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不住地点头。“沈小姐可否现身一见?”

“……”康熙三人静候了许久,薄纱终于缓缓掀开。沈宛缓缓福身,并没有行君民大礼。相较于三人的失神,沈宛仅是淡淡地低头。

轻衫惊鸿若,更深红袖添香。抬眼的一瞬间,那春风似染尽了半壁胭脂色,整个天地霎那间失色了去。

那一眼……初见,惊艳,便是万年……

不远处的一个山头是沈家私人园林,虽然只是一个山头,但是平日大家不会轻易闯进这里。这里种满了桃花,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流水,俨然就是一个桃花源。这样的季节,沈宛时常会来这里呆上半来天。

“纳兰大人。”仅是巧遇吗?沈宛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又是福身。

“沈姑娘。”纳兰性德微微颔首。

沈宛淡淡地笑着,并没有搭腔。

“听说这个山头是沈家的?”纳兰性德环视四周,漫山的桃花,开得欢愉。“一直以来,较之桃花,我更中意兰花。如今见到乌程的桃花,突然不那么认为了。”

“纳兰大人……”

“容若。”他坚持。

“容若又是认为乌程的桃花有何过人之处?”沈宛温婉地笑着。

“人面桃花。”那张映在桃花中的脸,闪了纳兰的心神。

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夸奖过,沈宛愣愣地红了俏颜。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今天他来并不只是见见佳人而已。那个目的,现在他不去想。

定了心神,沈宛别过眼。若是她想一世平凡,那就决不能沾染了这些才俊青年不是吗?她想要一世平凡,就像父母那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纳兰性德一愣,从没想过沈宛会接过下阙。不论其间拒绝的意义,这确是一首好词。眼前的女子,丰神不减男子。

沈宛的回应让纳兰性德无法再说出任何话来。两人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赏味着周遭的一切。

……

“你怎么才回来?皇上等了你半天。”福全迎向缓步朝自己走来的纳兰性德。

“我这就去。”儒雅风流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皇上。”纳兰性德敲开雅间的门。

“咱们在外头,这些称呼俗礼就免了。”康熙大步朝纳兰性德走来,心情看起来甚好。“探听得如何?”

纳兰性德点头。“沈小姐目前尚无婚配。”

“可有意中人?”

他摇头。

“甚好。”折扇拍在另一只手上,康熙笑得更开怀。

“皇上……”纳兰性德欲言又止,幸是福全拉住了他。

“还有什么要说?”康熙看他。

“汉家女子与我们满人女子并不相同。”到了嘴边的话,竟成了这无关紧要的一句。纳兰性德暗自握了握拳头。

“再不同也是女子。”康熙自信地笑着。

……

“皇上在兴头上。”出了房间,福全将纳兰性德拉到一边。“许这阵子的事情过了就淡忘了,不要为了无谓的女子恼了圣意。”

“……”纳兰性德深吸了一口气。“是一时兴起吗?裕亲王对这无谓的女子难道不曾惊艳吗?”

他的问题让福全浑身一振。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纳兰性德皱起眉头。

“容若,你何以如此激动?”

“……”纳兰性德抿起了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失常,这不像自己,不像那个“世无芬华”的自己。想到像沈宛这样的女子被带进后宫,成为幽幽深宫中的一屡香魂,他就不能自制地激动起来。那个牢笼埋葬了太多女子,赫舍里皇后、惠妃……

“你该知道皇上对于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志在必得的。”福全提醒他。康熙,在经历了鳌拜和三藩之后,俨然成为一个充满自信的帝王,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拥有的。即使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性德,又能如何?惠妃不是照样投进了康熙的怀抱。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纳兰性德深深看了福全一眼。“我以词试探她,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可能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你可知她是如何回答我的?”

“……”福全不语,等着他给自己答案。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福全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容若,他是君,你是臣,千万不要有那些不该有想法。”

是啊。君臣……

一个君臣名分,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一生挚爱走入别人的怀抱。而现今又出了一个这样的女子,可是,又是同样的结局吗?身为君王,他可以爱很多女人,可是又有几个能够长久?皇上爱赫舍里,她的去世让他伤心欲绝,可是除了伤心之外,甚至她尸骨未寒,他的怀里就已经抱着别的女人了。

还有她……那个净如雪的女子,一朝圣宠,如今又剩下什么?

“那位沈姑娘的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交给皇上自己处理吧。”拍拍纳兰性德的肩膀,福全转身离开。

纳兰性德无声地叹气。他从来都将康熙视为一世知己,可是毕竟,他们先是君臣,再是知己……

沈宛,这个冷若冰淡如水的女子,如果皇家带给你的是灾难的话,那就逃吧,不要再成为另一个雪梅了……

……

“小姐,京城来的那三位公子今儿又来‘一痕沙’了。”子筝轻手轻脚地收拾散落在自家小姐身前的书本。

子筝的名字取自李商隐《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中的那一句“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当年父亲领着七岁的子筝来到她面前时,她刚好在看李商隐的这首诗词而已。

“小姐!”子筝对沈宛的清冷很是不依。“你别总对这些事情那么冷淡好不好?”

“你是如何?”沈宛无奈地放下书。

“小姐,我看天耀公子好似很喜欢你。看他的穿着和气度,家世定是不凡,小姐您也十八岁了……”

“子筝。”沈宛打断了婢女的滔滔不绝。“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小姐,我觉得天耀公子很好啊。”

世上很多东西不是自己认为就可以的。“有些人,不是我们能要得起的。”

去爱一个帝王,该是有多少的胸襟和爱?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胸襟,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其他女子分享一个男人。

成为一个男子生命中的众多女人之一,她,从不曾想过。

帝王的女人,该是世间最矜贵的女人。不仅仅只是皇后,一个视大体的后宫女子,她的爱和人生注定只是牺牲,她不能纠缠于男女间的爱恨,她要陪着帝王、陪着国家,风雨共进。

帝王的爱能持续多久?她不想哪一天泪眼观花,她爱这世间的胭脂花色,可是若哪一天春尽花憔悴,她是万不愿意见到的。她想要的,是净若白纸的爱。

“小姐出生书香世家,有什么爱不起的。”子筝径直说着自己的想法。

“那是天……”沈宛幽幽叹气,不再出声。

子筝疑惑地撇了撇嘴。小姐总是这样……“小姐!”她突然大叫起来。

“一惊一乍,要是被娘看见,看她怎么整治你。”沈宛抬眼淡淡地看了子筝一眼。

子筝吐了吐舌头,然后很认真地盯着沈宛的脸,生怕漏过一个细微的表情。“小姐,你不是还忘不了上官公子?”

上官傲吗?原本,她以为那就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是自己的情有独钟。忆起这个年幼时的玩伴,沈宛的眼神微微放柔。

那个俊俏的少年,曾经与她勾勾手约定,长大了要成为彼此的情有独钟……

很小的时候,躺在桃花源中,他说想幻化成风,在轮回中选择洒脱。

他说她前世一定是凋零在他指尖的桃夭。倒是如今,只剩她红尘中的长叹,落花憔悴了怀念的容颜……

他说浮生梦,仅是春水一流……

那个少年,如今真的幻化成风了。他洒脱了,只是还在世上的人,留了多少叹息?

那是十三岁前的记忆了……

“小姐……”见了沈宛的表情,子筝不安地摇了摇她的手。完了完了!小姐好像真的还在想念上官公子!

“子筝。”

“是,小姐。”

“不要再提起那三位公子了。”那是她避恐不及的红尘。浮生梦,也许真的是春水一流。

“是。”她家小姐真的忘不了上官公子吗?那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额……

班主任说十月后启动毕业论文的撰写了,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郁闷!极致郁闷!!!!!!

第五十八章

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思念。

江南纷纷的细雨,她在干什么?雨后的虹在暮色中架起,她是否也会看见?桃花源中的午后,花瓣坠地,她会如何转身,拾起枝头繁茂的春?

“一痕沙”的窗口,康熙轻酌着酒水。他居然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来月,仅是因为一个女子!多么不可思议!

好似突然决定了什么,他迅速站起身,在其他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前便冲出了酒楼。

“停留了那么久,该是解决的时候了。”福全拦住正欲跟上前去的纳兰性德。

解决吗?在他眼里,怎么样才算解决?

也许从刚开始他就不该建议来乌程。他从未想过,这趟乌程之旅,有可能会误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纳兰性德狠狠灌了一口酒。

……

许是子筝的提醒,她居然又想起了上官傲,这个如风一般的少年……

散落了一地的画纸上,洋洋散散地画着同一个人。他时而朗笑,时而皱眉……望着画中笑得如身后桃花般绚烂的人,沈宛失了神。原来,她并不是忘记他了,记忆依旧清晰,只是……只是……

“生死两端,相思苦也漫长。生死两端,相思痛也断肠。”她低声呢喃着。“幻化成风了……”

火热强烈的视线,沈宛抬头望去,片刻忘了该如何反应。但是回过神来,她并没有惊慌失措。

这些画,康熙无视一般地瞥了一眼。她说了,生死两端了不是?

“为何不惊讶我来此?”这个女人的反应,都很有意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沈宛轻缓地把最后一张画像拾掇起,吹干。

“这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朕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康熙向前一步,眉宇间净是狂傲。

“确是。”沈宛淡淡地抬眼迎视康熙。“可是……”

这一个可是,让康熙挑起了眉毛。

“这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皇上的,可是有一样东西,皇上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

“是什么?”

“人心。”

“……”康熙微微皱起了眉头。

“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可也仅是半生辉煌罢了。”

“你把朕比作唐玄宗?”康熙挑眉。对一个八岁登位,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帝王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比喻。十八年的帝王生涯,即使他才二十六岁,但对某些帝王来说,十八年已经是相当长的在位时间了。

“皇上当然不是唐玄宗。”而她也自认为没有那个资格成为杨贵妃。“民女只是想告诉皇上,除鳌拜,平三藩,皇上的确有了傲视天下的资本,但您才二十六岁,对一个统治者来说,您的帝王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已。”沈宛将画像放下。“现在还有台湾的难题在等着您,何必在乌程这么一个小地方浪费这么多时间?”

听到最后一句话,康熙总算明白了沈宛想要表达的意思。“绕了那么多,你是在拒绝朕?”

闻言,沈宛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个笑与他初见她时的那个笑完全不一样。这笑,更直接,更惑人。

“皇上说的是。”

康熙微微皱起了眉头。拐了天大的一个弯。“沈宛,你这是把朕当了傻子了?”

“不敢。”离开书桌前,沈宛走到一侧微微福身。“皇上可经历过直白的拒绝?”

“正是因为幼年时的拒绝过于直白,所以别人越是拒绝,朕就越想挑战。”年轻时被鳌拜把持着朝政,什么样的委屈康熙没有受过?

“身为一个帝王,皇上当然不能容忍被人直白的拒绝,尤其是像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所以,刚才说了那么多,民女并不是耍弄皇上,而是真正把皇上看成皇上。”

“沈宛,朕在乌程徘徊了那么久,你该知道朕的心思。”康熙上前两步,逼近沈宛。

沈宛没有退开。“民女的世界很小,四四方方的天空,这一屋子的书……”

“你想说什么?”

“民女无心涉红尘。”

“你本就身在红尘。还是……根本就是不想要情爱,尤其是朕给的情爱。”

“是。民女无心涉足天家情爱。”

如此干脆的承认让康熙微微眯起了眼。“朕若真想要,你该知道你根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民女没有权利拒绝,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是天子也没有资格强要不是吗?”沈宛笑容更深。

“……”

“帝王娶的不是女人,而是她们身后的势力。沈宛无权无势,皇上要不起。后宫女子,雨露均沾,这并不是沈宛想见到的,若皇上想看见一个嫉妇或者是疯子,大可把沈宛接进宫。”

“朕就不相信朕连娶一个钟情的女子的能力都没有!”康熙听着有些恼羞成怒。

“皇上,若沈宛真正钟情皇上,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追随皇上。”

康熙无言以对。

“沈宛是个死心眼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会不计代价的做好。若我真的钟情皇上,那我就绝对不会让皇上为难。至少,我要让自己有那个资本可以配得上皇上。”言尽于此,沈宛淡淡低转了眉眼。

“沈宛,你……”

“而且,有一样东西是皇上怎么也给不了的。”

“天下没有朕给不了的东西!”

“民女想要唯一,皇上给得了吗?”

康熙愣住。他最没有能力给的,恰巧就是这个“唯一”。“沈宛,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沈宛只是一个小妇人,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是皇上看重了。”轻缓,但是坚定地给这件事做了总结,沈宛的笑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