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一想到有林先生跟着,感觉心里头踏实很多。”

得了林思虞一件西装,翡翠对他的感官改了不少。

方琮珠笑了笑:“难得你给他说句好话。”

翡翠“嗯”了一声,想了想,惋惜道:“只可惜小姐你对孟大少爷毫无想法,要不是我依旧觉得他更适合你。”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现在开开心心的念书有什么不好?”

方琮珠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前走了过去,很快就见到了复旦大学的校门。

“琮珠!”

甫才跨出校门,就听着有人声音沉沉的喊她。

方琮珠抬眼一看,就见着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孟敬儒正站在那里,夜色中他的衣裳格外显眼。

“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方琮珠佯装惊诧。

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孟敬儒肯定是来找她的。

“琮珠,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孟敬儒走过来一步,双目灼灼盯住了她:“我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可还是放不下你,特地过来与你说清楚,我会一如既往的对你好,直到你的心里有我。”

“孟大哥,我昨日说得很清楚了,咱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我心里没有你,便是你父母那一关,你也是没办法过的。”

方琮珠实在是佩服孟敬儒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可这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困扰,她真不希望孟敬儒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她身上。

“孟大哥,这世间的好女子太多太多,你该放眼周围多去看看,比我美的,比我有才的,比比皆是,你又何必眼中只容得下我?”方琮珠摇了摇头,倒退了一步:“孟大哥,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接受你的一片真情,对不起了。”

“为什么?”孟敬儒跟着跨进了一步:“为什么会是这样?琮珠,我究竟是哪里不好,让你没办法喜欢上我?请你告诉我,我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我一定会改的,一定!”

他的语气急促而热烈,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火焰跳跃。

“孟大哥,你很好,真的,只是咱们没有缘分而已。”方琮珠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拒绝这个执着的人。

“琮珠跟你真没缘分,”

忽然有个人走到了方琮珠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因为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孟敬儒吃了一惊,方琮珠也吃了一惊。

一转头,她便看到了林思虞的脸。

“你们……”孟敬儒绝望的看了方琮珠一眼,难怪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西装,原来是已经选中了她所喜欢的人:“是这样啊……那……我祝福你们,琮珠,希望你幸福。”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了一步,几乎要倒在他身后的福特车上。

翡翠有些担心的望着孟敬儒:“小姐,孟大少爷他……”

方琮珠硬起了心肠:“翡翠,你别管这么多,当断则断,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了,否则对他没有好处。”

若是她心软,那便再也摆脱不掉,不如就借着林思虞将孟敬儒劝退。

孟敬儒一只手撑着汽车门,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看到站在那里的方琮珠和林思虞,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残忍的冷漠。

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身形挺拔,一张脸年轻而有朝气。

孟敬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脚踩上了油门,想要发动汽车,可一双手不听使唤般颤抖着,好半天都摸不出汽车钥匙,他把脑袋趴在了方向盘上,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他看到了那两个人转身朝前边走,他们俩的背影看上去很相配,地上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既然她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那自己也不该再纠缠她。孟敬儒抬起头,手掌擦了下眼睛,平静了心情,将钥匙找了出来。

听着后边汽车发动的声响,方琮珠转过脸,就见两束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前边的路面。

那辆福特轿车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从她身边急速冲离。

林思虞放下手,向她道歉:“方小姐,对不起,我是看到你好像很想摆脱他,所以……”

“没事。”方琮珠摆了摆手:“正好借助林先生劝退了孟大少爷,他只会一味的痴缠,可是他也不想想,我这个身份,他家如何会接纳?”

林思虞低头叹息一声:“我本应该和家里抗争到底的,若是我们去年没有办那场婚事,那你现在便自由得多,能有更多的选择,方才那位孟大少爷……感觉他很不错。”

开着时髦的轿车,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帅气,这样的男子是每一个妙龄女郎心目里的人选。

可是方琮珠却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林思虞默默的跟在方琮珠身后,看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就像挂在她身上,晃荡晃荡了个不停——她是那样娇柔,需要人保护,而自己却无情的伤害了她,这一辈子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她呢?

一路上默默无语,只有秋风阵阵,叶片沙啦啦从树上跌落,不时的从他的脚边擦着过去,他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窸窣作响。

三条街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在她们后边走,好像一直走不到尽头一般,可是当他意识到她们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忽然的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江湾别墅门口,那扇大门上雕刻着的圣母玛利亚成了黑乎乎的影子,但他感觉自己依稀能见着她身上衣裳的褶皱。

“林先生,谢谢你。”

方琮珠将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递回给了林思虞:“多谢你的衣裳,多谢你一路相送。”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林思虞接过那件衣裳,上边留着她的体温,暖烘烘的。

翡翠也把衣裳还了过来:“林少爷,谢谢你啊。”

经过今晚的事情,翡翠对林思虞稍微有了改观,看到他觉得比原来顺眼多了。

目送着两人走进大门,林思虞转过身去朝回走,他忍不住将方琮珠递给他的衣裳穿到了身上。

衣裳带着些许暖意,好像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他拉紧了一点点衣裳,似乎有一双手将他环绕住一样,衣裳是那样的柔软,恰似柔夷。

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深深的乌蓝颜色。

到了月圆之夜,他似乎能与她并肩同行?

方琮亭到半夜都没有回来,他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亮灯。

这让方琮珠有些担心,她几次醒了过来,摸着出了房门去敲旁边卧室的门,可没有人回答。

翡翠看到方琮珠如此不安,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索性穿了衣裳抱了被子去起居室沙发上等着:“小姐,你睡罢,看到大少爷回来我就过来告诉你。”

方琮珠撩开了头发,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屋子外边。

此时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可却见不到一个行走的人,方家的大门口那盏廊灯昏暗,就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蹲在那里打着盹,时不时睁开眼看看周围。

这种昏昏沉沉的氛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喜欢阳光灿烂,喜欢鸟语花香,一点也不喜欢这秋日的深夜,仿佛暮气沉沉,很快就要滑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翡翠一步步的下了楼,方琮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实在是感动。

作为一个下人,她从来没有被剥削的概念,她只是在默默的为这个家庭奉献,尽力做好一切她能做的事情,但愿这一辈子她能护住翡翠,让她过上好日子。

方琮亭大概是凌晨三点才回到家,翡翠轻手轻脚的上来告诉她:“小姐,你安心睡,大少爷回来了,没事,他说他们去排练新的戏剧了,大家都激情高昂,所以弄得太晚了。”

得了这话,方琮珠才安心的睡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睡了没多久,忽然听到枪声。

眼前似乎看到了方琮亭一身鲜血的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去扶,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的见着一路上的血迹向前蔓延。

“大哥,大哥!”

方琮珠很惊恐,大声的喊叫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翡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床头柜边的小台灯亮着,暖黄的一笼灯光。

伸手摸了摸额角,汗涔涔的一片。

原来她做梦了。

“没事,我刚刚做了个恶梦。”方琮珠朝桌子上的水壶指了指:“给我倒杯温开水来,我口有些渴。”

翡翠应了一句,转身朝桌子那边走,方琮珠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回想到方才做的那个梦,有些胆颤心惊。

这应该就是方琮亭的结局,那本书写着他因为参加地下组织而被捕。

是不是在追捕的时候受了伤,或者是……被击毙?

方琮珠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一双手捂住了脸孔,大口大口的喘气。

看书的时候,方琮亭只是书上的一个名字,她对他也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有关他的章节,她都草草的跳了过去。可来到这个世界,她这才真正接触到他,才发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的人,是一个体贴和善的大哥,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

她不希望看到方琮亭有那样的结局,可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他从那条道路上撤回来呢?

“小姐,你喝点水吧。”

翡翠把水杯端了过来,很体贴的帮她摩挲着脊背:“做恶梦是因为睡姿不太好吧?小姐你换个姿势睡,别压着胸口了。”

“好的。”方琮珠喝了两口水,慢慢钻回了被窝。

虽说才阴历九月,可上海的天气有些凉,她觉得盖这床薄被都有些冷。

明日一定要让翡翠寻一床厚点的被子出来换了,要不是她觉得自己都会感冒。

第二日一早,方琮珠下楼,见着方琮亭正坐起居室,尽管眼中有些血丝,可看起来他的精神还是挺不错。

“大哥,你昨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琮珠埋怨他:“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家啊,害得我担心了大半夜。”

“琮珠,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去帮着排练戏剧了。我们找的那个地方没有电话,故此没办法联系你。”方琮亭冲着妹妹笑:“你就放心罢,你大哥我,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上海滩这么乱,你深更半夜的还在外头,自然要当心!”

方琮珠叮嘱了他一句:“还是管着咱们家的那几家店比较好。”

方琮亭乐呵呵的笑:“你不是说要帮着我来打理吗?周末要是有空,你就帮着我去那几家店查查账目,看看他们经营的情况。”

“行啊行啊,只是你也不能光靠我,我现在修两个专业的课程呢,还是要以你为主才是,你可别忘了,爹娘都盼着生意能越做越好些,苏州那边不少人还靠着咱们家的生意吃饭呢,你怎么能花那么多功夫到剧社上边呢?”

方琮珠不是不愿意帮着方琮亭经营家里的生意,她这么说有自己的想法。方琮亭是个忠厚人,她可以拿责任孝道什么的劝劝他,尽量把兴趣爱好转移到做生意上来,这样就能占去他大部分的时间了。

果然,听了方琮珠这话,方琮亭的眉毛皱了起来:“琮珠,我知道的,我会多花点精力在店铺上的。”

“大哥,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方琮珠又叮嘱了一句。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将方琮亭拉回到商人这条道路上。

这个周末,难得有两日休息,方琮珠拉着方琮亭让他带着自己去方氏织造的三间店铺去巡查:“若你不介绍我的身份,人家不认我这个方家的大小姐,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方琮亭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将去青年剧社的事情缓了缓:“好罢,我今日上午带你到店里去看看。”

第一家去的店在静安寺路那边,黄包车停在门口,方琮珠抬头一看,依稀有点印象。

这应该就是她上回来过的那一家。

走进店里,她打量了一下掌柜与伙计,想找找看上次那个油嘴滑舌的伙计还在店里没有,可巧一眼就见着了他。

好像唐菀言提起过他的名字,叫张顺?

“大少爷,大小姐。”

张顺一溜烟的跑到了方琮亭身边,半弓着身子,瞧着就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今日怎么有空一起过来呢?哎呀呀,上回大小姐过来一趟,我们都说了大小姐人真是好,可盼着您能多过来几次呢,今日总算是又见着了!”

“我人好?好在哪里?”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那次她在店里都没说几句话,在他口里怎么是人人都说大小姐好了?

“大小姐很和气,跟我们说话都笑眯眯的,特别温柔!”

张顺一味的拍着马屁,那绿豆眼朝方琮珠身上瞄,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方琮珠有些厌烦他,挪了步子走到了方琮亭的另一侧,没想到那个张顺又跟了过来,半弯着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大小姐,你今日是要来找点布料做衣裳的?”

“你去招呼客人罢。”方琮亭皱了皱眉,明显方琮珠不愿意跟他说话,还跟牛皮糖一样贴了过来,实在有些可厌。

原来他倒并不觉得张顺这人怎么样,上回方琮珠提过一次以后,他想要留心观察一番,可巧后边来的几次张顺正好都没在店里,今日见他这般表现,果然跟妹妹说的一样,那双眼睛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看,瞧着就有些不舒服。

张顺的步子放慢了些,落在方琮亭兄妹身后一点点,旋即又凑了过来:“我帮大少爷大小姐沏茶去。”

“我们要查看店铺里的账目,你不用到旁边候着了,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

方琮亭领了方琮珠到后边的那间经理室,让掌柜的把账簿捧出来。

“以后大小姐帮着我打理店铺,见到她跟见到我一般,她要查账你就赶紧把账簿拿出来,不要推三阻四,知道吗?”

掌柜的捧了账簿站在那里,点头哈腰:“是是是。”

可心中却有几分鄙夷,这女流之辈懂什么,还能帮着大少爷来打理店铺?

方琮珠拿了账簿过来看了一眼,方氏织造的账簿分两本,一本是卖掉的衣料进账的明细册子,另外一本是从苏州运进来的布料的数量。

她翻了两页,觉得明细册子的数目对得上,再翻进货的册子,看了几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

这册子上似乎有涂改痕迹。

“琮珠,怎么了?”方琮亭见她的手指夹了一张纸,却不再往下翻,有些奇怪:“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朱掌柜。”

“朱掌柜,我想问问,这个地方有一块稍微白一点点,是纸张出了问题吗?”

她的手指了指账簿上的一页,那块地方稍微白些,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来的。

朱掌柜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这或许是查看账簿的时候茶水不仔细浸到上头了。”

“茶水印记当是黄色,如何反而会变成白的?”方琮珠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对。”

她将两本账簿合拢起来:“大哥,我要带回去仔细看看。”

“大小姐,今日的生意进账还得要写。”

朱掌柜此时嘴唇都有些颤抖:“大小姐要查账,就到经理室查了便是,以前大少爷都是这么做的。”

“我大哥是这样做,我可不想照他的法子做。”方琮珠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朱掌柜,你另外拿一张纸记下今日的收入情况便是。”

“大小姐,大小姐……”

朱掌柜低着头站在那里,两条腿不由自主抖索起来。

“朱掌柜,我觉得你最好实话实说。”方琮珠冷笑一声:“我们家出了工钱请你来做掌柜,素来没有慢待过你,为何朱掌柜要做这种欺心之事?”

第37章 烦恼人另辟蹊径

日光从窗户外边照了进来, 落到了地面上,窗棂的格栅纵横交错的黑影,似那监狱里的门栏, 只是没有那般密集。

方琮珠一手按着账簿, 冷冷的望着那个身材略微肥胖的朱掌柜, 一言不发。

“琮珠,到底是怎么回事?”方琮亭有些迷惑,伸手接了那个账簿子过来,看了看方琮珠拈着的那一页。

这上边记载的是上个月才从苏州过来的丝绸,一行一行记录得条目清楚, 每一页上记了五条, 写明了花色图案和到货的尺幅。

其中有一块地方确实稍微白了那么一点点, 不仔细看, 根本看不出来。

“朱掌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琮亭抬起头看了朱掌柜一眼:“这张纸好像有些不对啊。”

“大少爷,当时记数的时候我有些笔误,故此用了浅石灰水和着明矾将此处涂去了, 重新改动了一下。”朱掌柜战战兢兢的答复了一句, 一双眼睛只是朝着方琮珠身上瞅。

“原来只是笔误。”方琮亭这才放下心来,冲着方琮珠笑了笑:“朱掌柜做事很仔细的, 他已经在这间店铺做三年了。”

“做事仔细?”方琮珠笑了笑, 不置可否。

从朱掌柜的神情来看,这个账簿肯定是有问题的。

“大哥,我想将苏州厂里那边出货的记载调一份出来, 再与咱们家三个店铺里的进货记载进行比对,看看对不对得上号?如果对得上号那就说明没问题,如果中间有差别,那肯定是有人在期间捣鬼!”

方琮亭对于三间店铺疏于管理,这使一些歪心思的人打起了歪主意。

“唔,你说的不错。”

方琮亭点了点头:“趁着周末,我回一趟苏州,去将出货的本子接过来。”

“那我就先带了这账簿回家,等着你接了出货的本子过来,我们好好的算一算,看看是不是数目符合。”方琮珠说得慢悠悠的,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的说,让人感觉到她的声音冷冷的,就如寒冰一般。

“大少爷……”

朱掌柜冷得有些守不住,牙齿战战:“我一时糊涂,将其中两种的数量给改少了些。”

眼见着事情即将败露,这贪财的事情瞒不住了,朱掌柜索性先自己坦白了:“我本没想到要这样做,都是那个张顺撺掇的,说我不会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谋一点点利。那次苏州送货过来,我当着送货的主管登记好了布料,他也在这账簿上签过字,等着过两日,我便将这本子上改了,多余的布料让张顺拿出去偷卖了,钱我们四六分,我六他四。”

方琮亭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情!”

朱掌柜耷拉着脑袋,一脸悔恨,不再出声。

“张顺,张顺!”方琮亭站起身冲到门口,朝外边喊了两句。

“大少爷,什么事啊?”

张顺半弓着背走了进来,一脸谄媚的笑:“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你!”方琮亭盯住了他,气得全身发颤,琮珠早就与自己说过,这个张顺是个靠不住的人,应该要将他解雇。他一直心存疑虑没有下手,没想到却被这蠹虫偷了自家的布料扛到外头去卖!

“大少爷,怎么了?”张顺溜了一眼,见朱掌柜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慌,是不是自己与朱掌柜联手做下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佯装镇定的站在那里,脑门子上已经是汗珠子渗了出来。

“你还问什么事情?你不如直接说出来你做了什么事!”方琮亭气得几乎要发昏,自己给他们的工钱不低,待他们也很好,为何他们却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大少爷,张顺真的不明白……”

“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都不明白?”方琮珠站了起来,走到张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气势足足的:“要不是送到巡捕房去说明白可好?”

“张顺,算了罢,我早就说过,做下这等错事,迟早是要被发现的,”朱掌柜垂头丧气的在旁边劝他:“我倒是没脸再见大少爷了,这昧下的钱我都交出来,只求大少爷宽宏大量,不要将我送去巡捕房,我自己走了便是。”

“朱掌柜……”方琮亭听着他说得可怜,刚刚想出言挽留,这边方琮珠已经开口。

看得出来方琮亭是个心软的,他这模样,方琮珠觉得似乎是一副过往不咎的样子,怎么也得在他说话之前将这话头给截住:“大哥,你得问问他们这么做有多长时间了。”

朱掌柜还没说话,张顺这边已经自己打起耳光来,一边一个:“大少爷,大小姐,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我家中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下有几个子女,根本无力抚养,所以才动了这个歪念头。我和朱掌柜也就最近一个月做了一回手脚,不想就被大少爷给发现了,小的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走了这糊涂路子,求大少爷不要解雇我,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的帮大少爷干活。”

方琮亭犹豫不决,若是将朱掌柜和张顺解雇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来打理店铺,另外听着张顺说上有老下有小,无力抚养,若是自己不要他了,他到哪里去寻钱来养家糊口呢?

“你们俩先出去,待我和大小姐商量了再说。”

方琮亭挥了挥手,将两人打发了出去。

见着他这般优柔寡断,方琮珠实在有些烦恼,这样的大哥,指望他能将家里的生意做好,这是绝不可能的,难怪上海滩五间店铺竟关了两家呢。他这阵子忙着青年剧社的事情,人家觑着有机可乘,或许是见他不怎么查账,就动了歪心思,若今日她不跟着方琮亭过来查账,还不知道他自己看不看得出来。

这两个人,实际上就是内贼,不将他们送巡捕房还是客气的,看方琮亭的意思,还有将他们留下来的意思?

“琮珠,朱掌柜和张顺只是一时糊涂而已,他们也就做了一次,不算是太大的罪过……”方琮亭苦恼的皱着眉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方琮珠笑了起来:“大哥,你可真是大胆,明知道是贼,你却要将贼人留在身边,是不是想告诉他们,让他们继续来偷东西便是?”

“咱们已经抓了他一次,想来应该不敢了。”方琮亭坚持着:“若是将他们开了,他们的家人就只能饿肚子了,这多可怜啊。”

“大哥,你太妇人之仁了如果不将他们开除了,他们肯定还会犯错的。”方琮珠很坚持:“虽说这事情是大哥你做决定,可我还是有自己的想法,朱掌柜和张顺,一个都不能留,如果你一定说要对他们好一点,那就是说不将他们送巡捕房,赃款你自己看看怎么办,反正这店铺是你打理,亏空了钱爹娘也只会埋怨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琮珠真是着急得吐血,这种做生意的手段,没有赔光已经是很不错了,方琮亭到上海帮忙打理家里生意也有几年了,五间门面缩减成了三间,家里的生产销售量也大大减少了,若是他再坚持打理几年,只怕是三间会只剩一间,家里的纺织厂做点苏州城里的生意就好。

可苏州城开纺织厂的太多了,竞争相当大,更何况苏州的购买力不及上海,在上海尚且维持不下去,更何况苏州?

听着方琮珠说得严重,方琮亭这才紧张起来:“那我……将他们给解雇了?”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是给你建议而已。”

方琮珠摊手:“大哥,毕竟是你在打理上海的生意。”

“那我去找他们进来谈谈。”

方琮亭最终下定了决心,或许方琮珠说的话是对的。

当他走出去的时候,只找到了朱掌柜,张顺已经不见了。

“刚刚他说要去上茅房的,我去寻他看看。”

一个伙计跑到附近寻了一圈,没见着张顺的影子:“大少爷,没看到他。”

方琮亭有些惊诧,难道张顺自己跑了?

朱掌柜走到经理室,倒是说得诚恳:“大少爷,我把昧良心挣的钱退给你,还给你帮忙到月底,这些日子里你去寻个掌柜来,什么时候他来了,我什么时候就走。”

说到此处,他的眼圈子已经红了:“我在店里做了三年,大少爷对我可真是没得说,只怪我自己一时起了贪念,愧对大少爷的厚待。”

“朱掌柜,你留下来吧,只要你认识到错误,以前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

方琮亭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又瞬间软了下去:“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不不不,大少爷,我哪里还有脸呆在这里。”朱掌柜说得很坚决:“您要是全了我的面子,就跟别人说我家里有事,没法兼顾这份活计了,也让我走得体面一点。”

方琮珠在旁边看着,朱掌柜跟那张顺好像有些不一样,若是他自己想走,那便让他走就是了,方琮亭可别傻,千万不要留他。

“朱掌柜,你这几年倒也算是十分尽心,我不会到外边说你离开的原因。”方琮亭点了点头:“唉,朱掌柜,你以后可莫要再走歪路了。”

“谢谢大少爷宽宏大量。”

朱掌柜满脸通红,羞愧之至。

“唉,真是想不到,朱掌柜在我这里已经三年了,一直老实本分,怎么忽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看着朱掌柜佝偻着背退了出去,仿佛即刻间便老了五岁,方琮亭心里有些难过。

“琮珠,我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方琮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琮亭,分明是别人不对在先,可是方琮亭这么一说,好像倒是他们兄妹无情似的。

“大哥,本来是他的不对,你干嘛苛责自己?若他不心生歪念,会走到这一步吗?可不是我们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你别想得太多了。”

方琮珠这样一说,方琮亭心里似乎好受了一点,他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没办法了。”

兄妹两人走出静安寺的店铺,喊了辆黄包车去了蒲石路那边,这条街在租界内,来往的富人比较多,生意比静安寺那边要好一点点,掌柜的拿了账簿和算盘过来,方琮珠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用笔加一下罢。”

方琮亭拿了算盘晃了晃,算盘珠子沙啦啦的响:“琮珠,我来打算盘罢。”

他知道妹妹没学过这些,当然用不上,他打算盘却是一把好手。

“我用笔加一下就行了。”

方琮亭笑了笑:“那咱们每人算一本账,这样时间会快一点。”

蒲石路的掌柜从没见过方琮珠,此时看她拿了笔算得飞快,不由得甚是好奇,主家的这位大小姐看起来是个有学问的,跟一般人家的小姐有些不同。

方琮亭的算盘还没打完,方琮珠这边已经算完了。

她拿到的是进货的那本账目,数字要比方琮亭那边的要少,故此要简单些。方琮亭见她已经算完,很是惊讶:“琮珠,你这么快!”

方琮珠笑道:“我数学拿满分啊!”

“你可真是聪明!”方琮亭赞叹了一句,继续拨拉着算盘珠子,他的速度也不慢,差不多半小时就把明细收入给算了个清清楚楚。

两人比对了一下明细和进货,方琮珠又让方琮亭把布料剩余也算了下,到外边抽查了几卷,果然没有差别。

看起来这个掌柜是个细致老实的。

方琮珠笑着冲那掌柜点头:“辛苦您了。”

那掌柜头一回听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尊他为“您”,都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咧嘴笑:“应该的,应该的。”

兄妹俩又询问了一下店铺经营情况,方琮珠指点了一下做广告的方法:“可以挂着优惠酬宾的牌子,将价格稍微提那么一点点,然后来个八八折酬宾,自然会有人感兴趣。”

“琮珠,这法子有些不地道。”方琮亭摇头:“如何能这样做呢?”

“八八酬宾,实际上还是有优惠的,只不过是优惠力度没有表面这么大而已,咱们也不是做善事的,毕竟店铺要租金,有伙计掌柜要付工钱,苏州的厂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咱们卖掉布料给他们发工钱不是?”方琮珠手把手的教方琮亭生意经:“你若是真正的优惠大酬宾,人家拿便宜的习惯了,等着咱们要是没这个优惠了,又不免嫌东嫌西的,生意会比以前要差不少呢。”

“真的吗?”方琮亭有些不相信:“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女人的直觉,你问问掌柜,来咱们方氏织造买东西,是女人多还是男人多?”

掌柜的笑道:“自然是女人多。”

“我是女人,当然明白女人的心理了。”方琮珠一副笃定的神色:“大哥,你听我的试试看,保准没错。”

“好吧,那你来弄弄看,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你知道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啊,我来弄。”

两人从蒲石路这边出去,已经快到中午,两人回家吃过饭以后,休息片刻,又赶着去最后一家查账,刚刚出门准备喊黄包车,就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从马路上开了过去。

“那个是敬儒兄的车。”

方琮亭看到了开车的那人,心里一阵惆怅:“琮珠,似乎那日伤他太深,现在他开车过去都不在我们家这边停留了。”

“大哥,有些人终究只是生命的过客,何必一定强留?”

好不容易与他撇清了关系,方琮珠只觉全身轻松,心中暗道,只盼以后孟敬儒快快走出这段阴影,觅到他的幸福。

两个人朝街边走了一步,或许此时是饭点以后不久,竟然没见着黄包车,方琮亭嘀咕了一声:“难道咱们还真得去买辆汽车了?”

“大哥,没必要啊,咱们又没太多交际,要什么汽车?”方琮珠赶紧打消他这个念头,方家本来在走下坡路了,还花钱买汽车,这不是吃饱了撑着?现在的汽车可是高档消费品,随随便便一辆车都价格不菲,而且方琮亭要是不请司机,还得去跟人学着怎么开车,上海这边要找一个教开车的师傅——在这个年头,可能有点难。

她倒是会开车,可这个时代的汽车和上辈子的汽车是不是一样还两说,而且要是她上车摸了方向盘就开,只怕是方琮亭会觉得不可思议,还是稍微藏点拙比较好。

正在想着,忽然间一辆汽车朝他们开了过来。

黑色的福特轿车。

方琮珠吃了一惊,孟敬儒这是在前边打了个转又原路返回了?

“敬儒兄。”方琮亭有些小激动,没想到孟敬儒竟然又调转车头了。

孟敬儒端坐在车上,眼睛瞟了一眼方琮珠,神情有些落寞:“琮亭老弟,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这……”方琮亭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方琮珠:“这不太好罢?耽误了你的事情。”

“我在外边和朋友吃过饭,正准备回家休息一会儿,见着你们站在门口,心里想着是不是要出去,故此过来问一句。”孟敬儒伸手将后边车门打开:“上车吧,我送你们。”

他吃饭的那家店与方家别墅隔了好几条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这边开,似乎根本没经过脑子的那种,不自觉的就已经到了江湾别墅。

还刚刚过那个十字路口,孟敬儒就有些胆怯,很想踩住刹车调头走另外一个方向,可那只脚却一直踏着油门不肯松,速度不快不慢,朝那扇大门溜了过去。

很想能够见到她,又不敢见到她。

不知道自己见到她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还没开到那扇大门前边,他就见着了两个并肩站在那里的人,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脸孔,熟悉的笑容。

他不敢多看,咬着牙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飙了过去。

然而还是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那倒退着的两个人影。

开到这条马路尽头,他将车子停住,一只手撑住了脑袋,只觉得昏昏沉沉,脑子里有一个念头正在不住的闪现。

倒车回去,送她去她要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怎么开始发动汽车,怎么样调头,只知道手颤抖得厉害,似乎握不稳方向盘,全身有些虚脱。

当车子开得近了,他又一次见到了她,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可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但他觉得应该是一副比哭还难受的模样。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在虹桥路那边,还是不麻烦你了。”

方琮亭的声音让孟敬儒清醒了几分,他睁了下眼睛,就看到了方琮珠那张脸。

很平静的表情,似乎没有半分波澜的湖面。

他又一次心痛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就不可避免的心痛,甚至痛到无法呼吸。

“没事,虹桥路那边能有多远?我汽车四个轮子,滚一滚就到了,你们要是坐黄包车,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呢。”

孟敬儒催促方琮亭:“别想那么多好吗?哪怕是普通朋友,我也会送你们一程啊。”

方琮亭拿胳膊碰了碰方琮珠:“琮珠,咱们上车罢。”

方琮珠有些犯愁,但刚刚孟敬儒说的那句话让她有所触动,哪怕是普通朋友他也会送一程——若是他真把自己当普通朋友,那可真是太好了。

方家兄妹上了孟敬儒的车,一路上车子里气氛并不怎么和谐,孟敬儒没开口说话,一路沉闷,闷得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方琮亭主动找了点生意上的事情与孟敬儒搭讪,他问一句,孟敬儒就答一句,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方琮珠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只是朝窗外看,上海这时的建筑极有自己的特色,看起来比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更有韵味。

她没有去听方琮亭和孟敬儒的对话,也不感兴趣,只要孟敬儒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当成追求对象,她就觉得心情愉快。

汽车确实比黄包车要快,才那么一会儿工夫,车子就已经驶入了虹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