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笑了笑:“不必啦,我又不是不识路。”
两个人站在小巷那边说着话的时候,一个穿着浅绿色外套的年轻姑娘从巷口那边走了过来,见着方琮珠站在那里,她的眉毛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就从季正清身边擦过。
“菀言!”季正清喊了她一句:“你才回来?”
“是啊,我刚刚去买了点东西。”唐菀言抱着一本书站在那里,回头看了看季正清:“你可真是了不得啊,找到了这么好看的女朋友。”
季正清脸红得厉害:“不是,方同学是我的同班同学。”
唐菀言笑了笑:“你撒谎就脸红!”
她狠狠的盯了方琮珠一眼,转身朝家属区那边走了过去。
早些日子,她母亲还在嘀咕,旁边季教授的儿子季正清,年龄与唐菀言差不多,要是两家能结成亲家那该多好,彼此知根知底,相互间很熟悉,季正清除了脸上有几颗小痘痘之外就找不出别的缺点来。
人品好,又特别聪明勤快。
“菀言,这脸上的痘子总会消掉的,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有。”
唐夫人害怕唐菀言不乐意,苦口婆心的劝她。
唐菀言一边走,一边心中不痛快。
本来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季正清,可是见着方琮珠与他站在一处,心中就说不出的来了火气。
好像自己喜欢的人,都会被方琮珠抢了过去。
她推开门走进了院子,唐夫人刚刚将最后一道菜做好,见着唐菀言进来,笑眯眯的招呼她:“菀言回来得刚刚好,去洗把手,吃饭。”
唐菀言洗手以后坐到了餐桌旁边,冷冷一笑:“母亲,你早几日不是在说季正清?我方才便见着他的女朋友了,两个人在巷子里说话。”
“什么?他找女朋友了?”唐夫人觉得有些惋惜,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那可是个好孩子!”
叹息一句以后,忽然又来了兴趣:“找了谁?”
唐菀言鼻子哼了哼:“林思虞那个前妻。”
“啊?是她?”唐夫人大吃一惊:“那个女的不是离过婚的吗?哎哟哟,这可不行,我得跟季夫人说说去,可千万别让季正清吃亏了。”
唐菀言端着饭碗低头吃饭,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方琮珠,我总不能让你凡事顺顺利利的,你想将天下男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休想!
“人家离婚就不能再找朋友了?”唐润之终于不疾不徐的开了口:“素梅,我怎么就觉得你有些管得太多了?只要管着咱们菀言别找离过婚的男人就好,你去管别人作甚?”
唐夫人鼓了鼓嘴,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说。
午休起来以后,唐夫人独自在家,闲着无聊给庭前的兰花浇了点水,拎着水壶站在走廊下,觉得有些无事可做。
不免想到了唐菀言的婚事。
这些日子女儿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每次念书回来都没有一个笑脸,让她瞧着心里十分难受。
拖着唐润之说这事情,他有些不耐烦:“哪有这么快就会心情好的?你随她去闷一阵,闷过了这些天自然又会有说有笑了。”
丈夫这是一点都不体贴女儿呢,唐夫人心里慌慌,总想要给唐菀言找个门当户对的人。
庭前的那几盆兰花,叶子细细,随着早春的风正在不住摇摆。
唐夫人看了又看,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回到房间换了一件衣裳,拢了拢头发,披上羊毛披肩,拎起小皮包,朝门外走了去。
第52章 好心人一口应承
季夫人刚刚午休起床, 坐在镜子前边梳拢发髻,就听着外边有人敲门。
来人是后边那一进的邻居唐夫人。
唐家和季家同住在复旦大学的家属区,季家住前排小院, 唐家住在后边, 相互间没有太多来往, 可是遇见却是认识的。
“唐夫人,今日怎么过来了?”
季夫人很热情的将唐夫人迎了进来,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以前两家基本上没什么来往的。
“也没什么事情,我刚刚准备到街上转一转, 可是想到了一件事情, 就特地到你们家来走走。”
唐夫人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该怎么向季夫人开口挑明季正清找错女朋友的事情呢?好像没有个由头一样, 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如何来表述。
“坐坐坐,我这就给你去沏茶。”
季夫人赶紧按着唐夫人坐下:“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多坐一会儿。”
可还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搬来这里好些年了, 唐夫人也就登门拜访过三四次呢。
唐夫人点点头坐了下来, 刚刚好缓一缓,自己心里打个底稿看看该怎么说。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夫人捧着一盏热茶从里边走了出来, 满脸笑容:“这是我们老家自己摘的茶叶,最细嫩的芽尖儿,每次都舍不得放多了, 只不过那时候摘几斤,现在也就剩一点点了。好在这春天就快到了,再挨上两个月,又有新茶上市了。”
唐夫人揭开茶盏盖子看了看,那茶水清冽,果然是好茶。
“唐夫人,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呢?也没见你出来走走?”季夫人坐了下来,笑微微的看着唐夫人:“我见着你家菀言可是越生越美了,早几日在外边见着她,一时间还没反应出来是谁家千金,一直一直的想,才想起来可不是唐教授家的菀言吗?念初中那阵子,还和正清是同学呢,隔了两年高中没见着,就生得这般好看了。”
“全是季夫人夸奖得好。”
唐夫人浅浅的笑着,心里也不免得意。
有人夸自家孩子,做父母的总是很高兴。
“正清还不是一样?一表人才,我在路上遇着,指不定也不怎么认得出来了。正文现在念高中了罢?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唐夫人也吹捧了季正清一番,夸奖了几句,这才缓缓将话题引了进来:“中午的时候,见着正清送一位姑娘出门,那是……”
季夫人笑了起来:“那是正清的同学,今天中午过来找我们家宗华有事情的。”
“哦,这样啊。”唐夫人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不是女朋友就好办,那么菀言还有希望:“我还以为是正清找的女朋友哪。”
“嗐!我们家正清啊,是个害羞孩子,别说女朋友,就是女同学都不敢说话呢。”季夫人提起这事的时候满脸愁容:“女同学都未曾带回来过,今日跟着回来的这个还是找我家宗华有些事情要问的哪。”
“我遇到的那个女生,个子不高但很苗条,”唐夫人不露声色的提了一句:“她是我们家润之的一个学生的媳妇,只不过听说他们去年好像已经离婚了。”
“什么?”季夫人惊诧得很:“你们老唐的学生的媳妇,已经离婚了?”
“是啊。”唐夫人点了点头:“我们家润之那个学生在复旦有些才名,叫林思虞。”
季夫人用手按了按胸口:“唉,唐夫人,多谢你提醒我,我还想着在催正清去追求她呢,没想到她竟然是这般尴尬的身份。”
唐夫人摆了摆手:“我真是……唉,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错没错,幸得你提醒我。”季夫人对唐夫人充满了谢意:“你要去街上买什么?我跟你一块儿出去瞧瞧。”
“好啊好啊,有个人一块儿街上转转多舒服啊。”
唐夫人站起身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出了门。
季教授回到家的时候,季夫人正在试今日新买的鞋子,见他推门进来,将脚伸出来给他看:“宗华,好看吗?”
“还行。”季教授瞥了一眼:“怎么,逛街去了?”
“是呢,和唐润之的夫人一块儿去的。”季夫人兴致勃勃:“对了,你觉得菀言这姑娘怎么样?”
“菀言是谁?”季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想了想,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是唐润之的独养女儿啊。”季夫人提起唐菀言,眼镜里就闪过了一丝得意的光:“今日与唐夫人逛街,她对我们家正清印象挺好的,我在想着咱们都是老邻居了,彼此间都知根知底的,不如给正清娶了菀言,这不刚刚好是一对佳儿佳妇?”
季教授笑了起来:“你可真是改口快,开始还说着中午来的方同学不错,现在怎么又拉上唐菀言了?这世上只有咱们正清最好,是个女孩就得喜欢他?”
“嗐,你快别说了!”
提起方琮珠,季夫人一脸的懊恼:“还好唐夫人提醒得及时,她都已经离过婚了!”
季教授吃了一惊:“离过婚了?瞧着她还很年轻的样子哪。”
“可不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怎么就看得出来她都是一个已经离婚的人了呢?”季夫人摇了摇头:“就是生得再好看,咱们家正清也不能娶这样一个人啊。”
“人家也没说要嫁正清。”季教授背了手朝书房走:“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情,亏得你还在拼命里寻思这个。”
“你……”季夫人追了上来:“你跟你那同学拍了电报没有?”
季教授点了点头:“拍了啊,我让他即刻回我电报,应该最迟明日能送到我办公室去。”
季夫人本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第二日下午,上课以后,方琮珠带着礼物到了季家。
昨天她特地去了方氏织造,为季夫人选了一块亮紫色的天鹅绒面料,与一般的天鹅绒面料不同,方氏织造的还织了一点隐隐的花纹图案,看上去典雅端庄。
季夫人今日见了方琮珠,与昨日的感觉全然不同,没有那样热情,但是也不失礼,方琮珠心里琢磨着,不知道为何季夫人会有这般转变。
“季夫人,这是我们方氏织造春秋面料,我给您送了一块过来,这种天鹅绒面料做旗袍,再配一副珍珠项链,最优雅不过。”
方琮珠毕恭毕敬将手中礼物送上,季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方才自己太慢待了她。
“不必这样客气,你这块衣料肯定很贵,我不能接受。”
季夫人赶紧推托,可方琮珠很坚定的双手奉上:“季夫人,您别客气了,客气就是看不起我啦。”
“这……”季夫人没得法子,只能将衣料收了下来:“你先坐坐,我们家正清他爹还没回来呢。”
一边拿眼睛睃了下季正清,见他守在方琮珠身边不肯挪,吆喝了一声:“正清,快去厨房帮我把菜给择了。”
季正清应了一句,挺不情愿的朝厨房那边去了。
方琮珠笑了笑,季夫人这语气,可是与昨日大相径庭了,不知道是不是唐菀言昨天跑过来把自己的身份与季夫人说过?
不管人家怎么看她,至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方琮珠坐得笔直,脸带笑容,没有一丝不安。
季夫人把衣料收起来,沏了一盏茶出来,今日用的茶叶是普通的待客用的茶,没有用家里头最好的那一种,方琮珠看了看茶盏里边的茶汤,心中淡淡一笑,季夫人倒也是个直爽人,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没多久季教授回来了,见着方琮珠坐在会客室,赶着把胳肢窝里夹着的皮包拿了出来。
“我同学回电报了,他说可以帮你去联系最好的纺织机器,电报里还附着电话,你且拿了去罢。”
方琮珠有几分激动,接过那张电报看了看,是普通油墨打印的,上边的落款是戴维斯,还附了一个电话号码。
“太感谢您了。”方琮珠朝季教授行了一个礼:“要不是没有您,我都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方同学,你别这样客气。”季教授很开心的看着她:“能帮上你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虽然夫人对这位方同学改了看法,可季教授却依旧还是欣赏方琮珠。
能被录取到数学系的女生不简单,每次考试基本是满分的女生更不简单,他觉得离婚决定不了一个女生的身份,只有聪明伶俐才能代表她。
“季教授,谢谢您,那我先回家了。”
方琮珠拎起背袋朝季家门外走,蹲在厨房门口择菜的季正清将手中的几棵青菜一扔,赶紧追了过来:“方同学,我送你。”
“不用啦,我真的认识路,你帮着你母亲干活去吧。”方琮珠冲着季正清笑:“她交代你做的事情你还没做完呢,一心不能二用。”
季正清有些懊恼:“我……”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带我过来找到你父亲!”方琮珠很真诚的道了一声谢,迈出了季家的大门。
“正清,快些进来。”季夫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我今日和后边的邻居唐夫人商量了一件事情……”
季正清转过身,就见他母亲一脸微笑的站在那里。
回到家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有一缕缕的晚霞,淡淡的粉色,就如被人扯成一丝一丝的,飘浮在那里,仿佛间就要从天空坠入人间。
她迅速跑到电话机旁,拿起了那份电报。
算着时差,这阵子德国应该是上午,那位戴维斯先生或许已经上班。
拿着电话照着那上边的号码打了过去,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好像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一般。
“嘀……嘀……嘀……”
这是接通的声音,就听“咔嗒”一声,有人用德语在说话。
方琮珠有些傻,她只知道说英语,不会说德语,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是她只能抓住这个机会用英语试一试:“Can I speak to Mr.Davis?He is a Chinese.”
对方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扬声朝里边喊了一句,方琮珠能听清楚一点点,似乎是在喊戴维斯这个名字。
没多久,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了过来:“Hello, I’m Davis, who is it?”
方琮珠改用了中文:“你好,我是季教授的学生方琮珠。”
“哦,你是老季说的那个方同学啊!”对方马上也切换成为中文模式:“你好你好!我听他说你是想买一套纺织机器设备,对吗?”
“是的。”方琮珠先赞扬了德国的机器设备一番:“我听说德国制造的机器是最精细的,所以我买设备首选德国。但是因为家里最近发生了些变故,厂房被大火毁之一炬,家里的钱比较紧张,没办法能付得起洋行的佣金,所以只能请季教授拜托戴维斯先生帮我在德国采购,直接发货过来,不通过洋行这一道手续。”
戴维斯先生明显被她的话打动:“没问题的,孩子,我这边正好也是做机械这一行当的,我顺便帮你了解一下行情,帮你订购,这个完全没问题。中国人不帮中国人的忙,还能帮谁的忙呢?只不过我也会要抽取一定佣金,当然,你放心,绝对没洋行那么高,我只要洋行的十分之一就行,这一点儿佣金你愿意承受吗?”
方琮珠心中估量了一番,若洋行要三万,这位戴维斯先生只要三千,那可是便宜了许多。
“当然可以,我希望戴维斯先生能帮我找到好货,而且我要提前说清楚,如果机器出了故障,一定要保修。”
只是听说德国人制造机械很精密,但是也不能保障百分之百不出问题,方琮珠觉得,这事情得事先说清楚比较好。
“孩子,这个你放心,德国这边出口的机器,都是终身保修的,我们会发一张卡片给你,你保存好这张卡片,有什么问题直接拨打他们的电话,或者是写信到那个地址去,他们会有技术人员过来处理的。”
方琮珠很惊诧:“哪怕是要漂洋过海到中国来处理?”
戴维斯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孩子,我帮你挑选的,肯定是大厂,他们在各国都会有维修点的,这个你放心,就算没有维修点,漂洋过海来中国维修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方琮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个年代商贸的诚信度,比上辈子可是要高了不少,上辈子很多电器什么的,最多保修三年,三年之外就得自己花钱维修,而且人家的售后还不一定会鸟你,打电话过去总是推三阻四的。
“戴维斯先生,那我就拜托您啦,我过一个星期打电话给您,是不是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呢?”
“孩子,你别着急,我有消息了就打你电话,你把你电话告诉我好吗?”
电话那头,戴维斯笑得和蔼:“我既然拿了你的佣金,我当然得要负责打电话通知你。”
方琮珠也笑了起来:“戴维斯先生,您是一个合格的go-between!”
“孩子,你英文挺好的嘛。”戴维斯很惊奇:“刚刚你用英文和我的秘书说话,她开始以为你是英国人,听我们用中文交谈,她现在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是标准伦敦乡下口音!”方琮珠自嘲,将戴维斯逗乐了:“孩子,你可真是幽默!真高兴遇见你,以后你叫我Uncle Davis吧,这样会感觉亲切一点点。”
“好的!谢谢你,戴维斯叔叔!”方琮珠开开心心的与他道别:“希望能尽快听到你的好消息!”
挂上电话,方琮珠看了一眼起居室,此刻已经有些昏暗,西边的晚霞颜色深了些,由粉红变成了深红。
方琮亭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方琮珠有些奇怪,就是他下午上课,这时候也该已经到家了呀——她到季教授家拜访了一番都回来了,方琮亭怎么可能还没到家?
“李妈,我大哥打过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吗?”方琮珠走到厨房问了一句。
李妈摇了摇头:“没有,倒是夫人打电话回来,让老金去接二少爷回来,她说她要到医院里呆着陪老爷,不回家吃晚饭了。”
“哦,这样。”方琮珠有些惆怅,方正成一直不醒,方夫人每日都去了医院陪着,即便老金从苏州带了两个靠得住的男仆过来,方夫人也还是照旧去医院,天天守在那里不肯动。
这就是鹣鲽情深了,患难之时,一个人坚决不会放弃,默默的守候在身边。
或许这其实就是爱情,哪怕他们成亲的时候是奉了父母之命,可经过长期的相处,他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
方琮珠走到起居室,将灯给按亮,壁灯和顶灯光影交错,亮堂堂的一片,衬得外边黑了不少,几乎是一片模糊。
方琮珠从起居室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在上边做记录。
机器的事情暂时有了点眉目,但愿那位戴维斯叔叔能给她找到质量好效果佳的纺织机器。现在就等着这个周末与方琮亭一块回家,将厂房修建的事情给定下来。
她在笔记本上写了最近要做的备忘,刚刚写完,朝外边一看,就见有几个黑影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方琮亭回来了,他的身边还跟了几个人。
等着那些人进来,方琮珠才看清楚,那是青年剧社里的几个人,比方说魏衍,比方说刘爱云。
“儿媳妇,好久不见了!”魏衍一进门就与她开玩笑:“有没有想我这个婆婆啊?”
方琮珠笑了起来:“想你干嘛,你这个恶婆婆,我还巴不得你赶紧在地球上消失了呢!”
魏衍做出一副夸张的伤心模样:“儿媳妇,我对你可好着呢,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对我好?我才没看到。”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大哥,你得跟李妈去报餐嘛,这么多人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句。”
“没事的,随便吃点就好。”方琮亭朝厨房走了过去。
大哥……难道又准备去捣鼓什么青年剧社?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忐忑不安,原本以为家里出了事还能拖着他一些,没想到他又和青年剧社的联系上了。
她绝不是不喜欢青年剧社的人,只是觉得青年剧社上演的剧本具有危险性,很可能会被当局罗织罪名加以破坏,更有甚者,很可能会因为思想进步而被捕入狱。
方琮亭从厨房那边走出来,冲着那些人点了点头:“吃饭还有些早,咱们先上楼去,到我房间开个短会。”
“好。”
几个人跟着方琮亭上了楼,方琮珠有些坐立不安,想要跟着上去,可毕竟她没有参加青年剧社,似乎有些不妥当。想来想去,她决定假借端茶去听上几句。
她飞快的走到橱柜那里,将一套茶具拿了出来,将上好的茶叶放进了茶盏,到厨房里拎起水壶来沏茶,李妈赶紧抢过来:“大小姐,我来弄。”
“不用不用,李妈,你弄饭菜就好,我这不还有两只手吗?”
“唉,夫人和二少爷过上海来,这边人手少了,她把阿大留在苏州管家,可也得带几个贴身服侍的人才行。”
阿大是方夫人的陪嫁,主仆俩的情分不一般,就如方琮珠和翡翠的交情一般,这次方夫人来上海,惦记着苏州家里没人管,想来想去将阿大留在了苏州,让她在那边照管老家的全局。
到了上海,这边就是由翡翠全程陪同——方夫人不熟悉上海这边的路,她总担心自己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上海恁般大,到外边走着都眼花缭乱的,总得让翡翠陪着我才行,要不是我可能找不到家。”
方琮珠笑:“母亲,你坐黄包车,告诉他到江湾别墅这边,人家自然会将你送回来。”
可方夫人还是不放心,翡翠这些日子每日里与方夫人同进同出,很少管着方琮珠这边。
好在黎生还是坚持派人接送,倒也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是呢,这个周末我要回苏州一趟,得问问阿大,看看派谁过来会比较好。”方琮珠点了点头,这边人手确实少了一点点。
托着茶盘朝二楼走,到了方琮亭卧室门口,方琮珠用脚尖踢了踢门,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们一直没有荒废掉,正在加紧排练。”
刘爱云的眼睛望着方琮亭,嘴角带笑:“方社长,你放心,我们青年剧社的人都不会忘记我们成立剧社的宗旨,我们是要为宣扬自由民主而奋斗!”
卧室门开了一条缝,能清清楚楚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方琮珠只觉有些心惊,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茶来啦,大家喝茶啦!”
方琮亭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啊,琮珠。”
“大哥,客气什么呢。”方琮珠将茶盘放到桌子上,笑着与众人打招呼:“春寒料峭,过来喝口热茶暖暖胃。”
几个人围拢过来,每人拿了一杯茶,刘爱云是最后一个过来的,她伸手端起茶杯,可是眼睛还在盯住方琮亭不放:“方社长,我们商量了一下,这些天你事情多,我们暂时不来打扰,抓紧排练好了,四五月份我们就可以公演了,到时候是租场地演出,还是先去苏州河那边搭台子公演,我们再商量商量。”
方琮亭喝了一口茶:“嗯,到时候再看,最重要的是剧本,必须先要将剧本演活,让群众看了有共鸣,这才有意义。”
“是的,我也觉得这才是第一位的。”刘爱云笑着跟了一句。
“下边的剧本也该要准备起来,魏衍,你们上回找的那个编剧挺好的,这次继续找他罢,还是原来那个价钱,看他写不写。”
“当然愿意写了,上次给了他那笔钱,他感激得很呢,说我们剧社够意思。”魏衍笑了笑:“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咱们第一次请的那个林思虞写得好,竟不太张扬,又能将想表露的东西适当演出来,含蓄里带着深刻的大道理。”
方琮亭沉默片刻:“思虞现在没时间写,他给申报写专栏,而且有点时间还要跟着出去采访,我不好去麻烦他。”
魏衍叹气:“那是真可惜了。”
方琮珠听着这些话,心里头有些着急又有些许宽慰。
青年剧社还要继续演出,好在他们都体谅方琮亭,没让他直接参与编排和演出,大概只是想让他出点钱罢了。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青年剧社道具服装租用场地,若是捡着最便宜的来,一年最多不过两三千大洋,目前方家的财力还是可以支撑的,只要方琮亭不去抛头露面就好。
几个人开了个短会以后,下到一楼,方夫人还未回来,李妈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大家先吃罢,不用等我母亲了,她每日里回来得很晚。”
方琮亭指着餐桌让剧社几个人坐了下来,方琮珠也陪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与他商量周末回苏州的事情:“咱们得要去重新修缮厂房,还得给工人们发工钱。”
“知道。”方琮亭皱了皱眉:“这些事情真是挺麻烦的。”
“那倒也没有想象里的麻烦,咱们先让阿大做个预估,看看需要多少银两,把那些木工泥水工都请过来谈谈,看看是多少价钱可以做好,咱们现在没时间到处找着材料,能包工包料是最好的。”
“不包工包料又能怎么样?咱们在上海,难道还时时刻刻回苏州去守着?只能谈好价格,让阿大派人在厂房那边蹲着。工人的工钱……”方琮亭皱了皱眉:“应该家里能应付得过去,到时候得问问母亲,看看她将银票放在哪里,到时候拿一张去苏州街上的钱庄里兑了大洋铜元,一百七八十人的工钱,一天应该足够发得完。”
“差不多吧。”方琮珠拿着筷子扒拉了两口饭,只觉得有些食之无味。
家里出了事情,再美的山珍海味都不觉得好吃。
吃过饭以后,方琮亭送那些青年剧社的同学回去,说是顺便看看排练情况,然后一去不复返,方琮珠有些坐立不安,总是想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这边还得盼着方夫人早些回来,拿着笔记看这些天缺了的课程,有些心神不宁。
到了十点,方夫人才与翡翠一道回来,方琮珠问了问情况,方正成依旧还是昏迷不醒。
“喂他稀粥也能咽得下。”方夫人擦着眼睛,红红的就如兔子一般:“可是那个什么洋大夫说不要我们喂那些大块的肉,说他不好消化,还说给他打营养针就行了。”
方夫人呆呆的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和方琮珠诉苦:“只打营养针怎么能够!你父亲他这些日子下来,整张脸都瘦了!那时候多圆润,现在都能看到下巴尖!”
“母亲,你别想太多,医生说什么就照着办罢,毕竟我们也不懂,打营养针跟吃饭差不多,只要是补充了适当的营养就行了。”
方琮珠心里头想想,还是觉得心酸。
结发夫妻,同床共枕二十余年,忽然的就要分开,一个在医院的病床躺着,这让方夫人怎么习惯呢?
“母亲,过一日便是周末,我与大哥回苏州去……”
“我也跟你们回去一趟。”方夫人赶忙接了话:“不少事情我还得交代阿大呢。”
方琮珠想了想,到时候还得让母亲拿银票出来,也就点头同意了:“行,您也跟着回去一趟罢,只不过我与大哥会在那呆两日,您就呆半日便行了,让老金把您送回来,毕竟医院这边……”
“我省得。”提起医院,方夫人又落泪。
说话间,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见着他回家,方琮珠才放下心。
再过了一日便是周末,一大早老金就开了车送了方家人回苏州去,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算是一路顺利。
走进院子门,一切照旧,就如原来一般干干净净,前庭没有一片落叶,依旧是翠竹幽幽,院子里的树上有了新鲜的芽苞,微微的一点鹅黄绿。
“夫人回来了!”
阿大正指挥着女仆们擦拭着大堂里的摆设,见着方夫人进门,赶紧奔了出来:“夫人,你还好罢?老爷那边没事罢?”
方夫人只是叹气:“唉,还没有醒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阿大低着头,眼睛望着脚尖,心里头也是替方夫人难受,一声不吭。
“家里这边怎么样了?”方夫人看了看四周:“有人过来讨要工钱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跟他们说,估计这个周末大少爷和大小姐会回来一趟,方家还会少了他们的工钱不成?”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咱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少人家这点儿钱。”
她带着方琮亭与方琮珠走进了她的内室,掀开床上的枕头,再将被褥掀开,露出了一个暗格。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串钥匙,拿出一片来,从旁边摸着过去将暗格的门打开,伸手一摸,摸出了一沓银票来。
“这些是一千块一张的,有四张。”方夫人将这些交到方琮亭手中:“这些来发工钱,重新修厂房应该足够了。至于你们要再买机器,到时候再问我要钱,我手里还有几万块的银票,到时候不够的,卖一块地,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母亲,田地是祖产,最好别变卖,我的嫁妆里还有一些银票,我可以拿出来凑一凑。”
“琮珠,怎么能动用你的嫁妆呢?”方夫人赶紧阻止了她:“嫁妆是给你的,这不再是方家的财产,是你的私产。”
“母亲,我不还是方家的人吗?我的财产也就是家里的财产,我怎么能看着家里卖田卖地呢?这事情就这样说定了,若是你们不要我的钱,那就是把我当外人。”
“唉,琮珠,你这也真是……”方夫人叹了一口气。
“母亲,这样罢,就算是咱们借了琮珠的钱,等着工厂重新开工,咱们加点红利再还给琮珠便是了。”
方琮亭也不想用方琮珠的钱,可他也同样不希望卖祖产——只有那些没本事的儿孙才卖祖产,这是会被人诟病的。
当下就这样商量妥当,方琮珠走出内室,跟阿大交代了一句,让她派人去通知工人们,今日下午便可以来方家接工钱,谁都不会少。
“走,大哥,咱们去苏州钱庄里兑换银票罢。”
方琮亭点了点头:“好。”
老金开了汽车将兄妹两人载到苏州的钱庄里,鹰洋铜元换了两大箱,钱庄还贴心的派了两个伙计一路护送他们回家——方家一直是钱庄的大主顾,来往密切,有这般待遇也是应当的。平日里方正成发工钱,都是由钱庄派人直接到工厂里进行兑换。
方正成为人仁义,在苏州街头口碑好,现今他出了这种事情,人人都惋惜,自然对方家更照顾了些。
“方老爷现在可醒了?”
钱庄的伙计看了一眼方琮珠,小心翼翼的问她。
方琮珠摇了摇头:“还没有呢。”
“唉,这可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伙计摇了摇头:“方老爷是好人哩,我大嫂和妹妹都在你们方氏织造做事情,工钱地道又不拖欠,大家都说怎么好人也会遭这样的事情哪。”
方琮珠低声道:“世间的事情谁能想得到?只不过我觉得我父亲肯定会醒来的,他不会一直躺在病床上。”
“那是当然。”
伙计又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生得可真好,听说去年离婚了,现儿家里又出了这等事情,真是红颜命薄。
第53章 回苏州处理要事
从吃过午饭开始, 就陆陆续续有工人来方家要钱。
方琮珠命下人拿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摆在门口,搬了个屏风挡风,暂时做了个小小的财务室, 这样一来, 讨薪的工人就不必去方家院子里边了。
方家发工钱的消息放出, 登时门庭若市。
工人们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接钱,那架势,生怕晚一点就拿不到钱了一般。
方琮珠与方琮亭两人坐在门口,见着那一排长长的队伍,笑着安慰他们:“不要着急, 我们有足够的钱, 够发大家的工钱。”
“唉, 也不是我们想逼你们, 只是做了这么久的事情,工钱还没到手,心里头有些不放心。”最前边一个老婶子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在方家也做了二十多年啦,当时嫁过来没多久就跟着婆婆进了厂, 方老爷为人仁义, 我真不该在他身子还没好的时候来讨钱……”
老婶子说得挺情真意切,周围的人不由得都点头:“可不是吗?方老爷是个好人哩!”
方琮珠笑着回答:“各位, 工钱是你们应得的, 做了事情就该拿钱,没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方家不好意思才是, 过年这个月,让大家加班加点的干活,可工钱却拖了好些日子没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我与大哥商量以后,决定每个人都给加五十个铜元,也算是我们方家的一点点心意。”
众人听着方琮珠这般说,个个啧啧称赞:“方大少爷和方大小姐都是好心人哪!”
看了看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方琮亭,大家又不禁感叹,经历了这件事,方大少爷可是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沉默了,连说话都得方大小姐来出面——谁家能禁得起这番折腾啊。
这个时代的人大部分都不识字,工人们领了钱,就在纸上按个手印,这就算弄完了,一百七八十个工人,周六下午大约领去了一百来人,到吃晚饭的时候,人渐渐的少了,方琮珠和方琮亭将最后几个人的发放完毕,此时天色已晚。
“拜托大家与相识的说一说,这里还有七十多个没有领钱呢,我们明日中午要回上海,请他们上午过来罢。”
众人都点头答应:“好好好,自然会帮方大小姐去说的。”
收了桌子进庭院,已经是天色昏昏,这时候方夫人带着两个仆妇从里边出来,准备回上海去。她走过来与方琮亭和方琮珠道别,见着两人手上皆是青黑颜色,不由得有几分黯然:“平常这事情都是你爹与厂里管事的一起做,今日却连累了你们。”
特别是她的琮珠,本是娇生惯养不用管着外边的事情,而现在她却好像跟男孩子一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用她瘦弱的身躯抗拒着那几乎要倒塌的屋顶。
“母亲,你快些回上海去吧,琮桢还在等着你呢。”
方夫人捉住方琮珠的手,看了又看:“琮珠,赶紧去把这些脏东西给洗了。”
“知道啦,”方琮珠挽住了方夫人的手送她上车:“母亲,没就别担心我与大哥了,我们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工钱发放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便是要重建厂房。
阿大已经帮他们找到了师傅,就等明日发完工钱再一起来商量。
好不容易回一趟苏州,无数件事情要做,几乎是压得喘不过气来,方琮珠这时候才感受到什么叫做屋漏偏遭连夜雨,真是有些心力交瘁。
一个晚上,她都听着滴滴答答的响声,外边应该是下雨了。
这滴答之声一直的响,响彻了她的梦境,好像是某种音乐的伴奏,滴落在石阶上,那美妙的韵律让人难以忘记。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外边果然下着雨。
这时节江南的雨总是那么温柔,天地间一片蒙蒙的烟雾笼着,隐约见着廊前的芭蕉,深绿色的叶片如打了蜡一般,雨珠落在叶片上根本站不住,沿着叶片直溜溜的滚了下去,一点点坠入了泥土里。
院子里有女仆带了斗笠穿了蓑衣在扫地,叶片粘在地面上,被笤帚卷起,扫进了撮箕里头。那女仆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她,抬起头看到方琮珠站在窗户那边,冲她和善的笑:“大小姐,就起来啦?”
软软的吴音就若新蒸出来的糯米饭,娇软而香甜。
方琮珠笑着点头:“嗯,下雨睡不着。”
那女仆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大小姐,你还去休息一阵子吧,现儿还早呢,你昨晚又那么晚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