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热烈的一份情意,那么火热的一颗心,欢欢喜喜的捧了出来,捧到她面前,却忽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刚刚还冒着热气的情分,忽然变得冰凉。
孟敬儒绝望的看着方琮珠,她依旧还是那样的美,可她嘴角那微微的笑,就如一柄利刃,深深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没办法去止住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血从那个大洞里流了出来,带走了他的一切生气。他四肢无力,软绵绵的一片,方琮珠的脸孔在他面前渐渐的模糊,那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
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手掌里湿漉漉的。
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落泪。
“敬儒……”
孟夫人见着儿子这般模样,心里头也是难受:“敬儒,你先回自己房间去歇息一会儿罢。”
方琮珠朝孟夫人和孟敬儒弯腰行了一个礼:“真对不起,这些话应该尽早说出来的,可是我见着孟大哥并没有开口表达他的意思,若是自己直接说有些自作多情而且也太鲁莽,故此才一直搁到了现在。孟大哥,如果你为此恨上了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我不会有半点怨言,确实是我的错,优柔寡断,没有尽早和你说清楚,害得你空放了一片心意。”
其实她早就言语婉拒过了孟敬儒,怎奈他就当听不懂,非得要自己当面说明白,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可毕竟现在是在孟家参加野宴,她当然也得为孟敬儒的面子着想,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就好,只求孟敬儒能想得通,高抬贵手放过她。
孟夫人也算得上是个通情达理的,听方琮珠这般说,心里头也知道她是在维护自家的面子,她冲着方琮珠笑了笑:“算了算了,都是误会,方小姐也不必过于自责,也是我们家敬儒没有弄得清楚你的意思。方小姐,这事情咱们就算揭过,不用再提,你自去游玩罢,等会中午是自助餐,想吃什么方小姐自便,恕我和敬儒就不过来招呼你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不敢劳烦孟夫人。”
孟夫人这话说得很是得体,大度的表示宽恕了她对孟敬儒的不恭敬,还很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留下来到我们孟家蹭吃蹭喝。
可方琮珠怎么会笨得听不出人家话里的意思,当即便过去找方琮亭准备一块儿走。
方琮亭此时正在一张桌子边上坐着,和几个男士说话,听着方琮珠说要走,站起身来和众人告辞:“真是不好意思,有点事情得先走了。”
兄妹两人走出孟家的大门,方琮亭笑道:“亏得你过来,我听他们说话实在无聊。”
他看了一眼方琮珠:“可和敬儒兄说清楚了?”
“我觉得我伤害了他。”
方琮珠心里有些愧疚,若是她原来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就好了,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般地步。
看到孟敬儒的眼泪,她竟然还有些同情他。
下课铃声响起,宁静的校园里忽然就吵闹起来。
关课桌的响动、学生们议论的声音和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学校一片生机勃勃。
刘美欣抱着书本与唐菀言朝楼下走,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班上就她们两个女生,又是高中时代的好友,到了大学更亲近了些。
“菀言,你最近有没有和那位林先生再有来往?”刘美欣好奇的打听着好友最近的情感动向:“他不就在咱们这一栋教学楼上课?好像都没怎么碰到过?”
唐菀言低着头,心里难过得很。
提起林思虞,仍然是她心里的痛。
根本不能触碰,只要碰到那一处,就会痛彻心扉,痛得吸气都有些困难。
“怎么了?”
没听到回答,刘美欣有些奇怪,拉了拉唐菀言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美欣,算了,别提他了,我已经死心了。”唐菀言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句。
“你别不开心,我跟你说一件事情!”刘美欣兴致勃勃:“那个方琮珠啊,礼拜日可是出尽了洋相!”
听到她提起方琮珠,唐菀言愣了愣:“什么意思?”
“昨天敬儒哥哥家里办了一次派对,她竟然也给混进去了,然后被唐伯母给发现啦,追问她到底是不是结过婚,她没办法承认了,对了对了,她说自己已经离婚了!”刘美欣摇了摇唐菀言:“你可要当心啊,她离婚了!”
“当心什么?”唐菀言有些莫名其妙。
“当心她把那个林先生勾走啊!”刘美欣很替好友着急:“她离婚了那不就自由了吗?你要是不抓紧一点,那位林先生就会落到她的碗里头去啦!”
唐菀言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什么叫落不落到碗里去呢,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啊,只是因为她没好意思告诉刘美欣,她在暗恋一个已婚的男子,所以才让刘美欣有这样的误会。
看起来林思虞现在对那个方琮珠忽然有了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发现方琮珠并不是别人口里传说的旧式妇女吧?
她生得漂亮,而且学习成绩好,又肯要求上进。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人喜欢呢?有时候听班上男生聊天,数学系那个唯一的女生方琮珠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大家都说她是复旦之花,是复旦最值得骄傲的明珠,很多男生一说到方琮珠,脸上的表情都有了变化。
自己是根本没办法和她比的了,唐菀言现在只觉得特别沮丧,沮丧到都没有心思好好念书。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思虞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方琮珠吗?
不,她真的不甘心,毕竟那个是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让方琮珠这样轻易就取得了胜利,这使她全身不舒服。
她总得让方琮珠的日子过得坎坷一点,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菀言,你怎么不说话啦?”
刘美欣有些琢磨不透,唐菀言平常有说有笑的,今天才和她谈论那个林先生,她就一声不吭了。
“美欣,我倒是想提醒你要注意那个方琮珠呢。”唐菀言咬了咬牙,抬起头:“你可要当心她别把你的那个敬儒哥哥抢走了。”
“敬儒哥哥?”
刘美欣挺直了腰杆,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她抢不走的,唐伯母怎么会让她进门?”
“你又怎么知道抢不走呢?”唐菀言轻轻笑了一声:“你没看到她正在朝你那个敬儒哥哥抛媚眼?每次见着她,孟敬儒就朝她身边凑。”
“才没有!她昨天在孟家当着很多人的面都说了,她不会和敬儒哥哥有什么来往的,她是离过婚的人,配不上敬儒哥哥!”刘美欣有些发慌,可口里却不承认:“敬儒哥哥肯定是喜欢我的。”
“像她那样有心计的人,肯定是以退为进啦。”唐菀言怂恿着刘美欣:“你要是不相信就再观察观察,未必见得你那个敬儒哥哥会因为她拒绝就来接近你。人家手段高明着呢,以退为进,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用这一招弄得男人神魂颠倒的。”
“不会的,不会的!”刘美欣更慌乱了,可是口里却坚决不承认,她们恰巧走到了数学教学楼那边,刘美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幢木板楼,她依稀看到有一个穿着淡黄色风衣的人从那边小道走了过来。
刘美欣很想停下来找方琮珠说个明白,可又怕被唐菀言猜中她的心事,她和唐菀言快步朝前边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方琮珠似乎朝宿舍那边走了过去。
因为与方琮珠被分在同一间宿舍,刘美欣没有在宿舍里住的兴致,就连被褥枕头都没有放一套到房间里。反正她每天都由司机接送,方便得很。
“菀言,你先一个人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究竟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刘美欣停住脚,把手从唐菀言的臂弯里抽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去?”唐菀言有些奇怪:“不陪我走到校门口?”
“不了,我等会自己一个人走。”
刘美欣朝她摆了摆手:“下午见。”
唐菀言看着她飞快的朝宿舍那边跑了过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或许是自己的话起了点作用,她去宿舍那边找方琮珠去了?
方琮珠修了两个专业,时间很紧,有时候中午她会在学校里呆着,她和刘美欣都知道这一点。
方琮珠这女人,实在是运气太好。
生在有钱人家又有一副好容貌,弄得那些男生个个为她神魂颠倒的,像这种喜欢撩拨男人的女子,就该要受点教训。
刘美欣气喘吁吁的跑上楼,宿舍门是开着的。
她在门边上停了停,刘美欣径直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宿舍打扫得很干净,书桌上有一个小花瓶,里边插了一枝桂花,深绿的叶子里米粒大的淡黄色花朵,房间有一种甜甜的幽香。
方琮珠正在桌子前边整理书本,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了舍友刘美欣正站在不远处。
她有些奇怪,开学一个多月,刘美欣并没有把自己的被褥搬到宿舍里边来,今天怎么忽然就跑过来了呢?
“方同学,我想提醒你一件事情。”
刘美欣喘匀了气息,用手抚平了胸口,冲着方琮珠瞪了瞪眼睛:“你昨天在孟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方琮珠浅浅一笑:“刘同学,你这是在监督我吗?”
“什么监督不监督的?做人要守信,言而无信枉为人!”刘美欣看着方琮珠那淡定的神色心里就有些发慌,莫非真的像唐菀言说的那样,她只是表面上答应,以退为进?
“我又说了什么?”方琮珠觉得十分讶异,这是她与孟敬儒之间的事情,孟敬儒没有过来找她,就是孟夫人都没有寻过来,反倒是刘美欣跳了出来,她算什么?
“你说过的,你不喜欢敬儒哥哥,你和他不可能结婚的!”刘美欣听着方琮珠的口气,一颗心就惴惴不安的蹦着跳着,更加发慌了——方琮珠难道真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我是说过不可能和孟敬儒结婚,可这事情和刘同学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方琮珠冲着刘美欣笑了笑:“刘同学,要是孟敬儒不愿意与你在一起,你应该自己好好找下原因,而不是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
“你!”
刘美欣气得跺了跺脚,一张脸红通通的。
“刘同学,若是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可就不奉陪了。”
方琮珠收拾完了东西,拿了饭盒走了出去,留下刘美欣一个人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
“方同学,方同学!”
刘美欣冲了出去,趴在栏杆上朝宿舍楼下看,方琮珠已经走到了樟树丛那边,正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她有些无力的趴在那里,闭上眼睛,面前出现了孟敬儒的一张脸。
他的眉目是那样吸引着她,让她根本没法将目光投到别人身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他,一直到现在,她依旧还是喜欢他,哪怕知道他心里有了别人,可她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
人生有七苦,求不得也是一苦,而且是最最心疼的那一苦。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掉在褚红色的栏杆上,那里很快就有了小小的一滩泪痕。
“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不舒服啊?”
身后传来了一个关切的声音,刘美欣没敢抬头,只是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没事的,我肚子有些疼,趴趴就好。”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那个女生温温柔柔的声音让刘美欣更想哭,有的人如此关心自己,而有些人却那样冷漠,还要朝自己的伤口抹盐。
她擦了擦眼泪站直了身子,方琮珠,你真是可恶。
踏着疲倦的步子,刘美欣走出了复旦大学的校门,等候在那里的司机见着她走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小姐,今天放学晚了一点。”
刘美欣没有理睬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沉着一张脸,心里依旧还是一阵阵的痛。
食堂里的人不算多,方琮珠拿了饭盒在前边转了一圈,打了饭菜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八仙桌旁边空荡荡的,方琮珠极少时间在学校吃饭,也不怎么认识宿舍楼的女生,碰上了只是笑笑,打个招呼,故此现在吃饭也没有人作陪,一个人坐在桌子那边扒了两口饭,有个身影从旁边走了过来,在桌子前边停住。
“方小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吗?”
声音很熟悉。
方琮珠抬头一看,林思虞捧了个饭盒站在那里。
她笑了笑:“行啊。”
自从上次送方琮亭回去以后,林思虞与方琮珠的关系似乎进了一步,他开始承担起晚上送方琮珠回家的任务。
最开始的时候,方琮珠并没有意识到林思虞跟在身后,走了一段路,总感觉有个人在后边,回头一看就见着一双手插在衣裳口袋里的林思虞。
林思虞没有说话,只是照样默默朝前走,方琮珠心中一暖,只不过并没有与他说话,也转过身继续前行。
这种送行的方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风雨无阻。
翡翠跟方琮珠嘀咕:“林先生可真是奇怪,要说他是在送小姐吧,他又不走到我们身边来,若说他不是送小姐,他每次到了江湾别墅门口就折身回去了,这个人怪怪的,真是难得琢磨他在想什么。”
方琮珠笑了起来:“琢磨这么多干嘛,咱们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不管怎么样,知道后边有人相送,心里还是稳当了许多。
晚间的复旦门口鲜少能遇着黄包车,从校门口走到家里不过三条街,方琮珠觉得走一走也并无大碍。
人心是肉长的,林思虞这般默默的相送给他加分不少,方琮珠现在见着他越发觉得顺眼了些。
她看了一眼林思虞饭盒里的菜,只见着两个素菜,没见到肉。
“林先生,你就吃这些菜怎么行?总得要买个荤菜才行。”
方琮珠有些疑惑,林思虞不像是个吃素的人,在她家吃饭的时候,他分明吃肉的。
林思虞有些窘迫:“这两天似乎受了些风寒,故此不想吃肉。”
为了能尽快还清方琮珠的钱,他省吃俭用,能少花钱就省着,荤菜比素菜要贵,他一个星期才开两三次荤,不敢乱花。
“是不是晚上出去衣裳穿少了些?”方琮珠关切的看了林思虞一眼,觉得他似乎瘦了不少:“今晚你就别送我了,我和翡翠两个人呢,很安全。”
林思虞摇了摇头:“不碍事的,一点小风寒,算不得什么。”
方琮珠低头扒了一口饭菜,心里头想着,林思虞真是个坚韧的人,这种品格很不错。
“最近学习还忙得过来吗?”林思虞实在找不出话题来,只能聊聊学习。
“还行,数学系这边已经考试过一次了。”方琮珠有些得意,捧着饭碗抬头看了看食堂的天花板:“我得了满分。”
这个年代的数学可比以前她大学的时候学的数学容易了许多,唯一不爽的是有些定理还没有发现,做题的时候她不自觉用到了某条定理,教微积分的刘教授都觉得很惊奇:“方琮珠同学,你是怎么能用这个理由来推知呢?”
她想了想,很镇定的说:“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刘教授摇了摇头:“方琮珠同学,你不能用应该,数学要讲求严谨。”
然而,下课以后刘教授将她喊进办公室:“我觉得你的感觉是对的,你能不能想法子用别的方法能推出这个理由的确定性?”
看着刘教授期盼的目光,方琮珠有些心虚,刘教授是想让她发现这个定理吧?可她怎么能剽窃他人成果呢?方琮珠只能讪讪的笑:“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试试,我现在先把基础打好吧。”
刘教授很赞许的看着她:“你说的不错,先打好基础,学好走路才能跑。”
上了一个月的课,刘教授决定进行一次测验进行小结,方琮珠是班上唯一得满分的。
“天呀,你会是中国的索菲娅!”刘教授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索菲娅是英国有名的数学家,十三岁就考入牛津大学主攻数学。)
被刘教授这么赞美,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可却还是有些小小的欢喜,毕竟她得到了教授们的肯定。
取得了一点点小成就,竟然想找人分享,林思虞问起她的学习情况,她毫不犹豫的将这件事情抖了出来。
林思虞惊奇的望着方琮珠,她脸上有一种自信而快乐的光彩,这让她更显得神采奕奕,自信飞扬。
“方小姐,你是有天赋的。”
他由衷的感叹了一句,也为自己的有眼无珠感到懊悔,谁说她是旧式思想的女性呢,她分明这么新潮前卫,那么聪明伶俐!
“你呢,最近你的写作的收入怎么样?”方琮珠看了看林思虞,心里头琢磨着,他吃素菜是不是跟兜里没钱有关系。
“还行吧,给《申报》写专栏有三十块钱一个月,三明书店那边还在写时评,只不过现在时评不能出书了,少了一笔收入,每个月弄不过三十来块,助教也能有二十来块的补助,算起来一个月能勉强挣到七八十块吧。”林思虞想了想:“我还想着要不要弄个兼职的记者,一个月也能挣二十多块的基本待遇,发了新闻稿另外算钱,要是能外派出去采访,还有些差旅费。”
他低头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来腼腆的对方琮珠道:“方小姐,你放心,我会努力挣钱还掉那些债务的。”
方琮珠有些愕然,她问林思虞写稿的挣钱情况,可不是向他追债。
“你别放在心上,先保证好自己的吃住罢,我也不着急的。”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那次我上你们家讨嫁妆,对你的态度确是有些过了。”
回想到那时候咄咄逼人,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生,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她这么一说,林思虞更不好意思:“方小姐,是我们林家对不起你。”
两个人都急急忙忙的向对方道歉,一抬头就看到对方的眼睛对方的表情,两个人情不自禁都笑了起来。
气氛愉快的用过了午餐,林思虞站起身,伸手接过方琮珠的饭盒:“我去洗碗。”
方琮珠愣了愣,林思虞已经拿过她的饭盒朝食堂后边走了过去。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忽然暖洋洋的。
洗碗的地方在食堂后边,那里有不少积水,像她穿着这样的鞋子,是极容易弄脏的。
没有多久,林思虞拿着两个饭盒出来:“走吧。”
方琮珠接过那个饭盒,朝着林思虞笑了笑:“谢谢你。”
两个人并肩走出食堂,方琮珠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近了许多。
男的帅气女的靓丽,走在路上是一道风景线,不少学生都回头朝他们身上看,有认识林思虞的吹了下口哨:“林思虞,你可真能啊。”
林思虞有些紧张,生怕方琮珠不高兴,赶紧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稍微拉大了些,但是侧脸看了过去,方琮珠似乎并没有不欢喜的样子,眉目依旧,他又偷偷的朝她这边靠近了一步。
每挪一步都很欢喜,又有一种忐忑不安。
陪着她朝前走,真希望这路一直不会有尽头,他们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然而事实并不如想象里美,那条路总会要走到尽头,两个人总会有要分开的时候。
“晚上见。”
“晚上见。”
方琮珠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朝林思虞点了点头,脚步轻快的朝前边女生宿舍走了过去。
林思虞站在小径那处,出神的他凝望着方琮珠的身影。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却没有珍惜,现在懊悔可还来得及?
直到方琮珠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他这才转身朝自己宿舍走了过去。
“思虞,有人来找过你!”
吴树青看到他走进来就急急忙忙告诉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很高,穿着长衫,看上去是个文化人,他说在学校对面那家酒店等你,让你回来就去找他。”
林思虞想了想,按着吴树青的描述,这人应该是——他爹林书明。
他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又跑上海来了?
林书明从北平回来,一直郁郁不得志,总想在上海市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可是苦于找不到门路,后来听着当年一个同仁也来了上海,有贵人提携,在上海市政府里谋了个干事的职务,他于是也想通过这位同仁插进去,因着家道中落手头紧,又舍不得卖田卖地当活动经费,只能盯住了儿媳妇的嫁妆。
没想到这媳妇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竟然跳将起来与林思虞离了婚,从她那里捞的一万块花得差不多了,这差事却迟迟还没落实,林书明有些着急,跑到上海这边来听信儿。
第36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小酒馆里一片喧哗之声, 外边的大堂里有几个桌子,周围坐满了人。桌子上放着盘子碟子,有些酒碗缺了小小的一个口子, 可喝酒的人照样拿着大口大口的喝着, 丝毫不介意这酒碗已有破损。
有人卷了一张烟叶, 用洋火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缓缓的吐出,白色的烟雾在他面前漂浮着,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云山雾海里。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了看里边, 没见着他父亲。
他径直朝里边走了过去, 那边还有几间小小的房, 堪堪放上一张桌子, 算得上是雅间。
像他父亲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坐在大堂,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是下等人, 不配与他一块儿坐。
“当年在北平的时候……”
林书明在家的时候, 喜欢热上一壶小酒,让下人炒一个花生米, 再来一碟子下酒小菜, 慢慢喝着慢慢说以前风光的时候。
当年在北平,林书明在临时政府里任参赞,不说上马金下马银的, 出门还是有人跟在屁股后边走,有自己的勤务兵,威风凛凛的。可是临时政府也就坚持了那么两年,很快随着枪声炮响,北平被攻陷,临时政府分崩离析,林书明可是用灰尘糊了脸才逃出了北平,甚至没有管儿子林思虞和他四处搜罗来的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
回了苏州乡下,身上没带什么钱财,全是靠那一点点田产过活,闷了几年没过上夜夜笙歌的日子,林书明不免有些惆怅,总想来上海滩这边凑凑,今日过来听信儿,他那同仁说这两日就会有任命函下来,让他到上海等上几日,他心里头合计着不如来找儿子林思虞要点钱——住店要花钱,这两日晚上少不得要请了那同仁去吃饭喝酒听戏,哪里都得要有钱才能手脚活络。
林思虞并不知道他父亲打的是这般主意,挨间的寻了过去。
在最后一间房里,他看到了坐在那里喝酒的林书明。
一把小酒壶,一个在这店里算得上精致的宜兴紫砂酒盏,桌子上放了三个碟子,还有一个饭碗。
“爹。”林思虞走了过去:“今日来上海了?”
林书明喝了几杯,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见着儿子走进来,实在高兴,拍了身边那张凳子:“思虞,坐,坐!”
林思虞坐了下来,一股酒气从林书明嘴里呼出。
“思虞,我很快就会发达了!”林书明摇头晃脑:“这两日里我的任命函就能下来了。”
“恭喜父亲心想事成!”
林思虞替他爹感到高兴——在家里的时候,他天天觉得不顺心,动不动就拍桌打椅的骂这个骂那个,或许到了上海,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他就不会这个丧气样子了。
“思虞,你身上还有多少钱?都给了我罢,我这两日得请了朋友吃饭喝酒听戏。”
林书明看了儿子一眼:“我知道你在上海挣了大钱,都不用家里给你学费和生活费了。”
林思虞愣了愣,没想到他爹竟是为了这事情来找他。
“爹,我没有挣什么大钱,就靠着写点稿,刚刚好糊口。你们借了方小姐一万块,我还得还账呢,什么钱都得紧着点用,要攒钱还给她的。”
林书明眼睛一瞪:“还什么还?她的钱还用还的吗?”
林思虞愕然:“爹,那是方小姐的压箱钱,跟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结婚也有七八个月了,她怎么能一点钱都不拿出来给家里用呢?这一万块钱当她在我们家住着交的房租和伙食费,你别太老实!”林书明拍着桌子教训林思虞:“你莫要把这笔账当数,她若是问你来讨,我来压着这件事!方家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现在我当上了上海市政府的要员,还要怕她家不成?”
“爹,人要讲信用!借的就是借的,怎么能扯到什么房租伙食费上头去?”林思虞摇了摇头:“这笔钱我慢慢来攒了还她。”
“你别给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见林思虞迟迟不答应拿钱出来,林书明有些生气,一只手拍了桌子砰砰的响:“快些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
酒馆老板听着这边的响动,赶紧跑了过来:“这位先生,您有话好好说。”
看着那拍桌子的中年男人就不是什么好角色,眼泡肿肿,一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模样,他斜眼瞪着那年轻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管你屁事,你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这酒馆都给砸了!”
林书明红了一双眼睛,他马上就是上海市政府的人了,这些升斗小民还不赶紧来巴结他,居然要管他的闲事?
这真是个混人,酒馆老板有些担心林思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出来,不要和林书明呆在一起。林思虞尴尬的回了一个笑容:“他是我爹。”
原来是爹在教训儿子,酒馆老板也不好多说话,只能关了门退了出来。
“思虞,你莫要说多话,你还有多少钱?”
“我现在只有五块鹰洋了。”林思虞有些无奈,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下,里边那几块鹰洋在欢快的响着。
“五块鹰洋?”林书明的眉毛皱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爹,你不相信就算了。”
林思虞站起身,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你看看,就这么多钱。”
“你宿舍里呢?宿舍的皮箱里肯定还放着钱吧?”林书明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儿子:“我不相信你就这五块钱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林思虞寸步不让,他的钱都得攒下来还给方琮珠的呢,哪有闲钱给他爹去花天酒地。
“哼!”林书明又开始拍桌子:“带我去你宿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钱。”
林思虞站了起来:“爹,我就这五块钱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就这么多。如果你嫌少,那你就回家找母亲要钱去,上海到苏州也不远,你大不了要到钱以后,明日再过上海来。”
“小兔崽子,你是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林书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手去抓林思虞的衣领:“五块钱就想打发你爹?没门儿!”
“爹,我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了,你要帮我想想啊,我要交学费还要攒自己的生活费,我只是个学生,还能挣到多少呢?”
林书明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按着墙,打了个饱嗝。
他疑惑的看了看林思虞:“你真没钱了?”
林思虞挺直了脊背:“真没钱了。”
林书明将桌子上那几块鹰洋扫到手里,开始朝外边走:“我回苏州找你娘要钱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思虞,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酒菜:“你把这里的账给结一下,我就不管啦。”
林思虞无奈的点了点头,看着他爹摇摇晃晃的推开雅间的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外边结账的时候,酒馆老板很同情的看着他:“你这爹也真是……”
林思虞脱下自己外边的衣裳交给他:“我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住在东斋五栋,我身上的钱全被我爹拿走了,现在我抵押这衣裳到这里,回宿舍取了钱给你送过来。”
酒馆老板人挺好,叹着气把衣裳推回给他:“这天气正凉着,你就别放衣裳押着了,赶紧回宿舍接了钱过来付了账就成。”
林思虞感激得很:“多谢老板,我马上回来。”
走出酒馆的门,刚刚好见着他爹林书明喊了部黄包车,一只脚跨了过去,另外一只脚还在外头,黄包车夫很殷勤的扶着他上车。
林思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有些烦恼。
他在苏州出生,那时候爹娘都在老家这边,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爹带了一笔钱去了北平谋生计,头两年杳无音信,到第三年上头说是在临时政府里做了官,他娘高兴得不行,只说自己要做官太太了,赶紧让下人打点了行装,就等着他爹派人来接她。
然而盼来盼去,只盼到他爹回乡为临时政府筹集资金,回北京的时候也只带上了他。
那时候他爹说:“现在北平不稳当,等局势好一点再派人来接你过去。”
到了北平,他发现他爹是做了官,在北平有一座大房子,也不知道是租的还是买的,而且这大房子里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每次见他爹回来,就一个个的扑上去撒娇。
那时候开始,林思虞就有些讨厌他爹,即便他送他在北平的新式学堂念书,他也一点都不感激他。
北平临时政府垮台那年,他才读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进不去,门上一把锁,接他回来的下人去打听了一下,方才知道他爹已经逃跑了。
好在那个下人心肠不错,把他送回了苏州城,顺便问他家讨要工钱。
他娘听说他爹抛了他一个人逃了,唬得眼泪汪汪,给那下人结了工钱就搂着他大哭了一通。过了大半个月,他爹才从外边回来,狼狈不堪,他娘本来打算要凉着他,可是被他奶奶教训了一番,只能又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他爹。
林思虞觉得,他娘本来不是个刻薄人,可是在这种家庭里,她也渐渐的被逼得刻薄起来,如果她不刻薄,她就保护不了自己。
只是他娘对方琮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了——方琮珠没有伤害过她,为何他娘一定要这样刻薄待她,而且一心谋她的钱财?
如果可以断绝父子关系,他真的想不认他爹。
至于他娘,总要好好劝说她,凡事需得讲道理。
艺术系的课程随着邓主任出差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因为邓主任不在上海,请了另外一位老师代课一个月,而那位老师周二晚上自己也有课程,故此方琮珠的课程由周二改成了周一。
今日下课有些晚,秋夜有些寒凉,翡翠抱着胳膊在艺术系的楼下走来走去,脑袋朝上望着,只盼着方琮珠快些出来。
“翡翠,给你衣裳。”
一个声音在后边响起。
翡翠转过头去,就见着林思虞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站在那里。
“你……给我衣裳?”翡翠犹豫着问了一句。
“是啊,我看你挺冷的。”林思虞走到她身边,把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她:“披上吧,秋天夜里比较凉。”
翡翠伸手把衣裳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有些奇怪:“两件?”
“嗯,我不知道方小姐衣裳够不够,故此多带了一件。”
“这样……”翡翠看了一眼林思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啊,林先生。”
自己原来一直把他当成人渣看,现在瞧着好像人还挺不错,知道关心人。
两个人在楼下说着话,就听着上边有些许响动,抬头一看,就见着有一间教室开了门,一群学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小姐下课了!”
翡翠很高兴,仰着脸儿朝上边看。
方琮珠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的衣裳不算薄,可也不很厚,一件黑色金丝绒的衣裙,用抽绳系住领口,简单大方。
这衣裳在室内足足够够,可在室外还是有些薄,翡翠赶紧把林思虞的衣裳披到了她肩膀上:“小姐,披上衣裳吧。”
方琮珠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件男士西装,不由得有几分惊诧:“翡翠,你怎么给我带了件这样的衣裳来了?”
她瞧了翡翠一眼,发现她也穿着西装外套。
“你这是……”
“小姐,是林先生拿过来的。”翡翠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林思虞:“林先生在那里呢。”
原来是他的衣裳,方琮珠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将西装穿上,走到了林思虞面前,冲他笑了笑:“谢谢你,林先生。”
“不用客气。”
见着她的笑容,全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
三个人一同朝前边走了去,依旧是方琮珠和翡翠在前边,林思虞走在了后面约莫两尺远的地方。夜风吹得道路旁的树木沙沙作响,黑影在地上乱舞,倘若一个人行走,确实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