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国文系毕业的前辈们,很多去了别的大学教书,还有一部分发展的出路就是新闻媒体,《申报》对于国文系的林思虞来说,再恰当也不过了。
从《申报》出来,林思虞一身轻快,只觉得走路都带了风——薪水涨了还是小事,他可以做为正式员工进行采访,不用跟着师傅跑了,他会配备有自己专用的摄影师,还会有小助理——他寒假里担任的,就是这种跟班跑腿的小助理。
只是,与那种助理不同的是,他要写稿,带他上路的编辑只负责审稿,但发稿的时候,编辑的名字在前边,他的名字排在第二位。
现在,他终于有署名第一位的权力了。
方才他与郭子良商量了一下最近的计划动向:“市政府那些要员们的采访反响不错,我准备继续采访几位,向上海的市民们介绍一下各种职能部门的工作。”
郭子良嘿嘿的笑:“能挣到钱,何乐而不为?”
这次采访市政府的人员,《申报》得了一笔赞助金,他个人也从中得了些提成,像这种有实惠的采访,多多益善。
“那你准备采访哪个部门?”
“海关。”林思虞不假思索,方琮珠拜托给他的事情,他肯定要记在心里。
郭子良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赞赏:“对啊,海关才是肥缺,油水足得很!思虞啊,你这目光真是独到,一眼就看准了!”
林思虞不好意思的笑,他可没想到海关有没有钱的问题,只是想尽可能快帮方琮珠打听到消息。
《申报》是全国都具影响力的报刊,上海海关总署得到《申报》的电话,说想要来采访一下“热情守卫通商口岸”的海关人员时,关长嘴角边露出笑容:“求之不得啊,我们看到《申报》里对市政府各职能部门采访都觉得眼红呢,还想着要到《申报》来提出申请,看看哪一日你们能不能派记者过来给我们也报道一下,没想到咱们可是想到一处去了。”
郭子良很高兴:“既然英雄之所见略同,那咱们就定个时间,我会派写文章最厉害的一位记者过来对你们进行采访。”
“好啊好啊。”关长点头:“没问题,这几天随时都可以来,我在办公室。”
林思虞得到肯定的回答,与郭子良商议妥当,第三日就带着摄影师和助理去了上海海关。
拿着记者证看了看,海关关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林先生还很年轻啊,就担任了专栏副主编,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思虞很谦虚的回答:“专栏副主编是社长看得起,我这水平,还得继续历练呢。”
他朝摄影师点了点头:“先给关长拍几张精神十足的相片。”
听到照相,关长赶紧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拿了笔,做出一副繁忙的样子来,摄影师指点着他:“脑袋抬高一点点,对对对……嘴角带点笑容,这样才能表现出您的亲和力,嗯,没错,就是这样……”
那位关长大人很有耐心的被摆布了很久,摄影师拍了差不多十来张照片,这才放过了他。接下来是林思虞上阵,开始向他了解各种问题,小助理在一边速记,下笔如有神,就听着笔在纸上发出的嗖嗖之声。
林思虞的问题先是从海关对中国经济不可或缺的方面提问,再进入到海关的日常,着重点落在体现海关关长工作努力、业绩突出、平易近人等方面。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很有技巧,海关的关长听了他的提问,回答起来也是非常顺利,能一口气说出不少东西来,弄得那个小助理脑袋都不敢抬,飞快的记录着关长的话。
采访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从十点到了十一点多,总算是结束了。
海关的关长很客气的请他们几个吃饭,还很知情趣的每人给了一个红包。
林思虞瞥了一眼,他的红包似乎要比小助理和摄影师的要厚一点,如同以前他跟着资深编辑出去采访一样,他得的红包,总会要比前辈要小得多。
“关长先生,我有几个私人的问题想问问。”
吃饭的时候,林思虞趁机把方琮珠拜托他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有一个朋友家中是开纺织厂的,最近她家的厂子因为火灾烧毁了一部分机器,所以打算从德国进口几部,这种过海关会不会卡住呢?”
关长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些东西卡不卡,全凭运气,因为每年允许进口出口的商品都会有不同,若是不符合规定的,肯定会卡,只不过若是林先生朋友的嘛……”
他嘿嘿的笑,没有说下去。
林思虞笑了起来:“基本的手续,肯定会到场的,您请放心。”
看着这关长笑得奸诈,林思虞心中暗道,肯定是问着索要过路钱了。
得了林思虞这话,关长点着头:“到时候林先生只管来找我便是。”
方琮珠一直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穿越与别人的穿越有那么大的差距。
别人的穿越,不是成了皇后就是郡主,金尊玉贵,在家父母兄弟娇宠,出嫁以后丈夫只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爱,便是连只母蚊子都不屑看上一眼。可她穿到民国这个乱世来,即便是穿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可照旧还是各种悲惨。
离婚了,家里厂房遇到火灾,父亲重病昏迷不醒,大哥不给力,她只能出头来帮着打点家里的生意……这些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让方琮珠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的时候附带了乌鸦体质。
别人都是锦鲤,尾巴一扇,周围的人都跟着要享福,而她,却是那乌鸦,呱呱呱的乱叫几句,所到之处就要遭殃。
方琮珠只能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话来安慰自己。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多喝点鸡汤,感觉自然就好多了。
只不过,似乎她的运气也正在逐渐好转中——戴维斯叔叔给她找到了合适的卖家,三部最新式的纺织机器,给她砍价砍到了两万五千大洋一台,三台一共七万五,比她预算十万要少了许多钱,戴维斯只抽一成的佣金,也就是说,只拿了七千五百块。
“这也太多了点。”
方夫人听说中间人竟然拿走这么多,有些心疼,每日里念念叨叨。
“母亲,这已经算是最便宜的了,要不是我们买两张来回的邮轮去德国,自己去联系厂家,不仅花费不只这么多,而且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厂,路上一去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虽然看上去戴维斯叔叔确实只是动了动口,可毕竟他帮着到处联系,因为他是机械领域的人,比她和方琮亭更熟悉这方面的东西,他选出来的,会比他们去挑选的更可靠一些。而且,相比上海的那些抽三成佣金的洋行,戴维斯叔叔实在是没有狮子大开口。
“是啊,琮珠说得对。”方琮亭也支持她的看法。
毕竟方琮亭自己也帮着家里在上海做了几年买卖了,自然知道什么合算什么不合算。
“母亲,一成佣金真是特别少了,您可别心疼,到时候在海关那边还得收关税呢。”方琮亭想想那么重的关税就有些头疼:“他们说海关这边要交百分之四五十的关税,也不晓得是真还是假,到时候只能请思虞一起过去看看了。”
不得不说,林思虞去了《申报》当记者真是明智之举,现在的他,已经比以前眼界开阔了许多,在采访里,接触到了一些上层的人,大家彼此都有了些印象,办起事情来或许要比以前顺畅得多。
提到林思虞,方夫人就笑了:“唉,可不又得麻烦思虞了。”
外边门廊铃声响,方琮亭朝外边看了过去,就见着孟敬儒站在门口,阿忠与他说着话。
“敬儒兄过来了。”
方琮亭站起身,顺带看了方琮珠一眼。
虽然琮珠拒绝了他,可孟敬儒似乎还是没有放弃,这些日子来得更勤密了些——他的理由是方夫人坐黄包车只怕是不太方便,他可以帮忙接送。
方夫人听说孟敬儒来了,也是一愣:“这孟家的大少爷,实在是太热情了,难得有这般热心情的人!好人,真是好人哪,琮亭有这样知心的朋友,那也是他的福气。”
方琮珠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孟敬儒没有再向她表白过爱慕,可她从他的眼睛里依旧能见着那爱慕的神色。
张爱玲曾经写过一段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也就是说,爱上了一个人会变得很卑微,卑微到自己的姿态太低,低到尘埃深处,可偏偏就在那不见天日的尘埃里,心情依旧还是那般美好,竟然能美得开出花朵来,这样的爱情,委实太卑微。
方琮珠有几次想直接对孟敬儒说让他放手,可她却没有理由。
因为孟敬儒根本没有与她再多说什么话,他每次过来,总是和方夫人方琮亭说话,很少与她交流,偶尔朝她看上一眼,那眼神闪烁,飞快的又飘到了另外的地方去。
方夫人根本不知道孟敬儒与方琮珠有过那么一段曾经,她还兴致勃勃的问孟敬儒的家庭:“孟大少爷这样的好人,肯定有漂亮温柔的妻子。”
孟敬儒有些窘迫,摇了摇头:“我尚未娶妻。”
方夫人有些惊诧:“孟大少爷竟然还没娶妻?那肯定已经订婚了,就等着姑娘出阁啦。”
“伯母,我还未曾订婚。”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孟敬儒又偷偷的溜了一眼那边。
沙发的那头,玲珑窈窕的身段,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双眼睛似乎粘在了书本上,看得津津有味。
方夫人一个劲的感叹:“哎呀呀,像孟大少爷这样好的人,当然会有一段好姻缘的。孟大少爷,若是你不嫌弃,我有两个云英未嫁的侄女……”
“母亲,你别掺和这些事情了,敬儒兄的家世在上海可是鼎鼎有名的,未必能看得上表妹。”方琮亭赶紧打断了方夫人的话——说这些话,委实有些尴尬。
孟敬儒好歹也喜欢过琮珠,若真的将秀珍秀月说了媒给他,让琮珠怎么想。
方夫人一点也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听到方琮亭这般说,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孟大少爷家门第这么高……”
孟敬儒听到方夫人说“门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明自己的心情才好,他只能拼命解释不关门第的事情,他们家也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人家,没有什么太高的门第。
方夫人冲着方琮亭瞪了一眼:“看你说的。”
那日来了这么一出以后,孟敬儒便隔了好几日没敢登门拜访——方夫人与他母亲实在太相像了,动不动就把话头转到他成亲的事情上边。
可究竟还是抵不过自己心里头的那份思念,几日不见方琮珠,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透过窗户看外边的月亮,那玉盘一般皎皎清辉照着,让他更是心浮气躁,再也睡不着。
他幻想着躺在床上通电话,与她轻言细语,可是话筒拿在手中,却始终拨不出去那熟悉的号码,只能就这样躺着,眼睛看着那部黑色电话机上的面板,脑子里幻想着自己正在转动上边的号码,一个号码,接下来是第二个号码。
但是,最后一个号码似乎总是拨不出,就是他的想象里,他也没有拨出去最后一个号码。
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床前一地银色的月光,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他自己都不知道。
今日闲坐在家里,最终没有抵得住自己心里那一份思念,冲出了房门,一阵风的朝外边跑了去,在楼梯间遇着了他的母亲孟夫人。
“敬儒,你去哪里?”
“到外边走走。”孟敬儒应了一句,飞快的朝楼下跑了去,不敢再看他的母亲。
因为孟夫人一直在催着他早点找个媳妇:“早些成亲生子,我也好有个孙子抱!”
别人家的孙子都两三岁了,她的儿子竟然还没成亲,说出去都有些丢脸——自家儿子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干有才干,偏偏耽搁到现在还没音讯,眼见着新年一过孟敬儒便二十二了,孟夫人心慌慌的,只想快些把媳妇娶进门。
也不知道为何,与她相熟的一些夫人现在都对结儿女亲家没什么兴趣,以前在打麻将的时候偶尔提及要给孟敬儒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不少人都笑嘻嘻的说:“我们家可合适敬儒了,两家做个儿女亲家真是不错。”
可最近几次搓麻将,自己再提起孟敬儒的亲事,却没有人回应热烈,只是有人说了一句这婚姻的事情谁能说得定呢,指不定过些日子敬儒就红鸾星动了。
孟夫人遭了冷落,心中忐忑不安,总觉得可能是孟敬儒喜欢一个离异妇人的事情传了出去,那些夫人小姐们对他都不甚感兴趣了。
目前唯一表示有好感的,只有刘美欣。
原本孟夫人不是很看得上刘美欣的原因,主要是不喜她的母亲刘夫人,总觉得这个女人不那么简单——听人说她还包yang过小白脸,孟夫人觉得这也实在太离谱了,故此不愿意与刘家结亲。
然而刘美欣瞧着与她母亲倒是两号人,看上去敦实憨厚,最重要的是对敬儒一心一意,甚至还能为了他答应娶那方琮珠做姨太太。
像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个富家千金能忍得下来?可偏偏刘美欣却一口答应,这说明她对于敬儒真是心里头爱到了极点。
孟夫人看着孟敬儒跑出去的背影,渐渐的咬住了嘴唇——今年,无论如何得让敬儒将媳妇娶回来不可。
第55章 万事俱备欠东风
方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孟敬儒, 心里头很是遗憾。
只可惜姐姐的家世真不能和孟大少爷家相提并论,要不是侄女能嫁给孟大少爷,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脸这身材这家世, 啧啧啧……
孟敬儒捧着茶坐在那里与方琮亭说话, 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 眼睛时不时朝方琮珠那边瞄一下,还能不时感到方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颇有些不自在。
方夫人和他母亲一般,催婚得厉害,不仅催他, 更催方琮亭。
“唉, 你们这辈人真是思想不同了, 以前谁家不是十八九岁上头订了亲, 隔两年女方那边备好嫁妆就抬着过门?现在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着急,也不想想你们家的父母亲,谁不想着让你们快快成家立业呢?”
每次方夫人催婚, 方琮亭还能笑嘻嘻的打着马虎眼给掩饰过去, 而孟敬儒却觉得自己格外尴尬。
他不知道为什么方夫人就没想到要给自己的女儿安排婚事。
方夫人谈及他的婚事,只是想到她的侄女, 为什么她就不能想想她的女儿呢?她的女儿现在不也是未婚吗?
然而方夫人并不明白孟敬儒这份心思, 而且她的直觉里,琮珠虽千好万好,可毕竟离过婚, 像孟敬儒这般家世良好的未婚男士,琮珠哪里能高攀得起?人家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琮珠又何必嫁到那样的家庭去受折磨。
表面上对于方琮珠的亲事不着急,可方夫人心里头却已经做了好几种打算。
第一种是与林思虞破镜重圆。
前女婿人其实挺好,就是家里太能作了,若是琮珠能不用管林家的人,与林思虞两个人在上海成家立业,每年就敷衍性的逢年过节回去几日,方夫人觉得这种法子还算可行。
第二种,嫁一个家底薄但是人才好的年轻人,只要方家肯出钱扶持,方夫人觉得不会没有动心的男人——琮珠生得这样美,手里又捏着大把的票子,谁不动心?
最后一种是下下之策,嫁一个也是离过婚的男人。
若是离婚没有孩子,这种人倒也可以将就,人品好对琮珠好就行,不用计较太多,但若是有孩子的这种,就得大大打个折扣,有孩子就是一桩麻烦事,琮珠年纪还轻,就巴巴儿的跑去给人家做后娘,这也太惨了些。
总之,在方夫人的打算里,孟敬儒是绝对没在女婿候选人里的。
然而孟敬儒却偏偏还想争取。
现在方家落难,他积极表现,或者能让琮珠对他心生好感,进而接受他的一片情意。
“伯母,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孟敬儒喝了一口茶,看了看方夫人:“我要去霞飞路的铺面去结算,刚刚好要经过广慈医院,可以将您载到那里。”
方夫人笑着点头:“好啊,琮珠他们有事情,要不是就不劳烦你了。”
方琮珠“学会”了开车以后,有时候老金不在,她便暂时充当了司机的角色,有时候她索性开了车去学校,万一有什么歹人埋伏,她开车飞快就能摆脱掉他们。
孟敬儒看了方琮珠一眼:“琮珠,你开车要小心。”
方琮珠微微一笑:“我十分小心的。”
方夫人站起身:“孟大少爷,你稍等,我到楼上取件东西就下来。”
孟敬儒恭恭敬敬的应下:“不着急,伯母,您只管忙完再说。”
方琮亭也站起身:“我也去取个东西,敬儒兄,你且陪着琮珠坐坐。”
他坐在孟敬儒的身边,看得有些清楚,孟敬儒的目光时不时的在朝方琮珠那边瞟过去,现在的方琮亭并没有想将孟敬儒变成妹夫的想法——琮珠说得很清楚,她并不爱孟敬儒,强扭的瓜不甜——他之所以离开,就是想给两个人一点空间,让琮珠说服孟敬儒,不让他再平白抛了一片心。
“琮珠,你可别慢待孟大少爷,帮着母亲和大哥招呼一下敬儒兄。”
离开之前,方琮亭说得非常含蓄,他相信,聪明如琮珠,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方琮珠点了点头:“大哥,你赶紧去取了下来。”
脚步声慢慢远去,方夫人与方琮亭说话的声音渐渐听不到,方琮珠抬眼看了下孟敬儒,见他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充满着一种热情。
“孟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方琮珠轻轻叹了一口气:“分明没有结果,何必这般用心?”
孟敬儒没想到她竟然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脸上微微一红。
好半日,他才开口低声道:“因为你值得。”
“什么叫值得,什么又叫不值得?”方琮珠坐直了身子,脸上有一种恬淡的表情:“孟大哥,我们都只不过是这饮食男女而已,在这个世间,没有谁比谁更值得,你现在瞧着我是美好,或许没有谁比我更值得你喜欢,若我真嫁了你以后,你定能挑出我一堆毛病来,故此我请你不用将我看得这么好,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的喜欢。”
孟敬儒怔怔的看着她,咀嚼着她这句话,忽然间有想落泪的感觉。
“不,琮珠,你别这样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值得我喜欢的人。”
看他这样纠结,方琮珠也犯愁,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孟敬儒。
若说她生得美,大上海这么多美女,民国时期各种风情的女子那么多,她虽然自认为长得不差,可还没到倾国倾城让人记挂的地步,从家世来说,方家在上海滩不过如此而已,难道孟敬儒喜欢上的,是她有趣的灵魂?
“孟大哥,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想嫁给你的打算,你放弃罢。”
方琮珠说完这一句,沉默着望向落地玻璃墙面,外边的草坪已经成了一片绿色,淡淡的绿,充满着春天的希望。
孟敬儒似乎受了打击,垂下头坐在那里,一双手插进了头发。
“是因为他吗?那位林先生?”
他瓮声瓮气问了一句。
依旧没有抬头,他不敢抬头看她,怕她那张红菱般的小嘴里吐出“是的”两个字。
方琮珠想了想,点头道:“是。”
孟敬儒保持着那张姿势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说话,直到楼上的脚步声渐渐的传了过来。
方夫人肩膀上包了一块羊毛披肩,笑微微的站在门口,看了看起居室里的两个人。
她觉得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方琮珠拿了一本书认认真真的在看,而孟敬儒却半弯着腰,一双手捧着脑袋,似乎昏昏欲睡的样子。
“琮珠,看你怎么招待客人的!”
方夫人埋怨了方琮珠一句,怎么着也该陪着孟大少爷说说话嘛,怎么能让人家无事可做呆到那里只能支着脑袋打盹儿?
孟敬儒猛的跳了起来:“伯母,不关琮珠的事情,我正在想铺面里的事情。”
他已经习惯性的想维护她。
方夫人笑了笑:“亏得孟大少爷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她看了一眼方琮珠,见她并没有送孟敬儒出门的意思,也不勉强,主动因着孟敬儒朝外边走:“琮珠自小就被我们娇惯了,孟大少爷你别介意。”
孟敬儒有些慌张:“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的。”
看着孟敬儒陪了方夫人走出去,方琮珠将书本放到沙发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孟敬儒一走,她全身轻松了许多。
回想起认识他的这一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还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孟敬儒。
他用心良苦,而她却不感动。
“琮珠,你与敬儒兄说清楚没有?”方琮亭走进了起居室,他也挺烦恼,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处理这件事情。
于情于理,他都该严正拒绝孟敬儒的帮忙,毕竟他对于琮珠有一份异样的感情。
可是有些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赖他——孟家在上海滩的商界里颇有声望,纺织机器买回来以后,方家想要东山再起,还得借助他帮忙宣扬一番。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方琮亭有时候很鄙视自己,觉得太小人,可现实如霜刀雪剑,他无能为力,只能屈从。
他说不出拒绝孟敬儒到家里来的话,只好让琮珠自己去将此事解决。
“我早已经与他说清楚,今日又重新说了一遍,只不过我觉得他有些偏执,可能要等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事情方才能够解决。”
方琮珠拿着那本书翻了翻,心事重重:“家里这么多事,哪里还能腾得出精力来寻思这些?先把目前的烂摊子收拾了再说。”
就连林思虞,她有时候忙碌起来,几乎都没想到他。
更别说在她心目里,存在感不强的林思虞。
“大哥,明日去苏州那边看看厂房?”
算算时间,这时候地基应该打好,围墙起了一圈?方琮珠有些期待,不知道自己设计的新厂房建设得怎么样了。
“琮珠,你一个人回去罢,我还有些事情。”
方琮亭眼神闪烁。
方琮珠怔了怔,难道方琮亭又开始忙青年剧社的事情了?
“大哥,剧社那边……你能不去就别去。”方琮珠瞥了他一眼:“毕竟家里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
方琮亭满脸羞愧:“是我不好,琮珠,弄了那么多事情给你做。”
“不是我不能做,大哥,是咱们一块儿做会更有效率些。”方琮珠安慰他:“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明天我真有事情,下次我和你一块儿回去吧。”方琮亭歉意的看着她:“下回我一定和你一起回苏州。”
春日的苏州就如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娇柔明媚,小桥弯弯流水迢迢,岸边的柳树千丝万缕垂下浅金色的新枝。
与一片新绿间,有一道院墙延绵,仿若青色巨龙,院墙里露出了一角飞檐,只是走近看方才见着并未盖瓦,许多工人正爬在房梁上忙忙碌碌的干活。
“没想到会这样快。”
方琮珠有些惊讶,这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房屋就初见雏形了,这速度真是让她没有想到:“阿大,你查看过没有,地基够不够牢固?这房屋的质量可否有问题?”
阿大陪在方琮珠身边,小心翼翼解释:“大小姐,没问题的,是因为现在人手足,他们都想赶在农忙之前将房子盖起来就好,故此都多喊了些人手,这些日子里,每日吃午饭的都有百来人呢。”
“这么多!”
方琮珠惊呼一声:“那次来与我们商量的,不过七八个人。”
阿大笑了起来:“每个人带着家里人,亲戚朋友,百多人很容易凑得上。”
据阿大描述,地基只花了四日就已经挖好,挖下去深达十多尺:“大师傅说,这地基挖得深,便是盖三层四层都是很牢固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确实,足够了。”
这可真是苏州速度,比她想象里的要早了不少,看情况还有三四日,这厂房就盖好了。
走到院墙面前,外边也是一水的青砖,映着阳光,闪闪的发着亮,好像有水波晃动一般,方琮珠的手指从砖面扫过:“这砖很不错。”
“嗯,是在苏州砖厂选了上好的青砖,舍得花钱,货才好。”
看着工人们在房顶上忙忙碌碌,方琮珠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午餐要弄丰盛些,别亏待了师傅们。”
“知道知道,要想马儿跑得快,得给马儿多喂草!”阿大很得意的回答:“大小姐,你就相信我吧。”
“阿大,我当然相信你,你可是我母亲的好帮手。”
方琮珠总算是放了心,好在方家一直对人不薄,下人们都很尽力的为他们在做事。
她环视四顾,周围一片柳色青青,有黄鹂鸟在枝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嘀呖呖”的叫声,清脆悦耳。这让方琮珠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春天来了就有希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慢慢的变得生机盎然。
德国那边已经装货上船朝中国这边发货了,估计海上最多走一个月应该也能到了,这边厂房修起来,干上一个月就能当用,一个月里边让阿大帮忙招工,以前的熟练工能回来便最好,不能回来还得弄一批培训班,要让工人们来了就能做事,不能上工还得学这学那,浪费时间。
所有的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行动中,方琮珠看着房梁上的瓦片渐渐的覆盖住半边屋顶,嘴角浮现出了笑容。
“大小姐,夫人怎么样了?老爷醒过来没有?”
阿大看到方琮珠笑,心里舒坦一点点,这几回大小姐过来,总是眉毛皱着,今日见她笑了,阿大这才放松些。
“我母亲好得很呢,哪天我开车接你去上海看看她?”
“不用了不用了,这边哪里走得开?”阿大憨厚的笑着:“我可是要帮夫人看好院子呢,若是哪日老爷忽然醒过来,夫人要与老爷一块儿回来,这方家大宅还得是原来的方家大宅才行啊。”
“谢谢你了,阿大。”
方琮珠由衷的道了谢,没有这些忠心的下人,方家现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当下与阿大交代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阿大,要着手准备招工了,我等会回去写一叠招工的宣传纸,让人到苏州街上去贴着,多贴几处。”
“就招工了?房子没盖好,机器也没回来。”阿大指了指那个尚未完工的屋顶:“盖好瓦以后,这还得粉刷一下才行。”
“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等着学校放春假的时候我会回来亲自招一批工人,若是有些人勤快但是以前没做过厂里的事情,还得先招了培训好才能上岗啊。”
这年头复旦大学有个比较长的假期,因为是春天插秧的时候给学生回家帮着务农的机会,故此取名“春假”。为什么给方家盖厂房的人这么卖力的干活,也就是想赶在春假之前将房子盖好,他们就有功夫去忙田地里的活计了。
“大小姐的意思是,春假你会回来亲自招工?”
“是啊,肯定要把把关才行。”方琮珠冲着阿大笑:“到时候我会带母亲回来住一段时间的。”
“好啊,好啊。”
阿大激动得搓手,对于她来说,方夫人是她永远的小姐,两人一块儿长大,从小她就服侍着方夫人,出嫁以后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方夫人曾提出要给她找门亲事,可是阿大坚决不嫁:“我只跟着小姐,哪里都不去。”
这一跟,就跟了差不多大半辈子,蒋二小姐变成了方夫人,可阿大依旧还是阿大。
方琮珠将手搭在阿大肩膀上,真心的说了一句:“阿大,谢谢你。”
阿大眼圈子红红:“大小姐,谢什么,这是我应当做的。”
回到上海,跟方夫人说起苏州这边的事情,听说厂房快要盖好了,方夫人听了挺高兴:“真好,等着机器回来就能重新开工了。”
“母亲,春假的时候我回去招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罢,阿大很想你。”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不想回去,只是一想着你父亲,我这心里就难受,巴不得每日里陪着他多坐坐,多说说话。那个史医生说,我与你父亲说话说得越多,他醒来的可能性就越大,什么亲人的呼唤就是通往光明的征途啥啥啥的……”
方琮珠笑着安慰她:“看起来父亲肯定能醒来的。”
方夫人初次见着史密斯大夫的时候,非常害怕,总觉得这人皮肤如此白,一双蓝色的眼珠子,分明就是鬼怪,她曾将方琮珠拉到一边低声道:“难怪别人说西洋人是洋鬼子,真的和鬼一样。”
最初她不敢看史密斯大夫,生怕会被“鬼”给吸走魂魄,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史密斯大夫的金发碧眼,到现在,她也会和他打招呼,学着护士们说“Hello”,能很自然的看着史密斯大夫说话。
当然,肯定是护士帮着翻译,否则方夫人与史密斯大夫这是鸡同鸭讲。
“你父亲肯定能醒过来的,原来他都不会动,今日我拉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了我,只不过才一会儿就松开了。我让护士去喊史密斯大夫,史密斯大夫过来检查了一遍以后,说你父亲的情况良好,刚刚他的反应是什么大脑受到刺激,以后咱们跟他多说说话,他会每天都有进步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
听了这话,方琮珠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上辈子看到过新闻,车祸以后变成植物人,有些沉睡十几年都不醒来,而有一些却很幸运的被亲人唤醒,说不定方正成就是幸运的那一种呢。
春假的时候,方家人回了苏州,方琮珠开车,老金坐在副驾驶上指点方琮珠开车,方夫人和方琮亭带着方琮桢坐在后边。
方琮桢小皮猴儿一般,总是站起来朝前边看:“阿姐会开车真神气,以后阿姐教我开车,我也要学会开汽车!”
“不要与司机说话。”
方琮珠手握方向盘,逗着方琮桢:“你跟阿姐说话让阿姐分神了,说不定汽车就开到路边的田里去了。”
方夫人赶紧拉住方琮桢:“琮桢你快坐好,别扰乱你姐姐开车。”
小皮猴儿这时候也乖巧了,赶紧乖乖坐好——毕竟汽车翻了可不是小事情。
回到方家宅子,看门的下人见着方夫人下车,赶紧跑进去报信:“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阿大听着看门人嚷嚷,赶紧在衣裳上擦了一把手,飞快的朝门外边跑了出来:“夫人,夫人!”
见到方夫人,阿大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夫人好像瘦了,是不是住不惯上海啊?”
方夫人冲她笑:“没事的,瘦一点好呢,走路都轻快了。”
“阿大,招工的宣传纸贴出去以后,有多少人过来报名的?”
“来了不少呢,差不多都是以前厂里的,我都给记下名字了哪。”阿大开开心心的告诉方琮珠:“我按着大小姐吩咐的,原来在厂里做事的,直接就给通过了,还有大概六七十个是没在织造厂做过事情的,我通知他们这些天过来一趟,让大小姐你给看看。”
“行。”方琮珠点了点头:“我们有差不多一周的假期,足够考察了。”
“带了多少行李?”阿大朝外边的汽车看了一眼,见着老金从后边拎出了一个箱子。
“没带什么,我就住两日便回去了,医院里离不得人。”方夫人指了指那只皮箱:“我带了些好吃的回来给你尝尝。”
阿大张了张嘴,好半日才挤出一句:“夫人,你对阿大太好了。”
方家的大门外边放了一张桌子,外边坐着一个中年大叔。
他似乎无所事事,趴在桌子上,眼睛东张西望。
方家门口一条算得上比较宽的青石板路,朝主街那边延伸过去,只得约莫几百米,就到了苏州正街。坐在门口,能见着正街那边人影憧憧,一片繁忙的景象。
坐在那里百无聊赖,他搬了凳子朝门口挪,与里边打扫的大嫂说着闲话。
“昨日来了十几个面试的,不知道今日能有多少个过来?”
那大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管它多少个,反正你总得在外边守门,现在大少爷给了你一张桌椅,这不舒服多了?”
看门人嘿嘿的笑了笑:“舒服是舒服,可是这也太闲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着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背了个包朝这边走过来。
“这不是以前那个姑爷吗?怎么又来了?”
看门的有些纳闷,大小姐嫁进林家,还没满一年人就和离回家了,本以为和林家再无来往,没想到这位以前的林家姑爷反而好像来得勤密些了,上回过年的时候来了一次,现在放春假又来——方家的田用不着他帮忙来插秧吧?干嘛跑这边来?
林思虞走到门口,冲着看门人笑了笑:“请向你们家大少爷和大小姐通传一下,我特地前来拜府。”
看门人斜着瞅了他一眼:“你等等。”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着那下人一摇一晃的朝里边走过去,不免苦笑,若现在他的身份还是方家的姑爷,肯定不用这般被晾到门口。
方琮亭听说林思虞来了,赶紧让看门的请他进来:“何必通传,直接让他进来便是。”
林思虞穿过前院,迈过垂花门朝里边走,还未走到大堂,就见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走廊之下,一只手抓着一把粟米,正在逗弄廊下鸟笼里的鹦鹉。
“琮珠。”
看到她,林思虞心里边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她,心上好像压着什么似的,沉甸甸的一片,直到见着了她,这才忽然间开心起来。
“林先生。”
方琮珠将粟米放进鸟笼上的食杯里,吩咐下人到旁边那个杯子里加点水,拍了拍手上的粉末,朝台阶下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背的旗袍,每走一步,裙袂便跟着脚步微微飘荡,露出了下边亮色的鞋尖尖。
林思虞的心忍不住跟着一上一下,方琮珠每走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软软的塌陷进去,又轻轻的弹了起来。
“你回来帮着插秧?”方琮珠含笑问他,林思虞只觉眼前一阵闪亮。
她的牙齿很白,映着阳光亮闪闪的。
“我放春假回来看看母亲,顺便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林思虞的脸孔涨得通红:“我去海关帮你问过了,德国发货的那条船,应该最多不超过十日就能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