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人还是鼓足勇气,踏上了青麻石台阶。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回旋在进门的天井上空,守门的下人嘀咕了一句:“这都申时末刻了,快到吃晚饭的时分了,谁还会过来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开了门,见着外边站着的人,愣了愣:“姑爷?”
喊出了这两个字,忽然又捂住了嘴。
好像大小姐已经和面前这位林大少爷离婚了?自己怎能再喊他姑爷呢?他赶紧改了一个称呼:“林大少爷,请问找谁?”
“我想找你家……”
林思虞想了想,最终只说出了一句:“找你家夫人。”
看门的朝林思虞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见他的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猜不透他是来做什么的。
“林大少爷,我去问问夫人,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林思虞点了点头:“多谢了。”
望着看门人拔腿飞奔而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些苦涩。
他本来该是方家的娇客,可由于自己的糊涂,现在沦为这般境地,就连上门都还得要通报了方夫人才能被批准入内。
看门人气喘吁吁跑进大堂,方夫人正与方琮珠拿着她新制好的衣裳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琮珠,你还得做宽松些,腰肢这里太窄了些,把里边的衣料放出一点点。”
方琮珠抿嘴笑:“不小呢,我试过,还能省出一寸有余的空地。”
“那你可又瘦了。”
方夫人心疼的看了看方琮珠:“得多吃一点啊。”
“夫人,夫人。”
看门人跑到了她们面前:“夫人,大小姐,林大少爷过来了,让不让他进来?”
“林思虞来了?”方夫人脸一沉:“他还好意思来?跟他说,不见!”
“是。”看门人应了一句,转身就欲朝外走。
“等等。”方琮珠喊住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方夫人:“母亲,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不如让他进来问问看。”
方夫人攒起眉毛道:“不管他来作甚,我都不想见他。”
一想着自己好好的琮珠竟被这个姓林的给祸害了,方夫人心里头就挺不舒服。
若不是与林思虞结婚,琮珠的日子过得该有多么惬意,全是他们林家给害的,琮珠离婚了,身份变了,在苏州城里感觉都呆不住呢。
见方夫人坚持,方琮珠也不好多说,心中暗道,这或许就是林思虞的报应,谁叫他那时候这般慢待原主,方夫人有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门的见方夫人依旧不同意,转身就朝外边走:“我这就去打发了那个林大少爷。”
刚刚走出大堂,却见着林思虞跟在方琮亭身边朝里头走了过来。
看门人呆了呆:“大少爷,夫人说不见……”
他用手指了指林思虞:“夫人不想见他的。”
“你也真是的,林大少爷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将他拦在外边呢?”
方琮亭刚刚从织造厂那边回来,准备匆匆吃口饭就去工厂监督夜班,好让父亲回家歇息,到了家门口便见着林思虞站在门口,一双手抱着胳膊在那里抖来抖去——门口有一个天井,夏日里的穿堂小凉风吹着挺舒服,可冬天里头站在门口可得挨着冻。
“思虞,怎么不进去?”
见着方琮亭回来,林思虞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让看门人去通传了。”
“嗐,还通传啥啊?走走走,跟我进去。”方琮亭一把拉住他就朝房间里走:“别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若是还想娶琮珠,可不得跟我爹娘跟琮珠再重新打交道啊?”
林思虞点了点头:“我这是来拜会你母亲的。”
方琮亭冲他笑眯眯:“我知道,你拜会我母亲,顺便来看看琮珠,是不是?”
被他揭穿了秘密,林思虞不由得红了一张脸,低了头。
走过天井便是一条小径直接通向里边第一进房子,大堂正在第一进屋子那边。
刚刚迈过台阶,却见着看门的从里边走出来。
“你去门边罢,林大少爷是我带进来的,夫人肯定不会怪你。”方琮亭朝一脸困惑站在那里的看门人摆摆手:“去罢,这边不用你管了。”
“是。”看门人又看了一眼林思虞,这才犹犹豫豫的朝天井那边走。
林思虞苦笑一声,在方家下人心目里,他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方夫人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与方琮珠讨论她的新衣裳,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心里头有些烦,看了看方琮珠,想起她方才的话,忽然心里头又有些意动。
“琮珠,你是不是后悔离婚了?”
方琮珠坐在一边,手里拿着那件踏雪寻梅图案的旗袍正在抚摸,听着方夫人如此一问,吃了一惊:“母亲,你为何这般发问?”
“若不后悔,你方才怎的想让那林思虞到家里来?”方夫人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其实你若是与那林思虞再成亲倒也是一件好事,究竟还是守着原来那个人。只是我心中不忿他家那般对你,想来想去都过不了这道坎。”
她娇娇养大的女儿,是去林家受苦的?且不说林思虞,便是那个林家老太婆,绝不是什么好人,她可舍不得让琮珠再去她手下受苦。
方琮珠听着方夫人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她心中打算,只得低低说了一句:“若他不与家里脱钩,我是不会考虑这事情的。”
“你这傻孩子,林思虞如何能与家里脱钩?他是林氏长子,全靠他撑门面的,如何能脱得掉?”方夫人嗤嗤一笑,心里头那口闷气徐徐解开:“琮珠,你说得对,除非是那林思虞不认他爹娘,至少是不用你在他爹娘手下受气,那还可以考虑。只不过……”
方夫人想起女儿那次回来诉苦,说林思虞对她不理不睬,甚至都没有圆房。
“你不是与林思虞关系很僵么?什么时候又缓解了些?是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接触多了他对你态度好些了?”
“夫人,你有所不知,林大少爷上次为了救小姐都受伤了!”站在一边的翡翠快言快语,可才说完这一句,又有些后悔,方琮珠叮嘱过她,让她在家里别说上海的事情,怎么忽然就忘记了呢?
“什么?”方夫人一把抓住了方琮珠的手:“琮珠,出了什么事情?怎么都没听你说?”
方琮珠见着方夫人一脸紧张,赶紧编了个故事:“是我去学校开水房拎开水,鞋子溜了一下,眼见就要摔倒,林思虞刚刚好在我身后,他拉住我,自己摔倒了,伤得不轻。”
“开水房!”方夫人脸上变色:“琮珠,这般危险的事情你以后别做!你从小就没干过这些事情,怎么能自己去拎开水呢?以后要喝开水让翡翠给你去倒,或者……别住学校,住江湾那边就方便多了。”
“是的,母亲。”方琮珠应了一声:“后来我就没在学校住了。”
“真是危险。”方夫人抚了抚胸口,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这才平静下来。
这样看起来,林思虞也不见得对琮珠没那点意思呢,以前为什么会这样,大抵是林思虞在上海念书,琮珠却在苏州乡下,两人接触得少,彼此不熟悉。等着琮珠到了上海,林思虞方才晓得琮珠的好。
她的琮珠,自然是好的,长相好,人聪明,还温柔大方,哪一点不好?
方夫人抓着茶杯想了想:“翡翠,你快去门边,让林大少爷进来。”
自己直接赶人似乎有些不太客气,先让他进来看看他要作甚。
翡翠应了一句,急匆匆朝外边,还没出大门,就见着了方琮亭领着林思虞朝这边走了过来。
“大少爷,你将林大少爷领进来啦?”翡翠很高兴:“夫人让我去门口传话呢,让我将林大少爷请进来。”
得了这句话,林思虞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些,跨步走过大堂门槛,抬头看了过去,大堂四角都立着烛台,前边的方桌上还点着煤油灯,故此现在虽已黄昏,可这里却还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灯下看美人,坐在煤油灯旁边的方琮珠,一双细细的柳叶眉毛弯弯笼着水汪汪的眼睛,暖黄的烛光照得她一张脸盈盈的发出光来。
这一眼看过去,林思虞的一颗心砰砰的乱跳,此时间的方琮珠,好似在望着他笑,嘴角微微翘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第44章 年关近思虞返乡
林思虞走到方夫人面前, 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方夫人好。”
见着他这般有礼,方夫人又消了几分气,见着林思虞站直了身子, 个子高高, 长身玉立, 倒是人才出众,心里的不满渐渐的又少了点。
“母亲,思虞是来拜会您的。”方琮亭帮着林思虞说话:“他还带了礼物过来呢。”
方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林思虞脚边的那一堆东西,轻声哼了一句:“林家的东西我可受不起,我也不稀得林家的东西。”
“方夫人……”林思虞心里头有些难过, 自己带给方家的伤害真是太深了:“方夫人, 这些年礼是我自己在上海挣钱买的, 不是我从家里拿过来的, 只是想表达一下我自己对你们的歉意,还望方夫人接纳。”
“你在上海挣钱?”方夫人诧异的看了林思虞一眼:“你不是在上海念书吗?”
难道林家落魄得连儿子念书的钱都付不出了?
“我是在复旦念书,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在《申报》找了份工作,薪水可以支撑自己念书的费用。”
林思虞以杨思思的笔名在《申报》开了个专栏, 寒假开始以后, 他又在《申报》兼了个记者的职务——郭子良已经给他发过记者证,不必要重新给他发。郭子良赏识他, 许他做了个寒假的特约记者, 而且分着他去跟进一位资深编辑的采访,几次采访下来,林思虞口袋里多了不少钱。
出门采访一次, 不仅能认识到上海的头面人物,而且每次都能拿红包。
第45回 他有些腼腆,不敢伸手去接,那位资深编辑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要就接了给我。”
林思虞脸红了红,还是伸手接下了。
尽早还清债务的事情,似乎比他的骨气更重要。
郭子良给他指派的这位资深编辑人不错,虽然总是压着林思虞写稿,可还是毫无保留的教给他一些做记者的窍门和写稿的要素。林思虞写了几篇新闻稿以后,写作技巧越发熟练,郭子良大力赞他是可造之材。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林思虞便发了五篇稿,署名是那位资深编辑与他,稿费是《申报》与他们自行结算——正式员工与临时聘用的待遇肯定不同。稿费虽然不多,可是加上采访时得的红包,收入就可观了,林思虞掂量着口袋里的钱,寻思着要买些好年礼给方家送去。
听闻林思虞在读书的同时还自己找了兼职工作挣钱,方夫人对林思虞的印象又有了些改观。
这孩子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啊,挺踏实的一个年轻人。
“那我就谢谢你了。”方夫人冲着林思虞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与琮珠的事情,我们也是遗憾,只不过事情既然已经闹成这样,大家也就别多说了,以后莫要见面就成了仇人便是。”
“母亲,我与思虞依旧是好友。”
方琮亭笑了起来:“这不影响我们的。”
方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道,谁管你与林思虞怎么样呢,最重要的是你妹子,难道你还要抢着来说话?
“母亲,在复旦的时候,林先生对我帮助良多。”
方琮珠看着林思虞,只觉他站在那里一副受审问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同情他。
“哦,这样啊。”方夫人有些纳闷,琮珠那时候不是咬牙切齿的要与林思虞离婚吗?怎么现在瞧着,她似乎对他没有半点恨意,相反两人的关系还挺好的样子?
“思虞,要不要留在我家吃饭?”方琮亭见着方夫人那句话说完以后,屋子里气氛沉闷,赶紧开口。
“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呢。”林思虞摇了摇头:“我只得四日假期,今日从上海回来,初三又要回上海去了。”
“时间这样紧?”方琮亭讶异:“都不能在家多呆一会儿。”
林思虞笑了笑:“编辑部还有过年都不回去的哪,毕竟《申报》是每日都发行的,断无过年停刊的道理。”
他虽说是兼职的,可也要态度认真些,更何况听带他的那位资深编辑说,过年的时候去采访,人家给的红包大,趁着这一段时间可以多拿些钱。
林思虞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可是没办法,三明书店暂时不考虑给他出书的事情,他总得千方百计想挣钱的门道,早些将欠方琮珠的钱还清。
“林先生,你也不用这般着急啊。”方琮珠心里揣测着,林思虞这般忙,到年关才回家,一直忙着在上海兼职,应该是为着还钱才这般做的。看着林思虞似乎比原来显得清减了些,她忽然有些心疼:“我这钱你不着急还的,今年一千已经还完了,明年还有一整年哪。”
“早点还给你,我心里才踏实些。”
林思虞望向方琮珠,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关心,心中一暖。
方琮珠没在上海的这些日子里,每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梦到她,早上睁开眼,只见着简单的宿舍冷冷清清,心里惆怅不已。
好在白天很充实,不是外出跟着资深编辑采访新闻,就是在自己宿舍里写稿,有事情做就能不那么想她,然而放下笔的时候,她的脸就浮现在了眼前。
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就是一种煎熬。
这回来方府送年礼,主要就是想来看看她,就算会被方夫人赶出门,只要见了她一面,那也就值得了。
林思虞坐了下来,陪着方夫人说了些上海的趣事,眼睛却不住的朝方琮珠那边看,方琮珠只是恬静的笑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啊,就如空谷黄鹂一般,每说一个字,都那样动听。
他坐在方家的大堂,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和方家人聊天,这种感觉真好,虽然曾经的小舅子时不时到他身边来掐一把抓一下的,他一点都不觉得烦,反而觉得他很可爱。
方夫人心里头琢磨着,这林思虞刚刚还说要回去吃饭,可现在聊起天来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自己是再留他一下还是憋着不出声呢?
林思虞聊天的主题,渐渐的从方夫人身上移开,与方琮亭方琮珠谈得火热,从上海最近的时局说起,到复旦大学寒假里在维修校内的一些建筑。
“估计你们回学校就会见着任重书院那边重新刷了一遍漆,像新的一样了。”
“是吗?”方琮亭兴致勃勃:“那我们的教学楼重新粉刷过没有?”
“没有呢。”林思虞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琮珠,那个刘美欣她父亲很有权势!”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没头没尾的,方琮珠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最近做了他的专访,去了他们家,正好遇着了刘美欣。”林思虞叹息一声:“这刘裕之可真是有权有势,虽然说不是市政府的一把手,可他却比一把手还有话语权,听说他是靠着岳父和妻子的嫁妆才发家,慢慢的在市政府里弄了个好职位,他岳父曾是上海黑道上混的,故此他黑白两道都通吃,最近应该又投靠了日本人,反正我去采访的时候,见着有日本人在他家出入,还带着翻译。”
方琮珠眉头一皱,投靠日本人,他这是准备当han奸吗?
不过算着日子,离三七年还有十多年,那可怕的侵略战争不会提前爆发吧?
她拿不准现在自己所处的时代究竟是历史上正儿八经的民国还是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民国,因为从临时政府那些专业术语来看,似乎是历史上记载的民国,然而从时间来推算,好像又有些不对。
这个时候,方琮珠真的恨不得自己是历史学专家,能够毫不费力就能甄别出自己所处的时代。
“我觉得,这个时候投靠日本人,可能会费力不讨好吧?”
现在上海有英租界法租界,可没见着日租界,日本人的势力远不及英法,甚至是美国。
“我也不是很懂,”林思虞摇摇头:“刘裕之是八面玲珑的人,英法美他全不得罪,这次跟日本人搭上线,或许是他想多找一个靠山,哪边都有门路。”
方琮珠想到刘美欣,这姑娘看起来挺单纯的,一根筋思维,可没想到她父亲竟然这般奸诈。
“思虞,你当了记者,眼界开阔不少啊。”
方琮亭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你更没时间给我写剧本了罢?”
林思虞担心的看了他一眼:“上回我劝过你,让你别写,你没有找人写那个主题罢?”
方琮亭摇了摇头:“他们都胆小,不敢写,后来就改着写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念书的故事,虽说也是冲破重重藩篱得了自己的前途,可毕竟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效果,以前的旧中国,哪个朝代不是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呢?穷人家只要是有志向,节衣缩食都会将孩子送去念书的。”
方琮珠听到此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琮珠,你和林思虞的关系怎么忽然就这样好了起来?”
方琮亭才陪着林思虞走出去,方夫人就探了半个身子朝方琮珠望了过来,一脸探询的神色。
“母亲,什么叫好了起来?”方琮珠只觉自己脸上发烫:“我们只是校友。”
“不会罢?”方夫人有些不相信:“方才你与他说得可热络了。”
方琮珠有些无奈:“母亲,放在上海,这只是普通交谈。”
翡翠在一旁点头:“是啊,夫人,这真的很普通了。”
她心中暗道,夫人是没有见过小姐和林先生晚上一块儿回来呢,那一次为了躲孟大少爷,林先生甚至还挽住了小姐的胳膊。
“这样吗?”方夫人又看了方琮珠一眼,这才坐正了身子:“我还以为你们俩……其实林思虞这孩子,看着也挺不错的。”
方琮珠尴尬的笑了笑:“母亲,咱们就别提他了,行吗?”
方夫人没有放过她,继续唠唠叨叨:“好女不二嫁,最好是从一而终,若是林思虞对你有意,你对他有情,那么你们俩再凑到一处也不是不行啊。”
“若是要与他爹娘长久相处,我反正是不会同意的。”
方琮珠低下了头,有一种心事被看穿的感觉。
方夫人长长的叹息一声:“嫁了人就该侍奉公婆,怎么能不与他们长久相处呢?琮珠,你这也想得太天真了些。”
“做不到那就不行,这有什么多话好说呢。”
方琮珠笑了笑:“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可是,可是,阿姐!”方琮桢蹦蹦跳跳的到了她面前:“我觉得林大哥人挺好的啊!他脾气真是好,随便我掐他都不说话。”
“你这小鬼头,只是什么好不好的。”方琮珠摸了下他的脑袋:“快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去厨房那边看看饭菜好了没有?大哥要快些吃完饭去替父亲值晚班了。”
“好,我去瞧瞧!”
方琮桢一溜烟朝侧门跑了过去。
“琮珠,女人总要有个家。”方夫人又苦口婆心的劝她:“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单着啊。”
这真是中国式催婚,从古至今,从未发生过变化。
“母亲,我知道呢,你别着急,等我大学毕业再说罢。”
方琮珠也只能用一个“拖”字来搪塞了:“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我现在真的挺好的,还没有再成亲的心思。”
方夫人见她答复得坚定,嘿然不语。
此刻天色已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狂风卷着枯草,呼啸有声。
林思虞抖了抖身子,一双胳膊抱紧了自己一些,好像没有这般寒冷。
此刻已经是二十九,从上海回苏州的火车都不多了,幸得这车厢分了等级,头等车厢的票实在太贵,他虽然有足够的钱,可还是舍不得,三等车票的售票窗口人多得很,大家都在奋力的抢车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抢到票,只得买了张二等车厢的车票。
二等车厢的座位是软垫,比不得头等车厢的是天鹅绒铺的面子,可又比拥挤狭窄的三等车厢的硬座要好。他坐到座位上头,有乘务员过来检票,态度还算不错,对他笑了笑:“先生这时候才回家?”
林思虞也冲他笑了笑:“没办法,上班到了这个点儿了。”
回到苏州先去了方家拜府,与方琮亭方琮珠谈得高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沉沉,年关又兼时辰不早,苏州街上连载客的车都不见,只能步行回家。
十多里路对于林思虞来说,不算太近,特别是寒风冷冽,他的步子似乎有些迈不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才见着通向自家的那条小路。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煤油灯,大门挂着的红灯笼不住的闪着光亮。道路上虽然黑漆漆的一片,可通过周围的点点灯光,他还是能顺利走回到自家。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下人一溜烟跑到大堂那边去向林夫人报信。
林夫人刚刚吃过饭,正在眯着眼睛歇息,听着下人来报,赶紧站了起来:“思虞!”
林思虞快步走进了大堂,大堂里只是在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他母亲林夫人站桌子那里,黑漆漆的一个影子,眉目看得不甚清楚。
“母亲。”林思虞走到她身边,行了一个礼,心中有些发酸。
家里真是没落了,母亲独自呆在大堂,竟只点一盏灯,想到方家的一片光亮,简直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思虞,你回来了啊?”林夫人笑了起来,伸手抓住林思虞的手:“唉,总算盼回来一个了。”
“父亲还没回吗?”林思虞有些诧异,他在采访刘裕之的时候,特地问过市政府里新年的安排,好像他们二十六就已经放假,每日里由一位要员值班,一直轮到正月初六才上班。
父亲只不过是一个科长,还轮不到他去值班,怎么父亲这时候还没回来?
林夫人咬牙切齿:“没回来,谁知道他又去作甚了!”
上回去北京谋事情,自己要跟着去,只说让她在家做个贤惠媳妇,供养公婆,等他在北京立稳脚跟,再接了她上京城享福。
然而她官太太的梦才开始做便破灭了,丈夫不仅没有接她去北京,反而丢了思虞不管不顾,自己屁滚尿流的逃掉了,若不是那好心的下人将思虞送回来,还不知道是否母子能有团聚之日。
彼时林夫人为这件事情与林书明生气过很长时间,可她又能怎么样?毕竟丈夫是天,她只能靠着他生活。即便是听那下人说,林书明在北京养了好几个姨太太,她也拿他没办法——去找婆婆说这事,她只是淡淡的说:“你是正妻,何必计较这么多?姨太太都是些下贱东西,你又何必与她们计较?倒显得你没一点大度。”
林夫人被婆婆说得哑口无言,也只能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有了自己的媳妇,可这婆婆的谱儿还没摆一年,媳妇就跑了。
然而自己的丈夫林书明,去上海谋了个一官半职以后,又故技重施,不仅不派人回来接她,还要问她讨钱用。
“你不是找到事情做了吗?怎么又回家要钱?”
林夫人心里头寻思着,应当是林书明又在外边养了姨太太,故此抓紧手中的钱财就是不肯给他,林书明生气起来就与她闹,有一回闹得几乎要动手,将老太太都惊动了,赶到这边来将林夫人训斥了一通。
“到底还有没有做媳妇的规矩!做丈夫的问你要钱,给他就是了,还要吵闹起来家宅不宁让人看了笑话!”
林夫人气得眼泪珠子一颗颗的落了下来:“他在上海寻到事情做,每个月都有银元发,不但没有拿钱回来,还要从家里拿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这里还要留着银子给思虞娶妻,还有两个女儿没嫁,他怎么就好意思开口问我要钱!”
“书明问你要钱,那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管这么多作甚?”林老夫人虽然现在已经有七十岁了,可骂人的精神头还是有,拄着拐杖点着地,一个劲的骂林夫人:“分家的时候又不是没分田产给书明,每年那两个铺子总得有些租金,还不够你的嚼用?你从这里边那些出来给书明又怎么了?是不是都被你拿着去贴补了娘家?”
林夫人气得眼前冒金星,她娘家可比林家要好得多,还用得着她拿银子回去?有时候自己还腆着脸回去占点便宜呢。
可婆婆就是这般不讲道理,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男人有自己的应酬,你这个做妻子的自然该要支持他,这般小家子气,一点大度都没有!”林老夫人扯着嗓子骂:“我的书明从小便聪明伶俐,这些年被你管得倒是呆滞一些了,若你是个有福气的,自然能旺夫,你看看你这八字把书明克成什么样儿了?现在他总算有些气色,你偏偏要拖着他朝后滑?”
林书明很是得意,雄赳赳的站在那里,一脸快活神色。
“母亲就是知书达理。”他洋洋得意冲着林夫人一伸手:“废话少说,快点拿钱过来。我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科长,若不请客拉关系,如何才能爬到那局长的位置上头去?”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更是不悦:“该打点的就要打点,要舍得花钱,不要这般小家子气!若是手头紧实在腾不出闲钱出来,你那压箱钱留着作甚?拿些出来给书明去打点才是正经事儿!”
林夫人咬牙切齿,这母子两人是算计上自己的压箱钱了。
压箱钱怎么能动?自己两个女儿还没出嫁呢,总要打发她们一些压箱钱才好给她们撑脸面,要不是到婆家都会抬不起头来。
去年思虞娶了方家的女儿,是个温吞货色,自己从她手里拿钱,虽然可能心里头不愿意,但还是愿意给,只可惜自己下手有些狠,竟然这么好的一棵摇钱树给跑了。思及至此,林夫人难过之至。
若是那方琮珠此时还是自己媳妇,那该多好。
只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看着眼前的林思虞,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似乎清瘦了些,林夫人不免有些心疼,攥紧了林思虞的手:“唉,我是不指望你父亲了,你可要好好爱惜着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太辛苦了。”
“母亲,家中如何衰败至此?”
林思虞看了看昏暗的大堂,有些疑惑:“母亲该多点一盏灯,房间里亮堂些。”
这么大的一间房,这么小的一盏灯,可能还被母亲将灯芯拨到最小位置,一丁点大的一团火,照东西不甚分明。
林夫人叹息一声:“家中早就衰败了,你又不是不知,只是这几年尤甚。你父亲去上海谋事情做,前前后后已经拿走了快两万大洋,若不是从方琮珠那里拿了一万块,我们家只怕是这盏煤油灯都用不起了。”
听到了那个名字,林思虞的一颗心免不了跳了几跳。
“母亲,你快别提那一万块了,我都觉得脸上无光。”林思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们为何一定要从她手里拿钱花?家中有田产有商铺,又不是没有收入,何必算计着她的嫁妆?”
“思虞,你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
林夫人拉着他的手坐了下来,忧愁的看着那盏黯淡的煤油灯。
“田产商铺是你祖父过世以后分家产得的,本来就没分多少,你父亲又是这般大手大脚,我一直担心他会卖田卖地,到时候一点东西都不留给你哪。”林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只要提到钱字,她的心便火辣辣的痛:“你娶了方琮珠,在她手里拿了一万块,这才缓解了家里的困境,后来你父亲又问我要钱,说不给钱就卖田地,我被他要挟得只能又拿了一万块将田契换到手里。”
林思虞默默的在林夫人身边坐下,一想到他那个赖皮父亲,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郁闷。
“我总不能让这一点点祖产都被他给卖掉不是?以后你娶妻,你两个妹妹要出嫁,都还得准备钱,而你父亲只管着自己快活,根本就不会想着要给家里攒一分一毫,不靠着我一点点的算计着,又从哪里省出钱来呢?”
林夫人叹着气,只觉自己的眼圈子有些发热:“我以前对方琮珠做的那些事情,确实是没脸没皮的,可我还能怎么办呢?她家底丰厚,方家又疼女儿,少了钱回娘家诉几声苦,她爹娘自然会塞钱给她,我也就只能靠着这点儿手段了。”
林思虞低着头,没有出声。
他从小就没想过钱财这件事情,原来没分家的时候是祖母当家,各房每个月从她那里领银子用,祖父死了以后,族里主持着分了家,家中便是由母亲管着钱财,吃穿嚼用,从未短缺过他一丝一毫,他也没想过家里竟然衰败成了这样。
林夫人指了指桌子上那盏油灯,说得凄凄惨惨:“前些日子我都没点灯,就这么在大堂里坐着,只不过想着你最近几日总归得要回来,故此才会点上灯在这里等着。对了,思虞,你吃过饭没有?”
被她这么一提醒,林思虞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一阵响。
方家留他吃饭,他觉得自己没脸呆着,到了饭点都告辞回家,方才听着母亲诉苦,一时间忘了饥饿,但有人问及是否用饭,马上便有了饥饿感。
“我刚刚乘火车回的苏州,没来得及吃晚饭。”
林夫人赶紧站了起来,朝着侧门那边喊:“常妈,常妈!”
“夫人,怎么了?”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常妈从侧门那边奔了进来:“夫人可有事情吩咐?”
“大少爷回来了,还没吃晚饭,你赶紧去厨房弄点饭菜给大少爷吃。”
“好。”常妈看了林思虞一眼:“大少爷回来得可真晚。”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啊,我最近在上海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就寒假里做做,放假晚,故此回来得晚。”
“大少爷找到事情做啦?真是厉害!”常妈对林思虞肃然起敬:“老爷找事情做还得花钱打点,大少爷可根本就不花钱。”
“常妈,你赶紧给大少爷做饭菜去,别再说多话了。”
林夫人心疼林思虞还没吃饭,将常妈赶着去了厨房。
林思虞看着常妈的背影,心里头更是一阵发酸。
常妈是林夫人的陪嫁丫头,与林夫人的感情最好,她在林家奴仆里的地位很高,只是近身服侍林夫人,可现在竟然连厨房里的事情都要做,看起来家里的下人又走了一批,剩下的人手不多了。
他伸手摸了摸夹层里的口袋,里边装着一张银票,数枚鹰洋。
犹豫再三,他还是拿出了一把鹰洋放在桌子上:“母亲,这是我在上海攒下的钱,你先拿着罢。”
剩下的,那都是留着要还给方琮珠的。
林夫人吃了一惊,一只手抖抖索索拿起一块鹰洋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了又看:“这是你挣的钱?”
“是的。”林思虞点头:“我平常也兼职做点事情,挣自己的生活费。”
林夫人抓着那几块鹰洋,眼泪纷纷的落了下来。
“思虞,你可真是个贴心的孩子,念大学都没问母亲要过钱。”林夫人有些愧疚,谁家念书不要钱的呢?可是她的思虞却不问家里伸手,相反还有钱拿回来。
难怪思虞瘦了这么多,肯定也是舍不得吃东西,相当节俭。
林夫人的心,绞着痛,想到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丈夫,更是心疼。
“思虞,这些钱母亲给你留着,准备做媳妇本儿。”林夫人将那几枚鹰洋从桌子上扫了下来,攥在手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前几日有个媒人上门来过……”
林思虞听到这事,第一反应便是给妹妹们说亲的:“思晴今年十八了,是该可以慢慢的访着好人家了。”
林夫人笑了起来:“思虞,你可真容易忘事!思晴的亲事不是都已经有眉目了吗?上次喊你回来,不就是她要小定吗?怎么还在提给思晴说亲?”
“思巧年纪尚小,今年才十六岁,不该这么早就给她寻人家罢?”
林思虞皱了皱眉,忽然有些心惊肉跳。
难道是给他说亲的?
林夫人眉开眼笑的望着他:“思巧年纪还小,我可舍不得她这么年轻就找婆家。媒人上门来,是给你说亲的!”
果然是给他来说亲的!
林思虞就如挨了一闷棍,坐在那里,怏怏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是不是欢喜得傻了?”林夫人有些得意的望着他:“是苏州街上的黄夫人托了媒人来说亲,想要将她的长女嫁给你。”
“黄夫人?”林思虞有些发懵,看他母亲的神色,未必他还认识?
“是啊,黄夫人是方琮珠她娘的姐姐!”林夫人想着这事就得意:“方琮珠不是看不上你吗?她的表妹还贴上来要嫁你呢!”
“母亲,我不娶。”
林思虞皱眉看了林夫人一眼:“你没有替我答应罢?”
林夫人张大了嘴:“你为什么不娶?黄夫人家里殷实,是做刺绣生意的,在苏州主街上自己开了一间大铺面,另外田产商铺有不少,她的长女出嫁,定然嫁妆不少,虽比不得方琮珠,可也会很丰厚的。”
“我才不管她家什么条件呢,我不娶她。”林思虞斩钉截铁回复了她:“若母亲答应了,那到时候你去娶她,我是断然不会回来娶妻的。”
“这……”林夫人实在有些想不通,自己中意的儿媳妇,怎么就不入儿子的眼:“黄家大小姐生得眉清目秀很耐看的,我瞧着都喜欢呢,她性子又温柔,为人体贴,是贤妻良母的好料子!”
“母亲,你便是将她说得天女下凡都没用!”林思虞站起身来:“若是你答应了,那就赶紧喊媒人商量,怎么不露痕迹的将这事情给解决了,我知道您有办法,比方说八字不合之类的,随您编理由,莫要伤损了人家姑娘。”
他顿了顿:“我的亲事您就别管了,我自己来处理。”
林夫人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儿子朝大堂侧门走了过去,有些纳闷。
怎么儿子就看不上黄家大小姐呢?
还好,她并没有一口答应这亲事,只是说要等林思虞回来商量一下再说。
林夫人伸手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有些头痛,然而抓住那一把鹰洋的时候,心里又高兴了一些,毕竟儿子有出息,还怕没媳妇来?
林思虞摸着黑走到自己院子,站在门口朝里边看,黑漆漆的一片,他叹了一口气,折转身过来,朝对面的院子看过去,似乎见着一点点灯光。
对面院子是两个妹妹住的。
林思虞走了过去,站在小院门口喊了一声:“思晴,思巧!”
“大哥,大哥!”
一盏煤油灯端在手里,林思晴与林思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煤油灯的光亮飘飘忽忽,时而歪向这边,时而倒向那边,两个青春少女的脸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