子都很难遇到,更别说在这个时代,那些资本家都是以剥削工人为己任,出了一个全心全意为工人着想的老板,人家怎么能不感激?
今日上午,阿大就派了人去请那些看好的泥瓦工师傅,等着吃过午饭以后,那些师傅们都到齐了,方琮珠与他们说了一下想要重建方氏纺织厂的事情,众人听了都很高兴——有事情做就有钱挣,家里今年的开支用度看起来有着落了。
“我想要说明一点,就是这个排泄的问题。”
方琮珠很严正的提出了工业垃圾的处置问题。
原来的方氏织造是个四合院,排泄工业废水都是挖了一条坑,直接到了小溪屯子里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年代没什么工厂的缘故,所以方氏织造厂尽管隔三差五的要排出废水,可这小溪屯子里的水却还是挺清澈的——或许是这个时候的染料并没有太多化学制剂,大部分都是天然植物里提取的?
只不过方琮珠还是担心污染的问题。
“那条排水沟前边要做一些废水处理的工程,比如说过滤,清洗什么的,反正不能直接排到小溪屯子里去。”
“琮珠,这个有些多此一举了罢?”方琮亭有些不理解,他家的方氏织造这么多年了都是直接排水,到了方琮珠这里,却又要增加程序,有些想不通。
“大哥,不是多此一举,这是一个关系很大的问题,你可以去问问化学系的教授,这些染色的原材料里边含有不少污染环境的物质,在排出之前处理一下会更好些。”
“污染……那是什么?”
方琮亭还是有些不理解,这个新鲜名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污染,就是把比较干净的东西变成污浊的,变成染色一样的,这河水是咱们苏州这边的人要喝的,多少人要挑水回家洗菜淘米,甚至是沉淀下来做饮用水,然而,若是被咱们厂里排出的水给污染了,那还能放心用吗?”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方琮亭很是讶异,他可从来没考虑过这么多。
“大哥,若是大家喝了咱们厂里排出来的废料而生病了,难道你不会觉得心里头不安吗?”方琮珠说得很真挚:“宁可咱们多花一点钱,也要保证乡亲们的身体健康啊。”
几个泥瓦工也从来没听到过什么净化处理这些词,听着方琮珠这般说,几个人心里头都觉得这位方大小姐可真是心善,还记挂着苏州百姓哩。
“方大少爷,方大小姐,你们只管放心,我们帮你们家做事,保准如贴!”
一个泥工拍了拍胸脯:“我这手艺,苏州城里谁不知道?”
阿大点头:“要不是你手艺好,我也不会找你过来。”
另外几个工匠也纷纷向方家兄妹提了保证,他们一定会认真干活,把方家的纺织厂盖得牢固,保准一百年都不会塌。
方琮亭听了众人这般说,缓缓舒了一口气:“那就拜托各位了。”
“请大家看看这幅图。”方琮珠从落地的花瓶里拿出了一卷画,这是昨晚她用铅笔画的草图:“我打算盖个这样的房子,几位师傅看看,还能不能提出些改进的地方。”
几个工匠凑拢过来,看了看那张图,大家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珠子:“方大小姐,这是你画的么?画得可真像。”
“我们家大小姐在上海学了画画儿的。”
阿大看了方琮珠一眼,心里头得意。
大小姐就是这般心灵手巧,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方大小姐真是厉害啊!”几个工匠凑到一起看那草图,众人开始商议起来:“方大小姐这是打算用青砖,盖两层的楼房,这比原来的方氏织造厂更气派了。”
原来的方氏织造厂是土砖盖的房子,这么多年来,方家几代人修修补补,已经透出些破败的影子——房顶上虽然有新翻的黑瓦,可墙壁里的土砖有些已经残破,露出一些秸杆来,出头的椽子灰蒙蒙的一片。
这一次将旧厂房给烧了,干脆给盖一家全新的厂子,带点现代化气息,这样会支撑得久一些。
听说全部用青砖,方琮亭有些犹豫:“这可得花一大笔钱了。”
“大哥,青砖的好处是冬暖夏凉,在里边做事情的工人会干劲足一点点。”方琮珠很耐心的向方琮亭解释:“咱们要舍得付出才有回报。”
她设计的厂房是人字形的屋顶,显得很空旷,选茧子的那边一排房间,做出了复式的层次来,第二层可以用来当做办公室和接待室。
厂房里还设有一间空房给工人们当休息娱乐室,方琮珠打算到里边添置一些座椅,供给工人们歇息闲聊。只可惜此时应该没有羽毛球乒乓球这些体育器材购买,否则也可以买几副球拍在这里,让大家闲暇时练练手。
几个工匠对于休息娱乐室非常感兴趣:“不放机器,就一间空房?”
“对啊。”方琮珠点了点头:“就放些座椅,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可以坐到这里聊天,冬天的时候房子里生一盆火,大家一边烤火一边闲聊,要多惬意就有多么惬意。”
“呀,竟然还有这样的好去处!”几个工匠看着方琮珠,眼中露出了敬佩的光:“像方大小姐这般设想周到的,苏州只怕没有第二个。”
方琮珠笑了笑:“工人也是人,他们也需要休息,我们应该照顾他们的需求,难道不是这样吗?别人为我们方家辛辛苦苦做事,我们自然要多多照顾他们了。”
“方家什么时候招人?我得让我婆娘和女儿过来做事。”
一个工匠兴致勃勃:“有这么好的条件,她们肯定愿意过来。”
“欢迎欢迎。”
方琮珠笑靥如花:“到时候可是要招大量人手的。”
“那咱们可先说好啦,我婆娘和女儿都手脚勤快,能干活,要是不能干活,那我也不提了。”那工匠嘿嘿的笑:“我女儿挣的钱都给她留着攒嫁妆。”
“那挺好的。”
众人把这张草图仔仔细细商量过,每一个细节都讨论到了,有遗漏的地方,方琮珠主动标记出来,做了备注。
讨论完毕,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老金这时候早就开了车在门外候了一个小时,方琮亭掏出了金壳怀表看了看:“琮珠,咱们该走了。”
阿大也催着方琮珠回去:“大小姐,这边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
方琮珠叮嘱她:“这机器最多不过三个月就能运回来,你一定要督工,将这厂房快些建好,要不是机器来了都没地方放。”
她猜想着,机器过海关运进来,总不能在那边放太久,停放几日还行,放了半个月一个月的,指不定就要停放费用了,总得赶紧将厂房建起来才行。
那些工匠们向她保证:“方大小姐,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的材料能到位,我们肯定能拉出一大帮人来给你在两个月之内修好。”
民国时期的房屋没有什么高楼,就是方琮珠设计的两层楼也不是很难的工程项目。工匠们很多都是家庭型的生产单位,甚至是家族型,接了活计,呼朋引伴的一招呼,一家就能来上七八个人,甚至是十来个,相当于一个小小工程队。这个时节又刚刚好农闲,还没到地里头忙活的时候,故此两个月重建厂房,那可是绰绰有余。
得了大家的保证,方琮珠这才放了点心,她让方琮亭给了两张银票给阿大:“先拨两千块再说,指不定还不够。”
全用青砖,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方琮亭似乎有些顾虑,想了想,可还是将银票交给了阿大:“拜托你仔细把关。”
阿大有些惶恐:“大少爷,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我肯定要好好帮你做事才行。”
方琮珠又细细叮嘱了阿大几句,这才与方琮亭一起离开了方家大宅。
朝门口走的时候,她问了一句方琮亭:“大哥,方才你好像还有些不愿意把银票给阿大,为什么?你信不过她么?”
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不是信不过,只是我想留点钱出来。”
“你手头紧?”方琮珠有些惊诧。
方琮亭算得上是五好青年,他不抽烟喝酒,也不赌钱打牌,对于衣裳鞋子,虽然不会穿很便宜的货色,可也并没有特别的追求。衣裳料子是自家产的,在蕙锦香做衣裳,孟敬儒总会给他优惠价,鞋子一年换不过两三双,对于富家子弟来说,这已经相当节俭了。
故此,方琮珠想不出来方琮亭为什么要留钱。
“青年剧社那边……”方琮亭说得有些艰难:“早几日你知道的,他们到我家去了,主要是现在钱转不动,租用的场地到期了,需要钱去租下来,我想到这里边先支出一点来租场地,到时候等着方氏织造那几个铺面的货卖出来再说。”
“大哥,现在家中手头紧,方氏织造的商铺卖了货之后,咱们可能得去杭州那边进一批货过来卖才行,这肯定得要本钱啊。”
方琮珠一直在考虑是关门歇业还是进货卖的问题,想了很久,总觉得进货来卖,挣一点是一点比较好。现在听说方琮亭要给青年剧社出资,她真有些不愿意——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主要是怕他卷入到剧社的排练里边去,热情重新高涨,积极投身到这些事情里边。
因为家中发生变故,方琮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触过青年剧社,方琮珠心里有些开心,若是方琮亭慢慢的淡了下来,或许他就不会再想着投身革命。
不管是魏衍还是刘爱云,方琮珠对他们都没有意见,若是放在寻常,她肯定不是会阻止方琮亭与他们交往。然而,因为她了解方琮亭的命运,知道他会因为闹革命,参加地下组织而被捕,故此她才盼着他不会与青年剧社的人来往密切。
现在,趁着家里需要人手帮忙的时候,要将他尽可能的拖住才行,就是连金钱都不要与青年剧社发生往来。
“琮珠,你还是打算开铺面?”
方琮亭有些茫然:“去哪里进货,谁去进货,要进什么样的货物,你可曾都考虑好了?”
“咱们方氏织造的招牌不能倒啊,大哥。”方琮珠跟他分析:“哪怕一匹布只能挣几十个铜元,咱们也得干下去,至少能支付得起掌柜伙计的工钱,看看能不能糊得住铺面的租金。”
这几家铺面不能退租,退租以后可能租不到这种门面,而且重修租门面又得装修,这又是一大笔钱。就算继续租下去,只是关门几个月也不行,这商铺关得久了就没有人气,再重新开业也不会显得兴旺发达。
“琮珠,你总是有理由。”
方琮亭有些泄气,他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能与妹妹辩论,每次都说不过她,只能认输。
“大哥,你得想想咱们目前的现状啊,太艰难了。”方琮珠只能谆谆善诱:“这外国进口的机器还不知道要多少钱呢,咱们每一个铜元都要用在刀刃上啊。”
“好罢。”方琮亭将手插进裤兜朝前边走:“你说的有些道理。”
方琮珠心中暗暗高兴,看起来自己已经将大哥劝服了。
两个人回去之前特地去了一趟苏州警察局。
因着是周日,警察局里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值班的警察在,听他们来问方氏织造失火的案子,几个人都懒洋洋的瞥了他们一眼:“目前还没进展,已经在侦查了,可是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估计是几个值夜的工人烤火没有将炭火扑灭导致的火灾。”
“不可能啊,炭火没有扑灭导致的火灾,如何三个人都烧死了呢?而且从事发的时间来看应当是清晨,哪有这个时候还睡得这样沉的?我感觉这里边肯定有疑问!”方琮珠看了看那几个警察:“你们做了尸检没有?”
“尸检?他们的家人不同意!都烧成这个样子来,还要把他们的尸身划拉几刀,谁会同意啊?”有个警察说话凶巴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轻蔑的瞅了瞅方琮珠:“不过估计你这女流之辈也没念过书。”
方琮珠有些生气:“这位警官先生,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曾剪过头发,可曾刮过胡子?既然这是父母所赐,那你就该一辈子不理发不修胡子,你又如何拿这句话来教训我?更何况我说的尸检,也不是一定要开刀,只要掰开死者的嘴看看,里边若是清洁没有灰尘,那便是被人杀了以后放的火,这难道不好判断?”
那警察被方琮珠这一反驳,愣愣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哥,咱们走。”
看着这情形,似乎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方琮珠转身朝外边走,方琮亭赶紧跟了上来:“琮珠,你干嘛这样生气?”
方才妹妹那般言辞犀利,只将那警察驳得哑口无言,方琮亭还是第一次见着她这般牙尖齿利。
“唉,这些酒囊饭袋,我只觉得咱们家这事真的会是一桩冤案了。”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什么神探之类的,可能只是存在于书里,现实生活中,她还没遇到过。
第54章 慧眼识珠得提拔
上海的夜色是最具魅力的, 灯红酒绿的夜上海,深深的吸引着那些沉醉其间之人,华灯初上, 一片暖暖的橙黄色, 有妙龄摩登女郎, 足下蹬着细细高跟,披着白狐披肩,下边的绸缎旗袍长及脚背,在男伴们的扶持下,踏上汽车。
车门关合之时, 她眼波流转, 娇媚无双, 只将男伴看得呆呆, 一只手扶着门槛,两条腿交叉立在那里,神色痴痴。
这是传说里的百乐门,上辈子方琮珠就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今日却终于见着了它的模样。
若不是七彩霓虹闪烁, 她也不会朝这边看。
“大哥,你来过百乐门没有?”
那彩灯渐渐的朝他们过来了, 老金开着车从正门经过, 百乐门的正门极大,是一扇高高的拱门,前边装修着罗马柱, 大理石台阶格外气派。
方琮亭看了那边一眼,摇了摇头:“没有。”
这种场合,他从来没来过,就是有什么商业间来往,最多是去咖啡馆,或者是宝兰庭吃饭。
在方琮亭心里,百乐门就是个不正经的地方。
舞女赌徒糜集之处,能是什么好地方?经常能在报纸上看到“百乐门情杀”事件。
他的目光从门口那群人的脸孔上掠过,轻轻“咦”了一声。
“大哥,你莫非见着熟人了?”方琮珠有些惊奇,方琮亭说没来过这地方,可显然门口有他相熟之人。
“也算不得熟人,以前是亲戚。”方琮亭叹了一口气:“思虞他爹,那个搂着一个穿红色旗袍的中年男人。”
林思虞的爹?
方琮珠来了兴趣,这位前公公,她还从未见过面呢。
朝台阶那边望过去,有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西装敞开,肚子微微挺出来,他一只手搂着一个风尘女郎,一只手拿着烟斗在吞云吐雾。
没想到林思虞竟然有这样一个爹,方琮珠想到了林夫人,她这人也不怎么样,跟林思虞的爹可谓是半斤八两——这样的两个人,竟然生出了林思虞这种品行优良的人,真算得上是歪竹出好笋了。
经过人多的地方,老金的汽车开得有些慢,方琮珠见着林书明将那红衣女子搂紧了些,“吧唧”一口亲在脸上,那女子假装躲避,周围的人肆意的大笑起来。
“唉,故此思虞不愿意回去。”
方琮亭叹气:“自从我们在上海认识以后,他很少回家,不想见他爹他娘。”
方琮珠默然,这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汽车开回江湾已经是晚上九点,李妈赶着过来问:“大少爷大小姐有用过饭没?”
“还没有呢,李妈,你随便弄个扬州炒饭就行。”
方琮珠说完这句话,坐在沙发上不想在说话——从苏州到上海虽然路途不算太长,可路上的时间花得不少,实在是有些累。
李妈心疼的看着她:“大小姐,你好好歇息一会儿,我去弄炒饭。”
“琮珠,你太辛苦了。”
方琮亭看着方琮珠握着茶盏,一脸疲惫的坐在那里,也觉得有些难受——别人家里都是长子当家,而现在他却还得要琮珠帮忙,而且她事事亲力亲为,实在让他觉得对不住她。
“大哥,说什么呢,这不都是自家的事情吗?干嘛这样客套。”
“你自小便没掺和过家里的事情,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此时忽然让你忙了起来,真是过意不去。”方琮亭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太没能力了。”
“大哥,你快莫要这样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方琮珠安慰了方琮亭一句。
这人的能力有高低,方琮亭在做生意上没什么天分,也就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至少他还没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每日只知道斗鸡走马喝酒养小姐,他还是在积极向上的努力奋斗,方琮珠觉得,这是最值得欣慰的地方。
兄妹两人正在互相打气的时候,就听着外边有响动。
起居室的门被推开,方夫人带着方琮桢从外边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翡翠……另外一个是林思虞。
方才见着他爹,此刻又见到了他。
林思虞明显要比以前消瘦了些,棉布袍子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他个子本来就高,现在乍一看着,就如挂在竹竿上那样。
“思虞,你怎么过来了?”方琮亭站了起来,迎了过去:“这都多晚了?”
林思虞笑了笑,那笑容似乎有些疲倦:“我今日跟着出去采访,回来有些晚,经过广慈医院,顺便去看看伯父。”
方夫人很感动的看着林思虞:“唉,你事情多,就别总是记挂着这边了!”
林思虞要上学,要给报社写稿,现在还要跟着出去采访,在方夫人眼中,简直是三头六臂都不够用,可他还偏偏抽着空就要过医院那边去看望方正成,这不能不让方夫人觉得暖心——这个前女婿真是不错,就不知道琮珠怎么和他分掉了。
方琮亭拉着林思虞过来坐:“思虞,这么晚,吃过饭没有?我和琮珠刚刚从苏州回来,还没吃饭,你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林思虞看了方琮珠一眼:“好。”
方琮桢蹦蹦跳跳的过来:“阿姐,苏州那边要重新盖房了吗?”
“是啊。”方琮珠点了点头,摸了下他的脑袋:“你赶紧上床睡觉去,明天要念书呢。”
“好。”方琮桢跳起来,抱住了方琮珠的胳膊:“阿姐,我要在你耳边说晚安。”
“好啊。”方琮珠笑着弯下腰,方琮桢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晚安”,啄了下她的耳垂,飞快的跑出了起居室,就听着“蹬蹬蹬”的脚步声,他已经跑到了二楼。
方夫人欣慰的笑:“琮桢自小就黏着你,这习惯至今还没改得掉。”
“他很乖。”方琮珠由不得想表扬一下小猴子。
自从家里出了事以后,方琮桢忽然间就长大了几岁似的,也不淘气了,每天都是乖乖的上学,回家做功课,都不用人监督。
方夫人一般在医院,呆家里的时间少,方琮亭和方琮珠要上学,还有家里的事情要忙,方琮桢能够不用专门拨出一个人管束,已经算得上很懂事了。
这次方夫人回苏州,带了几个下人过来,有一个嫂子专门伺候着方琮桢,可她几乎不用干别的活——方琮桢不淘气,她有不少时间去忙别的:打扫房间,给李妈打下手。
“大少爷,大小姐,炒饭好了。”
李妈从厨房出来喊了方琮亭兄妹一句,见着林思虞也在,赶紧问他:“林大少爷要吃点吗?我刚刚好多炒了点饭。”
林思虞点头:“好罢。”
其实他已经和那些采访对象一起吃过饭了,只是因着场合不对,他有些吃不下,少吃了点,这胃里头现在就空了,咕噜咕噜的响。
李妈见林思虞点头,赶紧又跑去弄了一个菜。
三个人分了一大碗扬州炒饭,李妈炒了一个冬笋腊肉,一碗紫菜蛋花汤,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吃了,感觉也挺不错。
“林先生,现在你是申报的记者,门路也广了,我想托你办一件事情。”
“什么事?”林思虞赶紧点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
“我想要你帮我去海关那边问问看,若是从德国购买机器,过关的关税要交多少?什么形式提货?”方琮珠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在她的眼底:“我打算到德国买一套纺织机器过来,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海关那边是什么门路,听说现在关税比较重,若是不打点海关那边,只怕是会让他们以各种理由扣住货物,故此想提前将这些门路摸清楚。否则我几万大洋买回来的机器,被海关扣住不给提货,那不是白白送钱?”
林思虞点了点头:“好的,我帮你去打听打听。前不久我们采访了上海市政厅的一些高层官员,我去问问我跟着做的那位编辑,看他是否有兴趣到海关那边去采访,若是可行,去问这些事情可能方便一点点。”
方琮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来做记者还真是挺不错的,能认识不少人。”
“也只是认识而已,”林思虞笑了笑:“我会尽力的。”
别说她郑重的托付给了自己,便是她不说,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会想办法去帮忙的。
第二日,林思虞上午的课完了以后,就赶紧骑自行车去了《申报》。
郭子良见他过来,很高兴的把他拉到了一边:“恭喜你,你要晋升了!”
林思虞一愣:“晋升?”
他只不过是《申报》的一个临时工,哪里来的什么晋升机会?
“我们老板很赏识你那个专栏的文章,前日他特地喊我去他办公室,让我介绍一下写专栏的作家是谁,我告诉他你是我们的外聘人员,他说这样的外聘人员也要提拔,应该给你晋升到专刊副主编,管理一个版块。”
林思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这样的好运气?专刊副主编,管理一个版块,工资肯定会提高不少,而且据说版面费里边还有一部分回扣属于私人收益——他曾听过那个带自己采访的编辑嘀嘀咕咕的说过,专刊副主编实在是个有油水的肥缺。
怎么这肥缺忽然就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了?欢喜得傻了?”郭子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老板赏识你,那你就好好干活了!”
林思虞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忽然就得了提拔,就如一个正在走夜路的人,忽然见着了前边的一束光。
他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
郭子良笑了起来:“思虞,你可真是单纯啊!”
对于林思虞的称呼,郭子良是一步步发生变化的,最开始林思虞投稿过来,他称他“林同学”,那时候林思虞尚在高中,应该是最合适的称呼,后来林思虞考上了复旦大学,他便称呼他“林先生”,后来慢慢熟悉了,他直呼林思虞的名字,经过这个寒假,林思虞与《申报》的联系更多,他对林思虞有了更多的了解,索性就称他“思虞”,以表示亲切。
林思虞还是有些没转过弯来:“我只不过是兼职的,好像有些不合适?”
“我也和老板提过这一点,可他说只要是有才能,不管兼职全职,都可以提拔。”郭子良指了指办公室的门:“你上三楼去见见老板吧,他在等着你呢。”
林思虞踌躇了一会儿,朝办公室外边走了过去。
《申报》的老板叫魏天成,祖上世代有人做官,他比较喜好新闻时事,又去国外游过学,思想比较开放,故此在上海还没有报纸的情况下创办了《申报》,很快就引领了上海报刊杂志的潮流,尽管有不少家小报刊发行,可《申报》至今仍是行业翘楚。
他注意到林思虞,是他曾经在《申报》上发表的时评,后来好一阵子不见“时戈”的文章,魏天成还曾问过郭子良,时戈去了哪里,怎么没见他的文章。郭子良告知原因,魏天成实在惋惜:“这么好的文笔,竟然去做了情感专栏的主笔,委实可惜。”
接下来魏天成看了大半年情感专栏,发现林思虞的文章真心不错,哪怕是为女性答疑的情感栏目,他也能写出自己独到的风格,一时间让《申报》的订阅量大增,给情感专栏写信的女性也激增。
这是一个可造之材。
当林思虞过来申请寒假的临时记者时,魏天成特别交代郭子良,让他派一个资深编辑去带带林思虞:“这小伙子有前途,我得好好培养他。”
林思虞没让他失望,这两个月里的各种专访,他做得相当不错——看问题目光锐利,不仅仅只是一般的歌功颂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写出来的专访很精彩,用笔不多可却面面俱到。
这是个值得培养的年轻人,魏天成决定要和林思虞见上一面。
门口站着的年轻人个子高高,虽然有些清瘦,可却一点也不会妨碍他看上去很有精神很帅气。
握着笔写四月计划书的魏天成略微愣了愣:“你找我吗?”
“是的。”林思虞走进了办公室:“刚刚郭主编跟我说,让我来找您。”
“你是林思虞!”
脑中灵光一现,魏天成知道了林思虞的身份。
“是的,我就是林思虞。”
魏天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弓高高,一双眼睛略略凹陷,显得眼神深邃,高挺的鼻梁,略微有些薄的嘴唇,整体看上去,是一个大方有神的年轻人。
“请坐。”
魏天成指了指办公桌前边的那张椅子:“我一直想要见你一面,今天终于是见到了,果然是文如其人,潇洒稳重。”
“魏社长过奖了。”林思虞听他赞扬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郭主编告诉我说我晋升了,实在感激 ,魏社长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看得起不看得起的问题,是你值得人赏识!”
魏天成特别高兴,难得见到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真是让人觉得开心。
林思虞被他赞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向魏天成表态:“社长,我会努力工作的!”
魏天成微微颔首:“你在复旦大学读大三了?”
“是的,”林思虞点头:“功课没有大一和大二那么重,所以有时间出来兼职。”
“挺好的,先兼职,等毕业的那个学期,你就可以来我们《申报》这边做全职专栏负责人了。”
这种有才干的,培养上那么一两年,必然能崭露头角。
魏天成的态度,让林思虞心里头热乎乎的,看起来毕业这一年他用不着为工作奔波,《申报》这边的工作已经基本上能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