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俗称的植物人吗?
方琮珠惊骇的站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Diagnosed?(确诊了吗?)”
她绝望得只能问出这一个单词来,全身似乎没有了一点力气,一双腿软绵绵的。
孟敬儒赶紧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胳膊:“琮珠,你要坚强一点点!”
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摊了摊手:“I’m sorry to bring you a piece of bad news, but I have to……”
成为植物人,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方正成必须有人贴身照顾,而且还要不断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用各种各样的事情试图唤起他的意识。
方琮珠坐在病床一侧,看着呼吸均匀细密的父亲,眼眶湿润。
史密斯大夫提供给她两种解决方案,第一种是不在医院治疗,带回家去,让方正成自生自灭,什么时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什么时候家人就可以放松。另外一种方案,则是留在广慈医院,有医生和护士专人照顾,接受各种医学治疗,家属陪床,积极配合。
“I can’t promise that your father will recover soon, but at least, he’ll get the best treatment here.”史密斯大夫很关切的望向方琮珠:“If you trust us, we’ll try our best to help him.”
方琮珠含泪抬头:“Let him stay here, Ibelieve you.”
“OK.”史密斯大夫点了点头:“God will bless him.”
方琮珠看着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很难受,这就意味着方正成将会这里长期住下来接受治疗。
他看不到亲人们的面容,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是在那里沉沉的睡着,没有半点意识。
“父亲,父亲,我是琮珠。”
方琮珠在病床边蹲了下来,轻轻在方正成耳边喊了几句。
她真希望方正成能快些醒过来,可是很遗憾,方正成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
“小姐,你去歇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老爷。”
翡翠走了过来,也蹲在了方琮珠身边:“你都累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去和那个什么莫先生见面,得赶紧回家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琮珠,我送你回去。”
孟敬儒走了过来,弯腰看了看方正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上回他去苏州的时候,方正成和他说话,言笑晏晏,非常和气,没有摆一点长辈的谱儿,可这才多长时间,他就倒下了,躺在病床上,眼睛都不能睁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方琮珠抓住床沿站了起来:“翡翠,你也睡一会儿,这隔壁的床上没人,你躺在上边睡罢,人不是铁打的,总要休息。”
翡翠点了点头:“小姐,你快些回去罢,就别管我了。”
方琮珠走出病房,走到了护士办公室,跟那个值班护士说了一句,她想要一间单独的病房:“请不要安排人进我父亲房间,你们直接按照单间收费就行。”
护士冲她笑:“好的,我记下了。”
方琮珠吁了一口气,这才与孟敬儒一起走出了主院楼。
“琮珠,你别太难过,伯父他吉人天相,肯定过不了几日就会醒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里好一阵难过。
上辈子看到过不少有关植物人的报道,有些是从来没有醒过,有些是昏睡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才忽然苏醒。方正成究竟什么时候能醒,她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尽力进行救治。
孟敬儒拉开车门,先让方琮珠坐进去,他再从另外一侧上车。一只手握住方向盘,朝方琮珠那边看过去,就见她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睛下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她肯定很累,孟敬儒怜惜的看了她一眼,发动了汽车。
两束灯光闪起,将路面照亮,汽车轻快的从上海街头掠过。
此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见着几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在歪歪斜斜的走着,时不时还能见着几个从赌场回来的赌徒,正在兴高采烈的说着今日的运气。
“琮珠,你回家好好歇息,明日我来接你。”
孟敬儒没敢与她说多话,只是在下车的时候叮嘱了一句。
方琮珠一只手扶着车窗,抬头看他:“孟大哥,真心感谢你。”
被她那清澈的眼神看得有些窘迫,孟敬儒只觉一颗心砰砰的乱跳个不歇:“琮珠,你别太客气了,你说感谢可真是见外。”
“不,肯定是要感谢的,无论如何,谢谢你。”
方琮珠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朝大门那边走了过去。
孟敬儒坐在车上,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黑暗中,忽然眼角有一阵湿润。
她与自己愈是客气,那就愈说明她与他之间有一段不可弥补的距离。她没有将他当成最亲密的人,她与他之间,始终生疏。
车里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幽香,一点点,若有若无,钻进他的心里。
孟敬儒呆呆的坐了一阵,看着二楼上一间窗户里透出灯光,暖暖的一点黄,让他的心渐渐的温暖起来,然而,与此同时又带着一丝丝惆怅。
一直坐到二楼的灯光熄灭,孟敬儒这才没精打采发动了汽车。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家里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四周一片宁静。
他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房间,旋开落地台灯的按钮,灯光照亮了屋子,寂寞从他内心深处攀爬了出来,就如那春日里的爬山虎长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占满了他的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从外边照射进来,一地的碎金,明晃晃的在动着。
孟敬儒惊跳起来,看了看放在床头的自鸣钟,懊恼的吐了一口气。
以前六点的时候,他总能听到自鸣钟的声音,今日却错过了,现在已经是八点多,外边天早就亮了。
他赶紧起床穿衣洗漱,手脚麻利就如电影在放快进。
当他一边穿上披风,一边朝楼下走,他母亲孟夫人从房间里追了出来拦住他:“敬儒,昨日你去了哪里?”
孟敬儒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的记录,就连超过十一点不回家,都会有电话回来,然而昨晚她等到十二点都没见着他回家,不免心上心下。
“母亲,有个朋友家出了一点事情,我帮他处理去了。”
孟敬儒不欲多说,匆匆下楼。
“朋友?哪个朋友?”孟夫人追着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敬儒,你可别去那些花街柳巷,仔细淘坏了身子!”
原来母亲只是在担心这个?孟敬儒的心放宽了些,觉得自己已经躲过了一次追击。
“母亲,你就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孟敬儒冲孟夫人笑了笑:“我不会去那些烟花之地的。”
孟夫人张了张嘴,还有话说:“敬儒,你也该娶媳妇了,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儿……”
孟敬儒没有回答她,一溜烟的下了楼。
腿长就是优势,即使家里宽敞,可是他只消走上十多步,就已经冲到了屋子外边,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唠叨叨。
让琮珠做姨太太?怎么可能!他觉得娶她做正妻都会委屈了她,自己怎么配得上那么美丽大方又聪明伶俐的她?
飞快的跑到外边,发动汽车开去江湾,到了方家大门口,看了下手表,还只有八点半。
孟敬儒整了整衣裳,朝大门口走了过去,阿忠已经认识了他,笑着开了门:“孟大少爷,大小姐在呢。”
方琮珠今日也起得有些晚,刚刚好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餐,见着孟敬儒过来,随口问了一句:“孟大哥,你吃过早饭没有?”
孟敬儒脱口而出:“没有。”
方琮珠指着餐椅道:“快坐下来,我还没吃呢,咱们一块儿吃早餐罢。”
她说到一块儿吃早餐这几个字,方琮珠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孟敬儒却是有些心猿意马,总觉得“一块儿”这三个字听起来十分悦耳。
“好啊,昨晚我请你吃宵夜,今日你请我吃早餐,这倒是还得快。”孟敬儒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方琮珠,就见她穿得十分清爽,身上的衣裳是一件夹棉旗袍,上边的花色就是昨晚方琮亭从废墟里捡出来的那一块衣料上边织染的样子。
“这图案真好看。”
他不免赞了一声,这么好看的衣料,一场大火就全毁了,着实可惜。
“这件事情完了以后,让你们家的工人再织出这样的衣料来,我们家至少要两捆。”孟敬儒出言安慰她:“你放心,我的价格不会低,这么美的衣料,收的价钱再高也会有人买。”
方琮珠勉强的笑了笑:“那就多谢孟大哥了。”
这件事情只怕是很难完,因为家里的机器有不少都已经烧毁了,重新购买机器只怕是一笔不少的款子,而且还得从国外运回来,也得需要一段时间,若是方氏织造中间断货半年,只怕这生意就会越发清淡。
更别说现在父亲还躺在广慈医院里,靠着大哥方琮亭,只怕是难以支撑场面。
或许是她该出力的时候了。
李妈将早餐端了过来:“大小姐,孟大少爷,吃饭,快些吃饭,都饿了吧?”
她慈祥的笑着,一双手在围裙上边擦来擦去:“大小姐,事情都这样了,你也别想太多了,方家是仁义人家,肯定会有好报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安慰,低头安安静静喝粥。
“对了,大小姐,昨日林先生过来了。”
李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你们刚走没多久,他就过来了。”
孟敬儒的手抖了抖,汤匙里的莲子银耳粥洒了些到碗里。
林先生?是不是那个晚上在复旦校门口看到的男人?
一想到此处,他就心里隐隐作痛。
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琮珠身上披着一件男式西装,和那个男人亲密的走在一起,路灯照着两人,投于地上的身影交叠,几乎要成为一个整体。
方琮珠抬起头来:“李妈,你跟他说了苏州的事情吗?”
“我没说。”李妈摇了摇头:“林先生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说了也等于白说。”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李妈,你说得没错。”
昨晚累到极点的时候,好希望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以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诉说自己心中的担忧和痛苦。
然而,他不在。
陪在身边的只有孟敬儒。
当时几乎有些心灰意冷,只觉得这世间似乎没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然而今日听着李妈提及林思虞居然来过,她心里才稍微舒服一点。
不是林思虞不想帮忙,是他没有机会。
孟敬儒静静的坐在餐桌之侧,听着方琮珠和李妈说话,心中酸甜苦辣的滋味,百转千回。他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琮珠,没见着她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一缕头发从额头垂下,飘在她的眉毛前边,浅浅的黑褐色。
虽然知道自己与她,似乎已经不可能,但心里头还是牵挂着她,能为她做一点点事情也是很快乐的。
吃过饭以后,孟敬儒载着方琮珠一起去了静安寺的方氏织造,两个人才走进店铺,掌柜就迎了上来:“大小姐,有位姓莫的先生在这里等大少爷很久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将他请在经理室那边等着。”掌柜的领了方琮珠与孟敬儒朝那边走。
跨过门槛,就见着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端着茶盏翘着二郎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莫先生。”
方琮珠笑着跟那人打了个招呼。
那人不由自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朝方琮珠身上打量,露出了惊艳的神色:“你是……”
孟敬儒从方琮珠身后走了出来:“她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
“孟少东?你怎么在这里?”那姓莫的客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你到方氏织造来进货?”
“不,我是陪着方大小姐过来与你交接的。”孟敬儒很简单的告诉他:“莫先生,很抱歉,昨日方氏织造的厂房走水,织好的衣料全被烧了。”
“什么?”莫先生惊得长大了嘴:“不会罢?如何这么巧?今日搅和,昨日便失火了?”
“莫先生,我们也觉得这实在是太巧合了。”方琮珠的目光紧紧的盯住了他,若是这人在里边做了手脚,定然会有心虚的表情。
然而,除了惊诧还是惊诧,莫先生的那副表情,是货真价实的惊奇,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大哥留在苏州善后,我回了上海与莫先生来协商这批货物的问题。”方琮珠叹了一口气:“莫先生,我们方家绝不是不讲信用之人,为了赶莫先生这批货,我们多招了不少工人,日以继夜的赶工,总算是如质如量完成,本来以为能顺利运到上海,却没料到竟然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那你们家有什么打算?”莫先生恢复了平静,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小姐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似乎就是你大哥上次给我看过的布料。”
“是的。”方琮珠点头:“故此我想告诉莫先生,不是方家不讲信用,委实是事出有因。”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损失可大了!”莫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我数次与你大哥提起我要按时接到货,不能耽搁,他也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你们方家却失信了!”
他很愤怒,眼睛盯着方琮珠:“我们是有合同的!”
“莫先生,你先别着急。”
孟敬儒慢悠悠开了口:“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方家这批货已经毁了,现在就是看如何来协商这件事情。”
方琮珠从皮包里拿出合同摆在桌子上:“莫先生,我仔细看过了这份合同,或许我大哥年纪轻,没有什么经验,合同拟定得并不怎么合理。”
她不是学商科出身,但仔细看这份合同,却有诸多不利于方家之处,比如说若是没有按时交付货物,方家弥补莫先生的损失,除了三倍赔偿定金之外,其余损失由双方协商决定这句话就特别模糊。
莫先生笑了笑:“那是你大哥的事情了,合同我们已经签下,就该按合同办事。”
“那莫先生的意思,除了三倍赔偿定金,还有什么别的赔偿条件吗?”方琮珠瞥了这满脸奸笑的人一眼,心里寻思着,估计这人可能会狮子大开口。
第50章 方家齐聚上海滩
房间里一片沉默, 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书桌上的座钟嘀嗒作响,好像有什么敲打着脑袋, 隐隐作痛。
“这样吧, 除了定金三倍返还, 你还赔我两万鹰洋就是了。”
莫先生斜眼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两万块,不多的。”
方琮珠吃了一惊:“两万鹰洋,为何会要这么多?”
“这批货不到,我半年没有生意开张, 不说挣多少钱, 就是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没着落, 你们方家难道不要赔偿我?”
“莫先生, 我们只不过是不能按时交货而已,如何还要负担你们家的开支用度?若是说你家要娶媳妇嫁女儿,未必还要我家出彩礼嫁妆?”
莫先生呆了呆,旋即笑起来:“方大小姐好口才, 不说要你们负担彩礼嫁妆, 但我这半年生意不开张,总得要补偿我罢?”
“莫先生, 未必你就能做一笔生意挣一笔?”方琮珠压着心里的郁闷, 冲着莫先生笑了笑:“这样吧,我再添一千鹰洋,权表歉意。”
“哈哈哈哈……”莫先生大笑起来:“方大小姐真是太会做生意了, 砍价这么辣手,两万块变成一千块,你也说得出口?”
“莫先生,既然你能漫天要价我就能坐地还钱,你要两万,我就给两万,未必也太简单了些。”
莫先生的脸沉了下来,嘿然不语。
孟敬儒在一边瞧着这事情有些僵,赶紧出来打圆场:“莫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心善之人,素来不喜欢为难别人。方家这次遭了变故,厂房全毁,织好的衣料没存一片,还烧死了几个工人,等着要赔偿。你就当做好事,且将赔偿金定低一些罢。”
听了孟敬儒的话,莫先生脸上稍霁:“按着孟少东的意思,多少比较合适呢?”
“我觉得带上赔偿三倍定金一起共八千块,这也差不多了。”
“八千块?”莫先生看了看孟敬儒,嘿嘿一笑:“孟少东,你也够意思啊!”
“莫先生,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呢?互相体谅一下罢。”孟敬儒指了指方琮珠身上的衣裳:“莫先生,方家不是没有能力织出你想要的衣裳料子,只是真的发生了意外而已,他们家也不料想有这种结果啊!”
莫先生看了看方琮珠身上的衣裳,脸上也露出了怅然之色。
这布料,真是好看,若是运去西洋那边卖,定然能好好的挣一笔。
“莫先生,咱们就八千大洋包圜了,下次我们家添置好了机器,再与您来签合同,保准有更好的衣料卖您,好不好?”
莫先生想了想,叹气道:“看在孟少东的份上,那就这样罢。”
方琮珠当即便让掌柜把商铺里这些天的营业额调了出来,可是还不够,于是又派人去了另外两家商铺,总算是凑够了八千块的银票。
拿了银票以后,莫先生将自己那份合同当面撕毁,这事情就算完了。
看着莫先生走出经理室,方琮珠有些心疼,这笔买卖不仅没做成,反而赔了八千,真是流年不利。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只手撑着额头,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给她镶嵌了浅金色的边儿。
孟敬儒赔着她坐着,很是心疼她。
那瘦削的肩膀,此刻承受了多少压力呢,可能比一些男人承受的更多。
一丝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方琮珠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有些不舒服。
“琮珠,不要紧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哭!”
孟敬儒误会了她,以为她正在抽泣,赶紧安慰她:“你是坚强乐观的,对不对?”
方琮珠转过脸来:“孟大哥,我没哭啊,只是鼻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洁白的脸上没有泪痕,孟敬儒愣了愣,心稍微放松了些:“我送你去学校请假,再去广慈医院?”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遇到紧急事情,没有一辆汽车委实有些不方便。
孟敬儒载着方琮珠先去了复旦请假,数学系的主任听说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当即便同意这几日她可以不到学校里来,专心处理家里的事情:“我相信你的功课肯定能补得上来的,你只管放心处置家里的事情。”
方琮珠是数学系的天才学生,教授们对她都很有信心。
艺术系这边的课程最近不多,她是选修生,丢一两节课也没人管,所以方琮珠也就没去找邓主任,直接去了方琮亭所在的系请了假,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林思虞。
“琮珠,我远远的看着是你,赶紧追过来了。”
林思虞本来想喊“方小姐”,可是见着她身边的孟敬儒,心里边就有些想压着他的意思,索性将这称呼亲昵些,否则,喊方小姐也太见外了。
见着了他,忽然间一颗心就安定下来,即便他没有孟敬儒的福特车,也没有孟敬儒在商业界的影响力,可还是莫名觉得心安。
方琮珠冲他笑了笑:“嗯,我过来帮我大哥请假。”
她有些惊奇,林思虞忽然跳过了方小姐的称呼,直接用“琮珠”来招呼她,那她是不是该回他一句“思虞”,才显得彼此对等?
孟敬儒站在一旁,心里头酸溜溜的。
这个年轻男生就是那晚在校门口遇到的那个人。
“这位是……”林思虞看了一眼孟敬儒,虽然识得他,但却还是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方琮珠向他介绍:“他叫孟敬儒,是我大哥的好朋友,和我们家有些生意往来,我叫他孟大哥。”
“孟先生好。”
林思虞大大方方伸出了一只手:“谢谢你关照琮珠。”
完全一副男朋友的姿态,听得孟敬儒心里头似乎扎着一根刺,怪难受。
“不用道谢,关照琮珠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孟敬儒也还了一句,言语淡淡,可却暗藏机锋。
方琮珠见着两人似乎较上劲,赶紧来缓和气氛:“孟大哥,你若是有事情就去罢,我自己叫车去医院便是。”
“不,我送你罢,汽车比黄包车要快,翡翠一个人在那边,还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好事情。”孟敬儒看了她一眼:“你别太见外了。”
“琮珠,谁住院了?”林思虞听到医院两个字就有些担心:“昨日我去找你,李妈说你和你大哥都回苏州去了,是不是伯父或者伯母身体有恙?”
“我父亲住在广慈医院。”方琮珠低声说了一句。
李妈说家里的事情不用告诉别人,可这时候她真希望有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孟敬儒只是一个寻常朋友,她更希望林思虞能分担她的一些忧愁。
“我和你一起去。”
林思虞抱着书朝国文系那边跑:“琮珠,等等我,我去放了书,跟教授请个假。”
孟敬儒看着林思虞的背影,心里百味陈杂。
“琮珠,他是你男朋友?”
方琮珠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他是我的前夫。”
“什么?”孟敬儒大吃一惊:“他是你的前夫?你们不离婚了吗?怎么……”
没想到这个少年郎竟然是方琮珠的前夫!
离过婚的人,如何还能够像情侣一般继续在一起?想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神态,似乎很亲近——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方琮珠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肯定是他对不起你。”
孟敬儒迅速做出了结论,像方琮珠这样可爱的女子,断然不会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年轻人。
“婚姻的事情,谁说得定呢?或许我们俩都有错,方才导致了目前这种局面。”方琮珠盯住了那一地灿烂的阳光,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这才农历一月底,树上就已经有了黄绿色的小芽苞了。
“不,琮珠,你别自怨自艾,你肯定不会有错的。”
孟敬儒斩钉截铁,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方琮珠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朝国文系那幢教学楼走了过去。
情人眼里出西施,孟敬儒心仪于她,故此觉得她什么都好,其实她也只是个俗人,她一样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孟敬儒紧紧跟在了她的身边,亦步亦趋。
虽然知道她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可在她身边一刻,就欢喜一刻。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想强迫她喜欢自己,可自己默默跟在她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林思虞很快从国文系的教学楼跑了出来,鼻尖上微微冒着汗:“琮珠,我请好假了,咱们走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国文系一楼的走廊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嘁嘁喳喳的说着话。
“前边那个,是数学系的天才女生方琮珠!”
“她身边跟的是咱们国文系的大才子林思虞!”
“两个人真配啊!”
“还有一个是谁?好像在学校里没见过?个子高高的,年纪似乎有些大,看起来应该是已经混社会的人。”
学生们低声议论着,有些人盯住那三个人的背景,眼睛都不眨一下。
心里酸溜溜的一片。
“美欣,咱们回教室去罢,太阳晒久了头晕。”
唐菀言挽住了刘美欣的手,拉着她朝教室里边走,刘美欣有些不愿意挪脚,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孟敬儒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来找她?”刘美欣不甘心的低语:“分明知道她不喜欢他,可他还是要来找她!”
“你也别怨你的敬儒哥哥了,还不是那个方琮珠吊着他?要不是她吊着孟敬儒,他肯定不会上钩!”
唐菀言说得格外气愤,在她心目里,方琮珠就是那九尾狐狸精,专长勾引男人。
“小姐!”
见着方琮珠走进来,翡翠一溜小跑到了门口,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姐,他们要将老爷推这去做什么电击,我不敢答应,说要等你来。”
方琮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来又有什么用?我也不懂医学啊,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要相信科学。”
“科学是谁?”翡翠眨巴眨巴眼睛:“他和观音菩萨一样厉害吗?”
本来沉重的心情,被翡翠这一闹,忽然又轻松起来,方琮珠走到了病床边,看了看沉睡着的方正成:“唉,还是得要从家里派个贴心的人过来照看父亲才行。”
虽然方正成沉睡着,可是打了营养针,总会免不得有排泄物,而且也不能总让他在床上躺着,得要时不时洗澡换衣裳,翡翠一个大姑娘,实在不方便。
要么从苏州那边派个男仆专门来照看他,要么就到广慈医院请个护工——这年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护工这一说呢。
“琮珠,我到家里派个男仆过来?”
孟敬儒也觉得翡翠照顾有些不方便,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总不能让她给方正成擦身子吧?
“不用了,这些天我来照顾罢。”林思虞赶紧表态:“方伯父生病了,自然得我来照顾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女婿半个儿,他曾是方正成的女婿,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Miss Fang, I have waited for you since 8 o’clock!”
身后传来史密斯大夫的声音,方琮珠回身看过去,就见这个高大的外国人带了一群小巧的中国护士走了进来。
史密斯大夫一进来就告状。
他很生气翡翠拦着他,不让他将方正成推去诊疗室做电击。
翡翠听不懂洋文,只是两只手抓住病床,不让他们动方正成,派了个护士跟她去说是做什么,她也只是口口声声的说要等小姐过医院来才能决定。
方琮珠只能陪着笑脸:“She really can’t decide which treatment should be taken, because she is just a maid.”
听方琮珠说翡翠只是一个侍女,史密斯大夫这才脸色稍微随和些:“Oh, isn’t she your sister”
“No.”方琮珠帮翡翠道歉:“I’m so sorry……”
“It doesn’t matter, my girl!”史密斯大夫笑了起来:“Let me give your father an examination first!”
“Thank you very much!”
方琮珠让出了病床那边的位置,退到了一旁。
林思虞与孟敬儒都是努力的在听史密斯大夫说的话,断断续续的能听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可有些却还是不怎么理解,看到方琮珠竟然与他交流自如,两个人都佩服方琮珠的聪明。
她才到上海学了这么一会儿英语,现在就能用一些基础的英语进行对话了。
孟敬儒跟着姑姑去伦敦的时候,身边的人大部分说英文,他也就能偶尔听懂那么几句,姑姑鼓励他开口说,他略微说了两句简单的英语,就再也开不了口——不是不会说,他总觉得自己说的英语与外国人的相差太远,有些格格不入,生怕别人听不懂或者是会理解错误,现在见着方琮珠竟然说得这样自然大方,不免心里头有几分敬佩。
而对于林思虞来说,他也能说些简单的英文,可找到外国人练习的机会少,渐渐的,英文只印在他脑子里,很难从舌尖流出来,像方琮珠这样神态自若的与史密斯大夫对话,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琮珠,你真是厉害!”
林思虞忍不住赞了方琮珠一句。
翡翠很得意:“我们家小姐每日里在家里练习这些洋文,还揪着我学,我可学不来,不学不学,有小姐会说就够了。”
“琮珠,你若是去香港去西洋那些国家,英国很快就能适应,毕竟你敢开口说洋文。”孟敬儒叹了一口气:“我去年到香港,后来又跟着我姑姑去英国,从头至尾就没说上几句洋文。”
“没机会?身边全是中国人?”方琮珠有些好奇。
“不,是我胆小,不敢说,总觉得自己说出来人家会听不懂,有些不好意思。”
“真不敢相信,孟大哥你也有胆小的时候。”
中国人一直崇尚完美主义,当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完美的时候,就没有胆量勇敢展现自我,就连孟敬儒这样优秀的商业人才,竟然也会不自信。
“孟大哥,英文就是要多说,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按着自己的想法,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就行了。”方琮珠面授机宜:“我就是这样啦,只要不怕lose face,豁出去说呗,慢慢的就能说流利了。”
林思虞在一旁点头:“琮珠,你说得对,我等会就跟这位史密斯大夫聊聊。”
史密斯大夫听到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来看向林思虞:“Any questions”
林思虞猝不及防,看到史密斯大夫望着他,结结巴巴道:“No、no question!”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儿,方琮珠忽然想笑,因为方正成生病压在心头的郁闷稍微缓解了一些。
史密斯大夫冲着林思虞友善的笑了笑,转头继续给方正成检查身体。
“琮珠,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伯父的。”
林思虞坐在病床一侧,看着紧闭双眼的方正成,心里也替方琮珠难过,她父亲也不过四十多岁,正当盛年,怎么就忽然成了这个模样了呢?
“谢谢你,林先生。”
方琮珠由衷的感谢了他。
第二日方琮亭带着方夫人与方琮桢从苏州乡下赶到了上海,听说方正成一直昏迷不醒,方夫人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琮珠,怎么办?你父亲什么时候能醒啊?”
家里可不能没有主心骨,方夫人看到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慌慌的一团。
“母亲,这件事情,谁也说不定,医学上记载的这种情况,有些只得十天半个月就醒了,而有些人……”方琮珠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可能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
“这……”方夫人手脚冰凉:“要这么久?”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我们谁也不知道。”方琮珠叹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或许哪一日,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方夫人跌坐到了床上,怔怔的看着方正成,抖抖索索伸出手去:“正成,是我啊,我是敏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