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方正成很安静的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不急骤也不缓慢。

“正成,正成!”

方夫人扑倒在方正成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正成啊,你听不到我在喊你吗?你快些醒来啊,快些醒来!”

悲凉的哭声在病房里呜呜咽咽的响起,哭得让人心碎,病床里的人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忽然间一个就躺倒在床上,没有回应,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与她亲热的说话——不管是商量家里的事情还是工厂里的事,那种喁喁私语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就连他的一个笑容都变得那样珍稀,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

“母亲……”方琮珠走上前一步,按住方夫人的肩膀:“只要我们不放弃,一起努力,父亲一定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方夫人抬起头,含着泪水可怜兮兮的问:“会吗?会有那么一天吗?”

“肯定会有的!”方琮珠坚定的点了点头。

方琮桢也蹿了过来,挤在方夫人身边:“父亲,你快些醒来,我一定不再淘气了,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听母亲大哥和阿姐的话,真的,再也不淘气了!”

小猴儿这时候就像忽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小大人,神情严肃。

“琮桢,你很乖。”方琮珠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眼看了看方琮亭:“大哥,苏州警察署那边有什么结论没有?”

方琮亭坐在病床边,一双手平摊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憔悴不堪的样子。

“暂时还没有,那几个工人家里不肯让我们做尸检,说不允许惊动死者,警察去厂房那边查看现场,说全部被我们破坏了,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现在警察署只说让我们等结果,这几日里他们出动警员和探长走访一下四周,看看通过明察暗访能不能能得些线索。”

方琮珠怔了怔,想起自己和方琮亭回到苏州的时候,厂房那边正在进行打扫,那些散乱的东西都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没有保护现场!

她有些懊悔,当时自己制止他们打扫厂房就好了,或许还能留下一丝线索。

以民国时期这样低下的侦查手段,只怕这又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那……几个工人的赔偿呢?”

方琮亭皱了皱眉:“那倒没多少钱,两百大洋一家,三家都感激得很,本来想多拿点,可是厂里管钱的老董说,不能给多的,人家给一百大洋一家都是客气的了,若是给得多,指不定他们想着还可以过来打主意。”

方琮珠又一阵默然,这时代的平民百姓,命真是不值钱。

方正成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方夫人哭了一会儿只能坐直了身子,抽泣着用手绢擦着眼睛。

“母亲,父亲现在是这个情况,不如你与琮桢都搬到上海来住着,老家那边留着人在打理着就行。”方琮珠与方夫人商量着以后的事情安排:“医院里留两个得力的家仆来照看着,这间病房我已经包下,还空着两张病床刚刚好可以给他们歇息。”

方夫人眼泪汪汪道:“还是我来照顾他罢。”

“母亲,白天可以让老金送你来医院,晚上有靠得住的人守着,你就没必要过来了。”方琮珠劝着她:“你的身子也不是很好,怎么能熬夜?”方琮珠劝着她:“江湾那房子有三层楼,空了不少房间呢,够得人住。”

方夫人想了想,如梦初醒一般:“那这两日是谁在照顾你父亲?你和翡翠么?”

方琮珠点了点头:“嗯,还有林思虞也在,要搬动父亲的身体,都是他和翡翠一块儿动手,要不是我和翡翠搬不动。”

“林思虞?”方夫人看了看四周:“他人呢?”

“现在回去上课了,等会下午上完课过来接手,晚上全是他守着。”

方夫人感动得眼眶都红了:“这孩子……挺实诚的。”

她抬头看了方琮珠一眼:“你与他……”

方琮珠有些不自在:“母亲,这事儿再说罢,现在家里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样子,谁还有心情想那些事情?”

“可不是?”方琮亭忽然想起与莫先生的交易来:“琮珠,最后赔付了多少?”

“八千块。”

方琮珠有些疲乏:“大哥,以后签合同可不能再这样随意的签了,你这条款也太松了,若不是孟敬儒帮着我说话,那个姓莫的一直坚持要我们家赔两万块。”

“他竟然这样黑心!”

方琮亭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我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见他一脸的笑,人挺和气,没想到他竟是个这样的人!不行,我得找他去问问清楚,到底是为什么问我们赔付这么多钱!”

“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下次得长个心眼儿!”方琮珠拦住了他:“人家这会子说不定已经出洋了,还留在上海么?”

“哼!”方琮亭气得牙痒痒的:“给他又弄去了八千块!”

“大哥,现在咱们家得好好规划一下了,三个店铺的账面上有多少钱,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先汇个总账,然后再来筹划着以后的吃穿用度该怎么办。毕竟有这么多要用钱的地方,不可能像以前一般,大手大脚散漫着花了。”

方琮珠已经暗暗的算了一下目前需要支出的大笔费用。

方正成的治疗费肯定是个大头,三家店的租金和掌柜伙计的工钱也需要一大笔开支,方氏织造的厂房已经被烧毁了,很多机器也被毁掉,一切都要重新添置。

买机器,修缮房屋这些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更重要的是,机器若是从国外运回来的,起码四五个月停产,方氏织造在上海的铺面肯定接不上货源,目前面临两条路:一条是去进别人家的货物来卖,另外就是关门歇业几个月,等着方氏织造的新货上市再说。

别人家的货物与方氏织造大有区别,而且同行竞争激烈,人家也不见得会在方氏落魄的时候把自己的货卖出来帮助方氏度过难关,方琮珠估计,这种可能性很少。然而关门几个月,又会让方氏织造的声誉受损,重新开业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停业几个月,上海这边的铺面租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可是不开这铺面又不行,万一停租了,想要再租又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

唉,金钱不是万能,离开金钱万万不能,这么一想,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方琮珠不免忐忑了起来,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还有多少家当,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一段时间的短缺——万一实在不够花销,她只能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帮着家里了。

听到方琮珠提到钱,方琮亭有些苦恼,他抓了抓头发:“好,我们明日去盘底。”

“还有一件事情。”方琮珠闭了闭眼,就想到那日看到织造厂里的惨状:“如果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此人必定盯上了我们方家,实在是心狠手辣,这说明暗地里躲着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对咱们动手。”

难道又是刘夫人做下的手脚?

她要针对的是自己,并不是方家。将方氏织造厂给烧了,与自己没有什么联系,若是孟敬儒坚持要娶自己,有没有方氏织造,对刘美欣构不成威胁。她要是想一劳永逸,还不如直接派人半路拦劫,这边逼着孟敬儒表态,只要他娶刘美欣,就放过自己。

刘夫人的可能性不会是很大,她真的犯不着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方琮亭听着她这般说,也有些忧心忡忡:“究竟是谁?会不会是刘家?”

方琮珠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只不过,这些人做手脚,总会有个企图会要露面,咱们且等着看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会从暗处走出来?”

方夫人听着儿子和女儿的议论,脸色有些发白:“有人盯上了我们家?”

“也只是推测。”方琮珠赶紧安慰她:“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一家人在病房里呆了一段时间,没多久林思虞就过来了。

方夫人现在看林思虞,越看越满意。

“思虞啊,你课程紧,就不用来得这样勤密了,我们家的人都在,你可以休息啦。”

“放伯母,没事的,伯父病重,我帮忙是应该的。”林思虞放下东西,轻车熟路的从病床底下拿出了脸盆洗脸帕子,端着东西就朝病房外头去了。

“多勤快。”方夫人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思虞是个不错的孩子。”

方琮亭点了点头:“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一直就觉得他挺不错的。”

林思虞在医院的开水房那边打了热水,端着盆子回来,给方正成擦了下脸、脖子和手:“现儿天气还不热,要是气温高,得每天洗澡,没得个有力气的男人怎么成?方伯母,晚上还是我来守夜罢,你和琮珠回去歇息。”

现在他喊出“琮珠”两个字,已经毫不费力。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唉,难为你了。”

“思虞,你回去罢,现在我回来了,当然是由我这个做儿子的守着。”方琮亭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耽误林思虞呢?他除了上课,还有《申报》那边要写稿,事情多得很呢。

“还有我呢。”方琮桢跳了起来:“我也是儿子,我也要守着父亲!”

方夫人挺感动的,琮桢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说话也不再是一团孩子气。

“琮桢,你年纪太小了,就让大哥在这里守着罢。”方琮珠冲着林思虞摆了摆手:“林先生,你事情多,就别在医院带着了。明日我白天和大哥回苏州那边打点一下,带几个靠得住的下人过来,医院这边就不用担心了。”

林思虞有些失望,方琮珠还是喊他林先生,而且也拒绝了他的帮助。

“那……好吧。”他看了方正成一眼:“以后用得上我帮忙的,务必来告诉我一声。”

“谢谢你,林先生。”方琮珠看着林思虞有些失望的神色,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于心不忍:“现在也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吃过饭再一起回去罢?”

得了这句话,林思虞忽然间又开心了起来。

一喜一忧,全在她说话之间,或许他对她,真是有一种深深的爱恋。

与方家人在广慈医院的食堂一起吃过晚饭,方琮亭留了下来,林思虞先送了方家人回了江湾别墅,方夫人邀请他进去坐坐,他想到还有一篇稿件没有写完,狠狠心拒绝了。

虽然他巴不得多在方琮珠身边呆着,可这两日一直在医院里忙活,手头的事情没做完,专栏的文章明日一定要交,他不得不去赶工。

“我还有专栏没写完。”林思虞觉得很歉意,一双眼睛望着方琮珠,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

“工作更重要。”方琮珠冲着他鼓励的笑:“林先生,请保持对于文字的热情,以后你会成为知名记者,知名的专栏作家。”

“但愿有那么一日。”林思虞笑了起来,心里头很舒坦。

琮珠的笑容真美,有了她的鼓励,好像做事情都有劲多了。

走在路上,早春二月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可林思虞的心却热乎乎的。

好像方夫人对他没有以前那样冷淡,琮珠对他也多了几分热情——除了对他的称呼。

什么时候,她可以亲热的喊他思虞?

第51章 兄妹俩商议前途

复旦的校门口有两团黯淡的光影, 路灯高高的挑着,似乎没精打采的眨着眼睛。

门口有学生出出进进——此时才九点多,不算太晚, 但是那些租住在附近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开始朝自己的出租屋走了过去。

林思虞跨过校门朝前边走了过去, 林荫小径上,偶尔遇着一两个熟悉的面孔,相互笑着点头,相互打招呼。

经过荷塘,小木桥下来就是通往宿舍的路, 他才走两步, 忽然间停住了脚。

林思虞看到从他宿舍那边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很熟悉, 这就是他爹林书明。

每次林书明出现在眼前, 都没有什么好事情,跟他吹嘘自己最近的生活还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伸手要钱。

林思虞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爹林书明这次来又有什么目的。

“你可总算回来了!”

林书明走到了他面前, 满满的都是酒精味道。

“父亲, 有什么事情吗?”林思虞压制着心里的厌恶,看着眼前这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

“有事, 没事就不会来找你了!”林书明打了个酒嗝, 眼睛斜瞟着林思虞:“给我一点儿钱,不用多了一百大洋,能租个公寓就行了。”

“父亲, 你们市政府不是配备了给科员住的房间吗?母亲又没来上海,怎么要到外边去租公寓?”

果然又是要钱,林思虞实在觉得气愤不已。

“你母亲不来,我就不能住公寓了?我总得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人吧?哪能孤家寡人过日子?”林书明冲着林思虞嘿嘿的笑:“你是男人,也懂的。”

“我不懂!”林思虞气得捏紧了拳头,朝着林书明咆哮起来:“你那时候就对母亲不忠,在北京那阵子,你养了好几个姨太太,把母亲丢到家里不管不顾,现在你又准备做这样的事情?别说是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

“少说废话!”林书明横蛮的抬起头:“你是我儿子,就得听我的话!”

“你说得对的,我会听,”林思虞鼓起一双眼睛瞪着他:“你想要我助纣为虐来伤害母亲,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助纣为虐?小兔崽子!”林书明扬起手想要来打林思虞,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父亲,你自己每个月的薪俸怎么折腾,那是你的事情。你本性丑恶没法儿改,一定要不忠于母亲,我这个做儿子劝告也没有用处,那我也就不多说,只盼着你自己好自为之。至于金钱方面的事情,你既然有那个能力养姨太太,那就不用再来开口问我要钱,我是绝不会拿钱给你去养姨太太的。”

林书明挣扎了两下,可却没有办法能从林思虞的手中挣脱出来,只能鼓着眼睛瞪着他:“儿子打老子,你真是做得出来!”

“我打了你吗?是你想打我,我只是拦着你动手而已。”

林思虞将林书明朝荷塘那边拖:“父亲,你喝多了酒,回去拿点冷水洗个脸,就会清醒了。”

“儿子打老子啦……”

林书明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大声嚎叫着,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林学长,这是……”

有个相识的国文系大二学生跑了过来,想要上来帮忙,可又不知道该帮谁,说出了半句话来,却接不下去。

“我是他爹,儿子打老子,无法无天了!”林书明趁机叫喊起来:“当爹的穷得都要没钱吃饭了,他还舍不得拿钱出来,还要把我赶走,你们看看这样的儿子有啥用?”

虽然路过的人不多,可见着这边的拉拉扯扯,还是有些人围拢来看热闹,那个大二学生听着林书明控诉,有些同情,小心翼翼的向林思虞嘀咕了一句:“林学长,百事孝为先,我们能帮衬父母的就当然要帮衬些……”

“看,这才是懂道理的孩子!”林书明嚎叫起来:“我养了个什么孽障啊,这样对待他老子!”

他的嚎叫一声高过一声,很是刺耳,林思虞心里郁闷,大吼了一声:“林书明,你够了!”

林书明被林思虞这一声吼叫吓得抖了抖,登时不敢开口说话。

“你养了我什么?最多也就是把我带去北京那几年,我吃了你的住了你的,可这也不是成为我出钱给你养姨太太的理由!要是我出了这笔钱,那我就是对不住我的母亲,这是大大的不孝!”

周围的学生们听到“养姨太太”几个字,非常惊讶,大家都鄙夷的朝林书明看了过来。

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思想非常单纯,即使是有些人家本来就有姨太太的,也对这种事情很是不屑,听说林书明竟然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大家的观点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问儿子要钱养姨太太,咋这样不要脸呢。”

“可不是,这人真是差劲,林学长可真是受累了。”

“有本事就自己去养,找儿子拿钱,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爹!”

众人议论纷纷,林书明听了很是生气,心里头一股怒火抑制不住的朝脑顶蹿:“小兔崽子,你在说啥呐!”

林思虞也不和他多说,直接撒手,林书明失去了重心,猛的摔倒在路上。

“若是可以,我真不想认你做爹。”林思虞恨恨的看着坐在地上揉腿的林书明,气冲冲的:“你要是养姨太太,不如直接跟我母亲分开,以后我接了她来养老,你就请你那些年轻的姨太太照顾着便好了。”

林书明坐在地上,看着林思虞转身朝宿舍那边走,喊住了他:“小兔崽子,我还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林思虞没有回头:“你说,我听着。”

“你爹我要升职了,副局长,下周就能宣布调令。”

“你送出的那些钱还是没白费,恭喜你。”

当科员才小半年光景,就爬到了副局长的位置,看起来原来送出去的钱还是有回报的,又或许……林思虞心里头有些不舒坦,又或许他爹投靠了外国人,找了个靠山,要不是上海市政府里升职这么快,真的有些不可能。

“你得给我发篇稿件,再给我吹吹。”

林思虞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申报》主编,再说你有什么好吹的?难道让我赞扬你养姨太太养得好?不顾家只知道自己享乐做得好?”

“你……”林书明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林思虞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以后没事别来学校找我,我真不想让大家知道你是我爹。”

“小兔崽子,反了你!”林书明冲着林思虞的后背高声咒骂起来:“你总有一天会来求我帮忙的,我就不相信没那么一天!”

“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林思虞停下脚步,想了想:“就算万一有那么一天,给你塞点钱,你肯定还是会答应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实在太悲哀了,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父亲贪婪好色不顾家,母亲愚昧无知小气刻薄。

但是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与母亲会更亲近一些。

过年的时候,林夫人曾与林思虞又一次提起他的婚事,免不得说到方琮珠。

林夫人开始是咬牙切齿的说方琮珠诸多不是,然而林思虞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琮珠很好,她全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林夫人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我们逼出来的?不是她自己吵着要离婚?”

“若家里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港湾,她还会想走吗?你们眼里就只有她的钱财,如此苛待她,我又没能给她温暖,她不走,还呆在这里受咱们家欺负吗?”林思虞说起这事情来特别懊恼:“我真希望时间能重新来过,回到我和她成亲的时候,我会细心体贴关照她,会带她去上海,而不是留在苏州任你们盘剥。”

被林思虞这么一说,林夫人渐渐的低下了头。

“媳妇不就该听婆婆的话,就该为夫家打算,她的钱就是我们林家的钱……”

虽然口里还是这样说,可已经没了底气,声音很小。

“母亲,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算她和我成亲了,她也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她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是她。”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我和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她已经和我离婚了。”

听他说得惆怅,林夫人有些吃惊:“思虞,莫非你还想着她?”

“想着她又有什么用?咱们家这种地方,她还会想再来受一次罪吗?”林思虞摇了摇头:“除非我们家再不会掣肘,她能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林夫人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好像在思考着林思虞的话。

林思虞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听得进去自己的这番说辞,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若是方琮珠愿意嫁他,他就愿意为了她抛弃自己的家庭。

他会与她在上海建立小家庭,不与父母同住,免得她再受以前受过的气。

即算过年的时候,琮珠不想跟着他回家,他也不会勉强。

毕竟他的家里根本就找不到温暖,还不如让琮珠陪她的父母亲一起更开心快乐。

接下来的几日,方琮亭兄妹十分忙碌。

首先将上海这边三个店铺的掌柜找到了江湾别墅这边,让他们带着账簿过来,将账目汇总了一下,目前账面上一共可支配的数额三家店一共才一千多块。

主要是前几天才赔了莫先生八千多,大洋,现在店面里可以挪用的账目已经不多,再盘点了下库存,粗略估算了一下,最多能支撑两个月。

三个掌柜都已经知道了方氏织造的火灾,都忧心忡忡,不知道前途会是如何。

“不管怎么样,我们方氏织造不能倒。”

方琮珠掷地有声:“大家都是店里的老员工了,我们不会抛弃大家的。”

方氏织造虽说规模不大,可工厂里有一百多工人,三家店也有将近三十店伙计和掌柜,这么算起来,有两百个家庭全靠着方家吃饭。

听了方琮珠这句话,三个掌柜这才放心了些:“方大小姐真是大仁大义。”

“我们这段时间里抓紧去订购机器回苏州,重新把方氏织造给建起来,这期间可能要差不多至少四五个月的时间,我想与大家说明白,买完最后的货,或许要关门两三个月,你们要是能等,那就等着方氏重新开业,要是不能等,可以去找下家,我们不会埋怨你们的。”

方琮珠看了一眼三个掌柜:“还请掌柜帮我们兄妹转达一下这个意思,若是愿意等着方氏织造重新开业的,我工钱照给,若是不愿意,我不强留,第一日关门,你们第二日去了别家,这是你们的选择,我不会埋怨你们的。”

听得方琮珠这般说,方琮亭吃了一惊,没想到妹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来,这也太宽厚了罢?

三个掌柜也很吃惊:“方大小姐,这……”

“大家都是为方氏做事的老人了,我们兄妹自然要记得大家的情分,若是愿意留的,当然要有所表示,否则这两三个月里,你们如何照顾家中老小?”

“方大小姐,您这也太仁义了。”三个掌柜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有一个姓石的掌柜更是感激涕零:“以前方先生才开始在上海办方氏织造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干啦,那时候大家挣的钱都很少,方先生逢年过节就会给我们双倍的节礼,大家都好开心的。唉,现在方先生遭了这般变故,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

“都是有你们这些忠心的人,方氏织造才会如此兴盛发达。”方琮珠冲着石掌柜笑了笑:“还请三位帮我们兄妹与伙计们说说,若是有愿意留下来的在你们这里写个名字,也让我们好心中有个底儿。”

“好,我们自然会去说的。”

三个掌柜捧着账目簿子,各自回商铺。

“琮珠,怎么你许了这样一个诺呢?”方琮亭有些不解:“这停了铺面两三个月,还要发工钱……”

“大哥,你不是最体恤穷人的吗?咱们店铺关门,他们就得去别的地方寻事情做,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事情自然是好,可若是找不到,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一家老小忍饥挨饿?况且我看了下这三家铺面里的掌柜伙计,不少人在咱们家店里做满了五年,也算得上老员工了,他们要是诚心诚意想留下来继续做,咱们总得要给点补偿罢?”

方琮亭想了想,点点头:“没错,琮珠你考虑得很周到,每个伙计一个月也不过十四五块大洋的工钱,三家店发三个月的工钱也才一千五,能买到他们诚心诚意做事,那也还是很合算的。”

方琮珠皱了皱眉:“其实一千五也不少了,咱们家现在要用的钱还多着呢。”

重新修缮方氏织造的厂房,过年工人们加班加点的工钱,还得出资购置新的机器设备,还有方正成的医疗费用等等,这些事情都得花钱,她还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若是不够还得请示方夫人卖块地才行。

方琮亭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一脸愤懑的模样。

“大哥,怎么了?”

见着方琮亭那神色,方琮珠莫名有些担忧:“你在想什么?”

“琮珠,你还想重新开织造厂?”方琮亭盯住她:“你确信我们的织造厂重新办起来以后不会又被人暗算?”

“大哥,你的意思是不办织造厂了?那可是咱们方家的产业,高祖父、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历经四代才将一个家庭小作坊办成一个初具规模的织造厂,咱们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倒在咱们手里吗?”

“可是,一直有人在暗算我们,然而警察局却找不出真凶!”

方琮亭气愤的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一地阳光,恨恨道:“这个世界,一片黑暗!”

“大哥,我们要摸索着找出路啊。”方琮珠有些担忧的看着方琮亭,这是一个热血愤青,最近一段时间,过年加上家里频频出事,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管青年剧社的事情,不知道他闲下来会不会又重新融入到剧社里去。

方琮珠赶紧跟着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方琮亭的胳膊:“大哥,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再试一试,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尽力而为才能得个心安,是不是?”

方琮亭转过头来看了看她,脸上有些无奈:“好吧,咱们再试一试。”

第二日,方琮珠复课,班上的同学见她回来,好一阵热烈的掌声。

全班只有她一个女生,坐在一群男生之间,大家都忍不住要偷偷看她,特别是在班集体活动的时候,男生们更是众星捧月一般,方琮珠没来上课这几日,全班的男生心里头都特别失落。

“方同学,你终于回来啦!”

班上的男生一致欢呼起来,方琮珠才落座,就有人捧着笔记凑了过来:“方同学,这几日的笔记我都给你抄好了。”

方琮珠冲着他笑了笑:“谢谢你。”

那男生开心得脸都红了一大片,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旁边一个男生手里拿着的笔记本还没送出,很嫉妒的看了那个人一眼,这也手脚太快了,简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方琮珠在班上的位置一直是教室的最中间,可是男生们的位置不停的换。

班上二十多个男生,安排了个轮值表,方琮珠前后左右四个位置,大家按着学号轮着过来,非常公平。方琮珠请假的这几天里,有一批男生错过了与班花相邻的机会,一个个扼腕不已。

“季正清同学!”

方琮珠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那位叫季正清的男生激动得脸上的小痘痘都亮了起来,他赶忙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方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你父亲好像是我们学校船舶制造系的教授?”

季正清点了点头:“是啊,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请教他一些关于机械方面的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他?”

“可以,完全可以!”

季正清开心得笑出了声,能有与班花同行的机会,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上午的课程结束以后,方琮珠便在季正清的带领下去了他家。

季家住在复旦的家属院子那边,每人有一套单门独户的小院子,虽然里边的面积不大,可在上海已经算是条件不错了。

季教授和夫人见儿子忽然带了个美貌的年轻姑娘回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两人都以为是季正清找到女朋友回来给他们相看。

“季教授,季夫人。”

方琮珠落落大方的行了一个礼,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就如一朵花儿。

季夫人答应了一声,赶紧去沏茶,口里头埋怨:“正清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说会有客人过来。”

“母亲,方同学是我们班的,她是过来拜会父亲的。”

季夫人愣了愣,拿着茶盏的手免不得抖了一下。

这么好看的姑娘,不是正清的女朋友?

“季夫人,我和季正清是同班同学,今天有一些机械方面的事情请教季教授的。”方琮珠冲着季教授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季教授您是船舶制造方面的专家,就想冒昧的来问一些关于机械方面的问题。”

季教授颇为惊奇,女生对机械感兴趣的很少,不知道这位方同学准备问什么。

“方同学,你只管问便是。”

“季教授,我们中国目前没有大型的机械制造厂罢?”

要想购买新的纺织机,方琮珠必须要摸清楚有哪些厂家,而她与方琮亭对于机械这方面一无所知,只好瞎猫撞死老鼠,逮着稍微挨点边的人来问了。

“大型机器制造厂?你是想问什么方面的?若是像轮船什么的,我们国家的江南造船厂还是能承载一定的大型船只的工程。”

“啊,不是,没有那么高档,我只是想问民用的那种机器,比如说纺织用的机器。”

“纺织用的机器?”季教授皱了皱眉:“中国自己倒也有民用小机器的厂,但是生产出来的都是那种家庭型的小机械,不会有那种大型工厂的织机,若是大型织机,只怕国内很少有,即便有也不会质量特别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跟我想的差不多,看起来只能买进口的了。”

进口的机械,方琮珠觉得首选应该是德国,德国人对于机械制造的精细程度是世界上最执着的,相比于日货或者是英国的机械,她更信得过德国货。

与季教授交流了一下德国日本英国几个国家产的机械,果然,季教授极力推荐德国生产的机械:“德国人生产的东西特别好,你可以毫不犹豫买德国品牌。”

“季教授,我若是想要向德国订购机械,有什么途径能联系上呢?”

方琮珠对于现在的对外贸易,完全一无所知,上辈子有电子邮件,通过因特网,很容易将自己的需求告知国外的公司,只要知道电子邮件地址,不管在哪个角落,他们都能相互交流。

而这个时代并没有这样先进的科技,她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尽可能的找一些够得着的途径去寻找合适的卖家。

“你可以找洋行,托洋行里的人给你打听国外这种机械的行情,若是你看上了某个国家的品牌,可以通过洋行帮你买回来,但是洋行会抽很重的佣金,除了关税之外,你还得要给他们三成佣金,比方说,你这机器一套十万块,洋行要三万佣金,当然,这佣金里也包括了运费,可是这运费的比例不会超过一成。”

方琮珠目瞪口呆,这也太贵了些!

价值十万的机器,关税可能要到两三万,再加三万佣金,这就去了十六万,更别说洋行的报价有可能本身就虚高。

“季教授,还有没有别的方法,更便宜一点点?”方琮珠咬了咬嘴唇:“我们家最近有些困难,能省一点是一点。”

“你们家怎么了?”季教授看了她一眼:“你们家是开工厂的吗?”

“是,方氏织造就是我们家的产业。”

“方氏织造啊?”季夫人捧着茶过来放到方琮珠手里:“我买过你们家的衣料,质量好,图案特别好看!”

“呀,下次季夫人要是想买衣料一定要告诉我,我让掌柜给您优惠!”方琮珠笑着看了季夫人一眼:“您啊,皮肤这么白生得这样美,什么颜色的衣裳穿了都好看!”

被方琮珠夸得心里甜丝丝的,季夫人看着她眯眯的笑,心里头暗道,这个姑娘真是又漂亮又聪明,也不知道找了男朋友没有,若是没有,得让正清加把劲去追求她。

“你们方氏织造是要扩大产业,所以要添置机器吗?”季夫人说得兴致勃勃:“是该要扩大生产才行,你们家的货那样好,大家都爱买呢。”

方琮珠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神色:“季夫人,唉,我们家最近有些流年不利,工厂着火,机械尽毁,本来接了一单要出口西洋的货物,悉数被烧毁,我父亲因为救火导致脑部受损,至今还未醒来。我们家实在没有人能出来撑门面,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想为大哥减轻一点压力。”

“啊?”季夫人吃了一惊:“你们家竟然遭了这般变故?真是可怜哟。”

她又看了看方琮珠,只觉这个娇小的姑娘真是意志坚强,一般的小姑娘遇到这样的变故,大部分都只知道哭哭啼啼,哪里能有方同学这样站出来撑起这个家的。

“季教授,我们家现在情况实在不妙,走洋行进口西洋的机械,可能付不出那么多佣金,我想找您帮帮忙,您肯定有不少同学是机械方面的专家,若是有国外的,能不能介绍一个给我,我与他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忙买一套好的纺织机器回来,我虽然给不起洋行的佣金,可多多少少会有些表示,不会让他白白浪费时间帮忙的。”

方琮珠期盼的看着季教授,那目光里带着一丝哀怜。

“父亲,你帮帮方同学吧!”

在一边听了半天的季正清忍不住开口,方同学真是可怜,难怪这些天请了假,原来是家里忽遭变故。

“宗华,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德国那边吗?他不就是专门销售那些大型机械的?你让他给方同学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纺织机器嘛。”

季夫人的思维敏捷,马上就帮季教授想起一个合适的人来:“你们不是有来往的,跟他说说,让他帮帮忙。”

季教授点了点头:“行,我先写信给他,说一下这事情……”

方琮珠有些着急,这信件来来往往,从德国到中国,只怕一两个月还收不到回音呢:“季教授,他那边有电话吗?若是有电话号码,可以到我们家去打个电话。”

这时候的越洋电话费用肯定很贵,方琮珠不敢贸然开口让季教授自掏腰包打这个昂贵的电话。

季教授想了想:“他那边有倒是有电话,只不过也不用那样麻烦,等会我去邮局那边发封电报给他罢,复旦外边的邮局就能发这种越洋电报的。”

“真的吗?”方琮珠很开心:“那就太谢谢您了。”

“别客气。”季教授看了她一眼,满满都是赞许的神色:“我早就听说数学系招了个女生,正清夸过你好几次,说你每次考试几乎都能拿满分,我还在想就究竟是什么人能这样优秀,今日总算是看到了。”

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季同学谬赞了。”

“你后日放学过来一趟,我告诉你他的答复。”

得了季教授的允诺,方琮珠心里稍微轻松了些,笑着和季夫人季正清道别:“季夫人,季同学,谢谢你们,改日我再来拜访。”

季夫人推了推季正清:“去送送方同学。”

这傻小子,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不知道去追一追呢,至少也要试探试探嘛。

季正清跟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方同学,我送你。”

说话间脸又红了。

方琮珠婉拒:“不用送了,你们快吃饭罢。”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出了白色炊烟,正是要吃午饭这个点。

季正清还是很坚持的将方琮珠送了出去:“我送你到马路上,免得你不知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