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林思晴举起煤油灯,上上下下照了他一番:“咦,大哥,你好像瘦了。”

“没瘦,谁说我瘦了?”林思虞冲她笑了笑:“借你们的灯给我去点亮一下,我院子里黑咕隆咚的。”

“好啊好啊。”林思晴托着煤油灯朝前边走了过去:“我来带路。”

走到林思虞的房间,把煤油灯点亮,两个妹妹看了看四周,叹了一口气:“唉,大哥,要是大嫂还在咱们家,那该多好啊。”

第45章 年初二欢声笑语

林思虞站在那里, 身子有些发僵。

他与方琮珠成亲那几个月里,从上海回来以后,家里人都没怎么与他提到过方琮珠, 现在她人没在林家了, 总是被母亲和妹妹们再三提及。

要是大嫂还在咱们家, 那该多好?

林思虞实在不想再指责两个妹妹做下的那种贪财之事。

那时候方琮珠刚刚嫁过来,两个人就喜欢来看她的首饰盒子,看中喜欢的便问着方琮珠讨彩头,说是嫂子要给小姑子见面礼,两个人各自讨了一对手镯儿——林思虞原先不知道, 是方琮珠过来讨嫁妆, 听着阿大查看了嫁妆单子少了的那些东西。

他后来问过林思晴与林思巧, 林思晴拿了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 而林思巧得的是一对羊脂玉的圈子,另外每个人还得了个生肖吊坠。

林思虞气得不行,当时就喊着要两个人把东西给方琮珠送回去,可两人哭着喊着就是不肯:“大嫂送我们的, 又不是偷的抢的!”

林夫人也护着女儿:“方家少这几样东西不成?既然是人家送给思晴思巧的, 那就是她们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理儿?”

见着妹妹眼皮子浅, 母亲也护着她们不肯把东西送回去, 林思虞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与两个妹妹仔细说了下贪小便宜的坏处:“为人不应当看着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失了自己的人格,空惹人嘲笑。”

“大哥, 这可不是一点东西,是很贵重的镯子!”

林思晴说得很理直气壮:“小时候母亲给我们打过金手镯,可长大以后却没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大嫂大方,送了我这对手镯儿,以后走亲戚的时候戴着出去,那可真是打眼。”

“是啊,我们也想有好看的手镯,可是家里没钱买不起啊,大嫂送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呢?”林思巧细声细气的为自己辩解:“大哥,要是家里给我和姐姐置办了这些,我们也不会眼热大嫂的东西了,可是我们没有呀。”

听着两个人这般说,林思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她们的思想,或许她们是跟母亲学到的罢?毕竟没出去念过书,只关在家里,目光短浅。

现在听着两个人的话,林思虞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脑袋。

他想要重新将方琮珠娶过门,可是这样一个家庭,他怎么敢让她与母亲妹妹们生活在一起?上次方琮珠到家里讨要嫁妆的时候,她就已经与母亲翻了脸,以后是绝不可能再有修复关系的时候了。

除非……除非他与她一直生活在上海,不回苏州乡下还差不多。

可是不让他养母亲,却又过不了心里头的那道坎。

他可以不管父亲,但是他不能不管母亲。

毕竟她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她又是那么疼惜自己,一直在为他打算。

或许他可以劝母亲改了她的性格,至少不要那样针对方琮珠——既然母亲疼惜自己,就不该让自己为难。

“大哥,怎么了?头疼?”林思晴赶紧过来给他捏肩膀:“你呀,可别太努力,念书把自己念傻了。”

林思巧在一边嘻嘻的笑:“可不是吗,大哥你可要注意休息啦。”

“大少爷,吃饭了!”

常妈从门外探出个脑袋了:“这个点了还没吃饭,大少爷你肯定饿坏了。”

林思虞看着她那张皱纹重叠的脸孔,心中默默叹息,拿起煤油灯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现在家里还剩几个下人。

第二日早上起来,天色已经大亮,没有日头,但也没阴霾,天空看上去还是很清爽。

林思虞洗漱过后,到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常妈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准备早餐。

灶台上架着一个蒸锅,下边的火苗腾腾,常妈正在那边洗着菜叶,大概是准备做点配馒头的菜汤。

林思虞走了过去,蹲在灶台下,拿了一把柴火朝灶膛里添,常妈唬了一跳,赶紧将菜叶子丢到篮子里边,弯腰就来夺林思虞手中的柴:“大少爷,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这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做了?”林思虞把手中的柴火拿得很紧:“常妈,劳动没有贵贱之分,谁都能动手。”

常妈叹了一口气:“唉,辛苦你了,大少爷。”

“常妈,厨子是回家过年了吗?”林思虞一边添柴火,一边装作漫不经心般的问了一句。

“哪里是回家过年哟!”常妈的手择着菜,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那些人自己提出来要走,夫人没办法,也就让他们走了,现在就剩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其余的,都走了。”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这也怪不得他们,主家的情况看着越来越差,他们自然也呆不住了。

“没事的,常妈,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少几个人刚刚好少几张嘴。”

林思虞故作轻松。

“唉,大少爷你能想得通就好。”常妈开始老年人的唠唠叨叨:“现在夫人根本指望不上老爷,就只能盼着大少爷你有出息啦。”

林思虞默默的烧着火,心里一团乱麻。

三十上午,林书明究竟回来了。

穿了一件毛呢大衣,胳肢窝里夹了一个皮包,看上去派头十足。

回到家里就嚷嚷家里头冷,炭火盆子怎么不知道烧得旺些,又在指责林夫人怎么都把下人给遣散了:“就剩这么几个人怎么够使唤?你怎么就穷到这地步了?”

林思虞在一旁听着,恨得牙痒痒的,一直克制着自己想从炭火盆里捡一块木炭扔过去的念头。

“怎么不穷?你没钱回来,相反总要从我这里拿,不紧把细用,家里怎么搞得转?”林夫人踏在烤火的竹架子上,一脸波澜不惊。

她对林书明已经死心了。

原先还想着要跟他去上海,现在已经看得很明白,林书明是不会带她去上海的,只要他不回来讨债已经算不错了。

“又是钱钱钱,你的眼里就只有钱!”林书明很气愤的将皮包放在桌子上,大步来到炭火盆这边,冲着站在一旁的常妈吆喝了一声:“还不知道给我去搬条椅子来?”

常妈走到墙角边上,拖出了一条椅子,慢吞吞的朝炭火盆这边走,林书明有些不耐烦:“怎么这样慢?年纪来了手脚不灵便就早些回你老家去养着,别到我这里浪费粮食!”

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常妈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她可是一辈子跟着我的,你可以不回来,她却是要在这里呆到老呆到死!”

林书明愣了愣,没想到林夫人怎么忽然就尖锐起来。

“不过是随口说一句,你却当真了。”林书明将常妈拿过来的椅子朝炭火盆子靠近些,金刀大马的坐在那里,一个人将炭火盆占了一半:“不走就不走,我又没赶她走,就是说她做事手脚慢而已。”

他转眼看了看桌子上,一个洋铁盘子,里边放了些瓜子花生,另外还有几个橘子。

“过年就这点东西?”林书明皱了皱眉毛:“你这是怎么准备的?”

“你在上海吃香喝辣,自然看不上苏州乡下这些东西,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呢?”林夫人脸黑黑,寸步不让。

她退让了也没得到半点好处,那她为什么还要退让?

林书明气哼哼的看着林夫人,林夫人也吊起一双眉毛,气哼哼的看着他,两个人对视良久,最后林书明认了怂,转过脸来望向了林思虞。

“思虞啊,你混得不错嘛。”

林书明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听说你在《申报》当记者了?”

“没有,只是假期里头混几日,因为《申报》这段时间人手少,刚刚好我又放寒假,故此喊了我去帮了几日忙。”

生怕林书明开口要钱,林思虞打死也不会说他是拿了稿费的。

“你倒是有头脑,在《申报》临时打打杂,混个脸熟也好,毕业以后直接进报社,记者这份工作不错,吃香喝辣的,上回我见着你在《申报》上写的新闻稿了,报导了刘裕之,写得不错啊!”

林思虞没有出声,总觉得他父亲说这话,必有所图。

“下回能不能帮我也写一份新闻稿?”林书明腆着脸凑了过来:“也帮你爹我宣传宣传呗,想要爬局长,总得有人帮忙才行,你不能出钱,那就出力?”

看着林书明那张脸凑过来,林思虞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厌恶。

父亲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呢?他在上海市政府才干了多久,又有什么成绩?怎么就想着要自己对他瞎吹捧一番呢?

“父亲,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我只不过是去帮忙,人家要我跟着去采访谁,那便是谁。”

“我是你爹!”林书明很生气:“做儿子的难道不该给老子多出点力气?再说我升官了,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听说对儿子有好处,林夫人也赶紧凑了过来:“思虞,听你父亲的,准没错。”

“母亲,不是我听不听的事情,是我没这个权力,我只不过是个临时去干活的,哪有这个权力决定写谁不写谁?”

林书明想了想:“你先到《申报》多混些日子,等资历老了点,再提一提,那便是水到渠成了。”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吗?”林夫人冰释前嫌,帮着林书明说话。

虽说丈夫靠不住,只要他能提携儿子,那也不错。

除夕的子时,方家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

周围的人都抬头朝天上看,就见着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儿将整个天空都占满了一般,红的绿的,紫的白的,一朵又一朵,乌蓝的天空里瞬间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烟花是从上海那边运回来的,今年过年光是放烟花就花了六千多,方琮珠开始并不知道家里在这上头要花这么多钱,直到过年前两日,烟花运到家,足足放了一间杂屋,她才知晓此事。

“这也太浪费了。”

看着那一屋子烟花,方琮珠心疼得很。

“小姐,咱们家不是每年都这么放烟花的吗?”翡翠只觉有些奇怪,往年哪次不是这样放烟花呢?苏州城南这边的人,一到子正时分就抬头看天上,等着方家放烟花呢。

原来这已经是惯例了?方琮珠有片刻心疼,只是不好再提这事情,也就罢了。

六千大洋换来天空里的璀璨一刻,自己觉得浪费,可是在方家人心目里挺值的。

放烟花是由一个男仆负责的,方琮桢闹着要去点引线,被方琮珠拽住:“不要过去,有危险。”

这么大一个烟花,若是忽然爆炸了怎么办?

方琮桢扭着身子道:“阿姐,你每次都不许我去!我都已经七岁了!”

小猴子在原地跳着脚,表示抗议。

无奈之下,方琮珠只能由着他:“那你自己要注意些,只许放一个就回来。”

她才一松手,小猴子便蹿了出去,哪里只会放一个就回来,拿着线香在手里,跟着那男仆点烟花,根本就不愿意朝方琮珠这边靠近。

“小姐,二少爷长大了,你管不上他啦。”

翡翠在旁边劝了一句:“让二少爷开开心心玩呗,一年到头也就春节的时候能让他放鞭炮点烟花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拉紧了身上的斗篷。

这件鲜红的斗篷虽然好看,可却还是有些大,除非将手拢在宽大的袖筒里,交叠拉住两幅前襟,否则风从斗篷里钻进来,还是有些冷。

斗篷底下,穿的是那件新做的衣裳,里边细细铺了一层棉,再弄了个好内衬,穿到身上笔挺,不像有些劣质衣料做出来的那样,过了两趟水,里边就比外边长了一段,软软的垂在那里,看到都没有想穿的欲望。

方夫人笑眯眯的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穿这红斗篷真好看,正月初二去你外祖家也穿这件便好,配个白色毛儿的昭君套,刚刚好是一套儿的。”

在她心目里,方琮珠可是这世间最好看的人了,虽然已经离过婚,但脸色依旧红润眉目如画,才不会比不过她大姐的两个姑娘。

“母亲就喜欢夸人。”

方琮珠假装害羞,心里却得意。

原主这一双巧手,做出来的衣裳真是好看,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摸了剪子裁衣,拿了针线缝制,一点困难全无,好似她天生就会这门手艺一般。

这踏雪寻梅的图案,穿在别人身上可能不见得中看,但方琮珠照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那婀娜窈窕的身姿与这写意的画儿相得益彰,她看上去就似从中国古典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一般,优雅动人。

正月初二那日,方正成与方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了方夫人娘家。

一家人坐的是汽车,方正成抱着方琮桢坐在前边,方夫人和方琮亭方琮珠坐后边。

方琮珠皱了皱眉,按着交通法,小孩子是不能坐在副驾驶的,万一发生了交通事故,那可容易出大问题。

“父亲,我要跟老金学开汽车。”

怕家里人疑惑她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交通法》,方琮珠不好直接说出这事来,只能叮嘱了老金开车仔细些,然后提出了要求:“等我学会开车了,就能载你们去外祖家,老金可以在家里陪着家人过年,我们坐车也会松动些。”

方正成呵呵的笑:“你大哥都没说要学开车,你倒惦记上了。”

“大哥他没这个兴趣,我却还挺感兴趣的呢。”方琮珠趴在后边座位朝前看了看:“老金,那个是油门,那个是刹车,对不对?”

老金站在车门口,惊讶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竟然知道这些?”

方琮亭帮着她解释:“她在上海坐过人家几次汽车,估计眼尖看到了。”

孟敬儒可没少拿汽车接送他们,彼时琮珠确实也问过一些关于汽车的问题——她对汽车可真是感兴趣,还问过好几次,看家里要不要再买一辆车呢。

“我知道不少呢。”方琮珠得意:“老金,过了这几日,等你有空的时候再教我罢。”

“行啊,只要大小姐想学,我当然得教。”

老金乐呵呵的,自从大小姐离婚回来,跟以前变了个人似的,难怪他们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大小姐嫁错了人,成天郁郁寡欢的,回来以后就有精神了。

汽车开起来挺快,不多时便已经到了方夫人的娘家蒋宅。

门口停着一部马车,车厢门口挂着门帘,绷得紧紧。

赶车人将门帘钩子解开,双面夹棉的帘子被撩了起来,从里边钻出了几个人。

“大姐,姐夫!”

方正成和方夫人赶紧打开车门下去,朝着最前边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黄夫人瞥了那辆汽车一眼:“妹妹,还是你们家阔气,有外国东西接送。”

“这洋玩意只是速度稍微快一点,要我说呢,还不如大姐家里的马车。”方正成谦虚了一句,黄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有些得意之色。

她看了一眼跟在方正成和方夫人身后的方家几个孩子,脸色又变了变。

方琮珠是个离婚的妇人,怎么还穿得这样光鲜?

大红的斗篷,一线白色绒毛滚边,头上戴个昭君套,也是大红颜色配着白色的毛,显得她一张脸蛋只有巴掌大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打发媒人去林家说亲的事情来。

本以为林思虞都已经是个二婚了,林家应该会欢欢喜喜的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林夫人竟然说要与林思虞商量一下再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还看不上自家秀珍?黄夫人气得两晚没睡好觉。

自家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嫁他,都是下嫁了,他林家还东挑西选的?彼时黄夫人就气得对媒人说:“这事儿就算了,什么商量着再回话?我们黄家还稀得他们林家不成?”

媒人自然能体会到黄夫人的心情,按着旁人的眼光来看,黄家大小姐嫁林家大少爷,确实是低嫁了,可偏偏林家还不答应?

“黄夫人,您也别太生气,或许是因着上一次给林大少爷定的娃娃亲没好结果,故此林夫人这回也不敢擅自做主,总得要问过林大少爷方才好答复。你也莫要着急,等着林大少爷回来,那可不就知道了吗?”

被媒人一劝,黄夫人总算是消了些气:“那我等等看。”

今日见着方琮珠,她不由得想起上次让媒人去说亲的事情来。

真是可气,外甥女儿都离过婚了,穿着打扮比自己的女儿还光鲜,这么鲜红的衣裳,衬得她唇红齿白的,若是远些看,还以为是新嫁娘出阁呐。

“哟,琮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

黄夫人言不由衷赞了方琮珠一句。

“那是大姨您说得好,我哪里还会越来越漂亮呢?”方琮珠淡淡的笑:“还是秀珍秀月两个水灵灵的,毕竟年纪要比我轻。”

黄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儿,露出得意的神色:“她们这两年是越发的好看啦。”

两家人说说笑笑的走了进去,和和睦睦,好像一点芥蒂都没有,方琮珠不得不佩服方夫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好,那时候听说黄夫人想把女儿许配给林思虞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在埋怨她大姐,此番见面,却跟没事人一般。

蒋家的房子挺大,跟着前边引路的下人走进去,过了三扇门方才到大堂那边,青灰色的砖整整齐齐,雕梁飞檐,无不显示出主人家的富贵。

大堂门口垂着夹棉帘子,上边还绣了花朵儿,被人一撩,晃晃的动来荡去,好像花瓣都在颤巍巍的抖着。

一只脚甫才踏入大堂,就觉得全身暖呼呼的。

蒋家这排场一点都不比方家小,甚至可能还要大。

这大堂里不知道是生了一盆多大的炭火,这才形成了堪比中央空调的效果。

方琮珠举目看了看大堂,这才发现不仅仅是中央放着炭火盆子,就连四角都有几个大铜盆,也不知道这一日里头要耗费多少木炭。

“见过父亲母亲。”

方夫人与黄夫人带着自家人朝坐在正中央的两位老者行礼。

站起身来以后,方琮珠抬头看了看她的祖父祖。

约莫是七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只不过肤色却还不错,特别是外祖母,竟是白里透着红,一点都不像是七十岁的老者。

“敏云,敏莘,你们回来啦。”

蒋老夫人咧嘴笑着,身上的绸缎衣裳窸窸窣窣的响。

方琮珠定睛看了看,这红褐色起着白鹤图案的绸缎,就是他们方氏织造产的。

跟着方夫人走到左首的座椅边,刚刚想坐下,有丫鬟过来帮她取斗篷。

“表小姐,大堂里太热,把斗篷给取了罢。”

方琮珠此刻正觉得热,特别是那个昭君套,将脸遮了一半,额头上此刻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她赶紧将斗篷与那昭君套取了下来,露出了里边穿着的新旗袍。

“表姐,你这衣裳真好看。”

黄秀珍在旁边瞧着,羡慕得紧。

姨父家是开丝绸厂的,琮珠表姐穿的衣裳都是最新巧的衣料,她身材又那么好,穿什么都那样美。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这图案是怎么织出来的?”黄秀月也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以前就见过那种小小团花的,像这种水墨的还真是少见。”

她们俩拉着方琮珠的胳膊看了个不住,蒋老夫人瞥了她们一眼:“在说什么呢?”

帮着方琮珠取斗篷的丫鬟抱了鲜红的毛料斗篷在手中,笑嘻嘻答道:“黄家表小姐在说方家表小姐的衣裳好看。”

蒋老夫人朝方琮珠点了点头:“琮珠,你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方琮珠含笑走到了蒋老夫人身边,蒋老夫人伸手拉住她,上上下下的看了个不歇:“唔,这衣料上的图案确实好看,只不过也是琮珠身段好才衬得出。”

蒋老太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正成,这是你们厂里哪个大师傅给画的图哇?怎么就想到要用这么大的花了?我还从没见过弄出这么大幅图案的衣料。”

方正成笑着答道:“是琮珠自己画的。”

“琮珠画的?”蒋老夫人有些惊讶:“我知道琮珠刺绣很好,却没想到她的画技也如此惊人,这莫非是得了她外祖父的真传?”

说罢,转脸看了一眼蒋老太爷,嘴角露出了微笑。

“琮珠怎么就不能画这么好了?”蒋老太爷哼了一声:“小时候她才开始学刺绣的时候,不就跟着我学过绘画么,我见她有灵气得很呢,只是她后来自己不学了,说刺绣也就用得上花草鱼虫这些,对付着看得过意便是了。”

方琮珠略略一愣,这里头还有这般缘故。

原主擅长画画,是家学渊源。

“外祖父,我现在复旦选修了艺术系的功课,西洋画技与中国画都修了哪。”

蒋老太爷听着更是欢喜:“这样挺好的,你本来就有天赋,只不过中间那些年你自己不学了,要不是你还能画得更好些。我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里边,还就只有你最有灵气。好好学着,以后给家里的厂子多画些好花样出来,你们方氏织造生意会越来越好的。”

“那就借外祖父吉言了。”

方琮珠笑盈盈行了一个礼,走回了自己座位。

吃午饭的时候,众人皆在大堂之侧的花厅坐下,蒋家儿子跟着媳妇去娘家,只有出阁的女儿都拖儿带女的回来了,故此也没多少人,只开得两桌就坐好了。

方夫人与黄夫人与各自的夫君一起,陪着蒋老太爷和蒋老夫人坐一桌,八仙桌还少得两个人,蒋老夫人喊了黄秀珍与方琮珠过来:“你们姐妹俩来陪着说说话儿。”

菜端上桌子,每一碗都做得很实在,堆了满满的一大碗,看着就觉得有些饱,根本吃不下的感觉。丫鬟们将新酿的甜酒烫好端上来,每人先喝了一碗甜酒,甜酒里边搁了鸡蛋,就见着白糯米间有一丝丝的蛋黄碎片在不住的荡漾。

“这次酿的甜酒味道好,你们尝尝。”蒋老夫人端起碗抿了一口,笑得眉毛都攒到了一处:“真是不错。”

“母亲,这是父亲酿的不成?”方夫人喝了一口,感叹道:“总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蒋老太爷眼睛眯眯的笑着,没有答话。

“可不是你父亲酿的?他就喜欢做这些事情,画画、弹琴、酿酒!”蒋老夫人又喝了一口:“只不过这酒还真的味道不错。”

“是啊,真不错。”黄夫人也巴结着说了一句。

蒋老夫人看了黄夫人一眼:“敏云,我前日听得了这样一桩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你托媒人去那个林书明家提亲了?”

黄夫人听到母亲这句话,脸“唰”的一声就红了,偷偷看了一眼方夫人,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渐渐的缓过神来:“是的,是我考虑不周,这下倒成了苏州城的笑柄。”

便连自己老母亲都知道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放出风声来,不知道是媒人,还是林家的人,黄夫人心里头又急又气,臊得快拿不稳筷子。

方琮珠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表妹黄秀珍,就见她脑袋低低,似乎要将脸埋到碗里去。

有个不靠谱的娘,可怜的小姑娘也要跟着受苦呢,方琮珠暗自叹气,也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想着要将黄秀珍嫁给林思虞。

虽然林思虞人挺不错,可在旁人眼里,黄秀珍或许是找不到人家才会着急去嫁二婚罢?

“唉,敏云,你怎么就如此糊涂呢?秀珍模样好性格不错,何必去寻了那破落户结亲?更何况那个林思虞原来娶过琮珠,两人不欢而散了,你还赶着将自己女儿送过去,难道秀珍不金贵?让她去受这番侮辱,难道琮珠这般不堪,让被姨妈这样打脸?”

蒋老夫人一个劲的埋怨上了黄夫人:“你看看琮珠和秀珍,被你这么一弄,两个人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方夫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母亲这是帮她教训了姐姐,可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琮珠表姐,我没这个意思……”黄秀珍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不可闻,一张脸蛋红红的,大抵是觉得有些害臊。

“秀珍妹妹,我没有介意这事情,你别心里头不舒服。”方琮珠赶紧安慰她,可怜的少女,她什么都没有做,可却要为母亲的愚蠢来低声下气的道歉。

“不管你们的事情,琮珠,秀珍,你们俩不用管这些,还是好姐妹,别心里头有什么计较。”蒋老太爷端了青花酒碗在手里,慢慢的抿了一口:“你们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我蒋景兴的外孙女儿个个都能嫁得好!”

黄秀珍这才慢慢抬起脸,给了方琮珠一个歉意的眼神。

方琮珠冲她微微一笑,姐妹俩就算言归于好。

黄夫人坐在那里有些不安,想要给自己解释一番,证明其实自己并不糊涂。她想了想,开口道:“母亲,我只是觉得林书明在上海市政府做了大官,家里发达指日可待,那个林大少爷又在复旦念书,是高材生,以后前途不可估量,故此……”

黄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蒋老太爷打断了话头:“那林书明是什么角色我可是清清楚楚,他就一张嘴巴两块皮,惯会吹嘘!以前家里没衰落前,还能拿钱让他去外边花销,交得几个狐朋狗友走了狗屎运便做了官,现在的林家已经不是当初的林家,分了家以后林书明那一房更是衰败得很!他说在上海市政府做了官,那就是做了官?就凭他那点家底,能买个多大的官儿当?你听风就是雨的,想要把秀珍送进去吃苦,真是没有眼力见!”

林书明没有做官?家境很差?方夫人心里忽然又有些踌躇,原来还想着让琮珠与林思虞重修旧好,此刻又拿不定主意起来。

“我一直与你们说,切莫看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多方打听清楚再说。”蒋老夫人叹着气:“敏云,秀珍秀月两个孩子人才都很好,可你得好好帮她们把着关,以前你挑挑拣拣的,只盼着要把她们嫁高门,选了一年没选中,心里头着急就要急病乱投医了,你这样做真是要不得,婚姻这事情不好说,不急不躁,才能帮她们挑到好人家。”

蒋老夫人看了看两个女儿,语重心长的说:“你看看,我和你父亲那时候也给你们挑了一年多才找到合适的人,现在你们过得都还不错罢?”

黄夫人和方夫人两人都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各自的夫君,笑了起来:“女儿要多谢父亲母亲。”

“故此,真不要心急。”蒋老夫人盯住了方夫人:“琮珠这桩亲事,我和你父亲素来不看好,只不过你公公那时候执意为之,你们也没办法反对。现在琮珠与林家脱钩了,那就该打起精神来再给她好好相一户人家,切莫以为自家的孩子是二婚就觉得低人一等,琮珠便是离过婚,也是顶好的姑娘!”

方夫人点了点头:“母亲,敏莘记下了。”

吃过饭以后,两家人陪着蒋老太爷与蒋老夫人说话,黄家两个男孩子和方琮桢闹着要放鞭炮玩,两位老人家打心眼里疼着外孙,便让下人带着他们去院子里放鞭炮:“快看看家里还有没有鞭炮?若是没了赶紧去街上的铺面里买些过来,这时候肯定还有卖鞭炮的!”

“老太爷,怎么会没鞭炮呢?今年买不少,特地给几位表少爷留了些的。”

方琮桢欢呼一声:“外祖父外祖母最好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无奈的笑着,家里买了那么多烟花鞭炮给他放,没见他说一句父亲母亲最好了,到了蒋家却说得这样甜蜜蜜的,好像嘴上抹了蜜糖。

没多长时间,就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响着,方琮珠坐在那里,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甚至能闻到一丝丝硝烟的气息。

第47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淡淡的硝烟气息, 一直萦绕在方琮珠的鼻尖,似乎从未消散过。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可那种味道确确实实存在。

“翡翠, 你闻到了烟火的味道吗?”

有时候, 她走着走着, 就觉得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丝极淡极淡的硝烟的味道,然而当她问翡翠的时候,她却说根本没有谁家在放鞭炮,没有烟火:“小姐,都没声响呢, 放鞭炮会有响声的啊。”

方琮珠站着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确实, 她听不到响声, 天空里也没有别的颜色。

或许是她的幻觉?

方琮珠皱了皱眉,无法解释自己如何敏锐的感觉到了那一丝硝烟的气息。

这种感觉持续着,一直到正月十五。

这一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吃元宵, 从除夕开始的春节, 到了正月十五算是出了节,热热闹闹的结束了。

方琮珠正在跟着老金学开车。

上辈子她就知道怎么开, 只不过那时候的车和现在的车有点点不同, 那时候她开的是自动挡,现在是纯手动。

自动挡比手动挡感觉要好开,一切凭自己的手感, 而手动挡要换档位,这对于开习惯自动挡的方琮珠来说,是一种挑战。

这也增加了她不会开车的真实感。

老金笑着对方正成说:“大小姐可真是聪明,一学就会,现在就只是换挡的时候她有些不利索,好像总没有那个意识一样。”

方正成的手抓住汽车后背,额头上冒汗,战战兢兢的看着方琮珠的一举一动。

为了鼓励女儿学开车,他坐到了车上给方琮珠打气,可心里头究竟还是没有底,尽管老金坐在副驾驶上,一双眼睛盯紧了方琮珠,可他还是有些害怕——车子开到田地里去还没事,若是冲进了池塘——方正成背上一凉。

虽说他会游泳,可大冬天的掉水里边,滋味可不好受。

老金一路上指点,方琮珠逐渐的熟悉起来,这手动挡很快也进入了正确运作程序。

“大小姐太厉害了!”老金啧啧赞叹:“我教老爷学开车,好些次了都还没记数档位,也不敢开着上路,大小姐才在地坪里兜了两次,第三回 了就敢开到外边来。”

方正成得意道:“琮珠自然要胜过我,你没听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他的子女,比他聪明那是好事。

车子缓缓朝家里开,没用二十来分钟便进了苏州城。

“大小姐,我们换换位置吧。”

城里头人多,老金有些担心方琮珠,万一慌神,油门当刹车踩,那可就糟糕了。

“没事的,我来试试看,今日在外边的人不算多。”

方琮珠牢牢的把持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边的人群。

街道两旁确实人多,只不过大家都很默契的把路中间让了出来,尤其见着汽车过来听到喇叭声,赶紧朝旁边躲避。

有些没见过汽车的,站在街道两旁,好奇的朝车窗里边看。

“咦,是个女人在开车!”

众人都惊讶出声,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子开车?这年头,可真是少见。

“这不是方家的大小姐吗?听说去年离了婚,后来一直呆在上海,估计是没好意思回娘家呆着?怎么今日又回来了?”

“毕竟过年,一个妇人家,独自在外头飘着,算什么一回事!”

有人很大声的驳回了先前那人的话:“现在离婚又算得了什么?我听说现在的离婚,都不用写什么和离文书,直接到报纸上登一则声明就散伙了!”

听这人如此说,周围的人都没有出声,只是朝汽车里看。

“方大小姐生得可真好看,不知道林家怎么就舍得让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跑了。”

“可不是吗……”

这时候的汽车隔音效果并不特别好,在苏州主街上,方琮珠又开得慢,众人的议论声不免有一些钻进了方正成的耳朵里,他心里头有些不好受,悄悄看了看前边开车的女儿,见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好像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他这才将那份担心渐渐的放下了。

方琮珠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话,这时代离婚算是桩稀罕事情,有人指点那是正常的。

她全神贯注的开车,越开越熟练,等开到家门口的时候,老金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大小姐真的太厉害了,我那时候学开车可是花了一个月,每天摸着方向盘,这才开熟练了。”

方正成越发得意:“那你还笑我学得太慢。”

方琮珠笑了笑,没有出声,眼睛望向大门口停着的黑色福特轿车。

这车太熟悉了。

方正成打开车门下来,见着门口停的汽车,也呆了呆:“咦,这是谁过来了?”

方琮珠心中暗暗叹气,孟敬儒怎么这般不死心呢?

“父亲,是大哥的一个朋友,应该是过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