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乔装出行?”

门房先笑了:“十三号,你要去城里看你妈?怎么不搭五号的车?”

潘以伦礼貌地和门房打了招呼,没有正面答他,只是把杨筱光拽了出去。

杨筱光感到有点儿丢脸:“我在车上睡着了,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潘以伦从门边推出他的自行车。

“我带你去镇上等公车,这里晚上出租车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伦示意她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这是杨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车,她可还记得他原来那辆的模样,问:“不是原来那辆?”

“问管理处借的。”

“你们可以自由出行?”

“一个礼拜两天。”

杨筱光想不出问题问了,好在潘以伦也没说别的。他们到了镇上,潘以伦把自行车锁到车站的停车棚里,再领着她上了车。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让她坐在靠里的窗口,这里探出去,四周黑漆漆,没有好风景。

车动了,杨筱光侧头看窗外做势。看过一路繁华一路萧瑟又一路繁华,而时间过得这样慢。

杨筱光贪着黑,壮了胆子,突然发问:“潘以伦,你为什么喜欢我?”

潘以伦转过头,他说了一句让她听不懂的话。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说:“很久以前,你应该看到过一个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杀,你管了一次闲事。”

杨筱光差点低呼,很久很久以前,是够久了,久到他不提她几乎要忘记。她想要掩住口,说:“正太,你不会因为我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许吧?” 她想出不妥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可那说明了什么?那岂不是说明他暗恋她很久了?杨筱光的心里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摇过的可乐。可口可乐。

她想,要镇静,要镇静,要镇静。

潘以伦仰起头,天空上的月亮很亮,也渐渐有了灯辉,一切都亮起来了。

他说:“我不想再等了。现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状态,却又遇见了你,一旦错过,我会后悔。”

灯辉下,他牵牵唇角,笑,忧郁全部锁到深深处,看不见了。可是却笑得搅乱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杨筱光的眼睛被路灯连成的光线闪得睁不开,她低头,张开了眼睛。她不可以恍惚的。

她几乎是鼓起勇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潘以伦,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有多少时间?”

他低了头。是的,他也不确定。杨筱光能看出来。

二十五岁的女人能豁出去谈一次也许丝毫无结果的恋爱吗?

她想,她说这样的话,是拒绝还是发问?她自己都搅不清楚。

可只想,不管进还是退,她心里都不好过。感觉这道题,太困难了。她几乎就能理解了方竹的心情。

杨筱光悚然一惊,可还没转过念头来,潘以伦牵了牵唇角,转过头望住她。

他说:“我是不能确定,也没有办法强求。杨筱光,至少在这个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把手插进裤袋里,往后退了退,冲她笑:“没关系,杨筱光,我就在这里。今晚天气这样好,不要坏了好心情。”

他就在那里,她今晚怎么可能有好心情?他脸上扬起的笑容,真诚又有几分稚气。他做什么要这样欢喜她?让她心慌意乱到气愤。

这太难了,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豁达和勇敢。活了二十五年,她第一次有进退维谷的恐惧感。

潘以伦伸过手来,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巴,轻轻摩挲。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你这么近。”

他的指尖带着令她心安的温度,那么温柔的轻触。她看见他拇指上那条伤疤,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像鸿沟一样,这么近都能隔开他们。

杨筱光没有动。

车子开到了有人有影有霓虹的地方,世间不再只有他们两个人。

杨筱光嗫嚅:“正太。”

潘以伦松开了手,他说:“到站了。”

他起身,带着她下了车。

时间和车轮一起流动,在他们身后流逝。他们沿着这个城市千篇一律的马路走向他们的目的地。这是单调而乏味的旅程,杨筱光觉得比参加自己不情愿的相亲还要痛苦。

潘以伦指指马路另一头的公车站,说:“那里可以坐车回家。”

杨筱光就要跑过去,潘以伦在她身后说:“小姐姐,不管你怎么想,我等在这儿。”

杨筱光就转过身,看着这头的潘以伦。他隔着马路朝她摆手,天这么黑,他好像仍能看清她,她知道,他一定目光专注。

杨筱光不知所措,不明所以,颠倒莫名。她借着暗色,掩饰脸红,别过头去。

十字路口的车辆川流不息,一辆一辆开过去,隔开她与他,他们好像在两个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中

杨筱光在半夜时分睡不着,就打了电话给方竹。这两天方竹总是差不多要近十一二点才到家,她摸准了规律,一般就不会落空。

她当然没有把潘以伦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很苦恼地唏嘘:“大概我还不懂到底什么是恋爱。”

方竹并不傻,她能听出端倪,便讲:“阿光,也许是我把一切想简单了,以为只要是优秀的男人就能和你合适。”

杨筱光没有想到方竹会这样说,她有点儿过意不去:“是我别扭吧?”

“莫北说,你的性格很好,比我好多了,你应该容易得到幸福。我才别扭呢!”

两个人都笑。

杨筱光说:“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快快乐乐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我们生在好时代,应该活得轻松一点,为啥烦恼总是来找咱?”

方竹与她一起叹气,而后问她:“找到让你膝盖发软的人了吗?”

杨筱光支吾闪烁。

方竹说:“最近那个专栏作者大约和恋人分了手,大谈人生悲苦。”

杨筱光就问:“苦过以后真的会甜吗?”

方竹没有回答她。

工作方面倒是顺利了很多,至少菲利普的项目划下一个圆满句号。市政大楼的开幕慈善晚宴如期召开,由菲利普带队率众隆重出席。

菲利普的确慎重,他叮咛各位同事要注意穿着,杨筱光也不得不上心。她特地翻出相亲时候穿过的洋纱小礼服,浅浅的米色,腰间有个庄重的又不失俏皮的蝴蝶结,再扎一个五十年代香港潮女们流行的包头。往镜子前一站,挺不错,她转一圈,又把头巾扯下来。

太与众不同了。她要低调。杨筱光中规中矩地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这晚名流云集,因为晚宴是要做慈善的,娱乐圈人士和时尚界达人自然少不了,端的是星光灿烂。客服部的女经理看的眼花缭乱,一个劲儿说:“若不是身上穿的是MIU MIU,我也要拿本子要签名。”

杨筱光瞅瞅她,是挺花血本的。据说今晚钻石王老五不会少,不过同她不相干,她手捧香槟做壁花小姐。

菲利普同何之轩的貌合神离在热闹的人群里终于表现出来,他们各管各的,都有不同的社交圈子,互相也就不接触了。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这样看才正常。

杨筱光想要找个小壁角好好歇歇脚,瞧这里的全部布置都是自己这几个月的心血就不免感慨。真是只信双手肯苦拼。

在“炫我青春秀”的主持人领着一群帅哥进场时,聚光灯结结实实打了过去。真不放过任何宣传的机会。杨筱光想,或许选秀比赛真的是金矿,大家都如此重视。

领队的男女主持人先同在座的领导握手,他们身后跟着的这队新人,个个都很潮很锋头,其中有一位的西服最为别致,是才从米兰春夏展上翻下的行头。他也站在最前面,好像熟的人也较多,一下就压倒其他有些手足无措的队友。

有人争出来,也有人避开。最后,杨筱光才看到人群最后吊车尾的潘以伦。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西服。他身形瘦削,肩膀宽阔,把简单的剪裁也能穿出绝好的风度。

潘以伦也看到了她,就笔直走过来,并不像其他同伴开始攀亲认故。

杨筱光的第一句话是:“机会少,应该抓紧。”她不提那晚,存心逃避。

潘以伦的发精心修饰过,做了发型,立现脸形的轮廓,线条出乎意料的刚毅。

“机会少,是要抓紧。”这小子竟然也能调情了,而且这眉这眼,真的煞是动人。

杨筱光不适应,逞强佯装拍他的肩:“别傻,看你的对手,多聪明。”

他转头淡淡扫一眼:“他们以后会很红。”

杨筱光低低叫:“你想要赚钱,红了才能赚钱,想什么呢!”

“牵线木偶而已。”

“起码不用在夜店给人鞠躬开门了。”

杨筱光说出口就后悔了,潘以伦的面色不动,就那样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个无辜表情,这比骂回她更骇人。她片刻就有了内疚。

这样的他,穿的这样正式,少见的端庄俊秀,像贵公子。班尼路T恤一包装也能成为国际名牌。

他伸手:“跳舞吗?”另一只拿开了她手里的酒杯。

哎!她避不开了。她说:“我跳的不好。”

他笑:“欢迎踩我的脚。”

杨筱光翻白眼,不好再谦虚,就跟着他下了舞池。

手握住手,呼吸都贴近,他们从没面对面贴的这么近。杨筱光一紧张,真踩了他一脚,自己先“哎呀”叫出声。一抬头,对住他的眼睛,他就这么直勾勾看住她,眼里像有渐燃渐烈的小火焰。

杨筱光就不敢贸动了。

他就是火种,不知何时擦燃之后,变得越来越热烈。

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他的手他的臂紧紧拥牢她。

杨筱光只是觉着慌和乱,她只能顾左右,装作不在意。这一顾也真巧,正正看到方竹靠着门边的柱子站着,她一身极淡的青色套裙,颜色直要印到了墙面里。灯光又闪,若不是这样一瞥,她竟不知道老友也在现场。

方竹进来没多长时间,跟在主编后头打一个下手,转一圈就打算走的。不过她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杨筱光,她看着那位选秀大热门正抱着她跳舞,先是有点儿纳闷,就定定看一阵,越看就越觉出些门道。本来还想打个趣,可转个身就瞧见了何之轩。

她心底微微叹气,既然没有分,怎么总是要来缘?

何之轩走过来,方竹先说话:“真是巧。”

他微笑。他微笑时,薄薄的唇会稍稍往右斜,颇带一些嘲讽的味道。方竹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就微微转一个头,朝别处看。

他问她:“还是采访?”

方竹想说“当然”不好,说“不是”也不好。她泄气,平白就气弱了。

何之轩说:“跳个舞吧!”

方竹就把手交给他,刚才既然什么都没有说,那么现在也不怎么好拒绝。

其实他们谈恋爱的三年和结婚的四个月里,跳舞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是在大学里时,他已经上班了,等到结婚时,两人忙的更多的是生计,很少想到浪漫。

唯一浪漫的那一次是方竹买了Josh Groban的《Vincent》用莫北送的FM Acoustic试音。他们把音量调的低低的,在这么一个狭小的静谧的小空间,互相拥抱。

他辗转吻着她,直到两个人气息都不稳。他们就靠在小小的五斗橱旁边,两人都有片刻迟疑。

方竹说:“白天哎!”

可是何之轩情动了,他一般不会多话,直接用行动表示。

缠绵的音乐,湿润的吻还有身体。何之轩的进入沉着而有力,他的拥抱炽热而凶猛。方竹昏昏沉沉抓着他的发,仿佛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

结婚之后,他们做的次数并不多。两个人工作都累,加班加到晚上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能耳鬓厮磨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别人想象中这么多。

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是可以磨灭人的天性。

这一天的激情和浪漫不但纯属偶然,而且格外宝贵。他们都是在这一天才体会到身体交合的快感和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感觉太过短暂,短暂到他们激情的喘息尚未平复,小亭子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当时的场面只有一个“乱”字来形容。何之轩只能用身体挡出全身赤裸的方竹,他自己其实也什么都没穿。

何母在门口大声惊骇地叫:“你们大白天的在干什么?”

何之轩吼:“妈妈你出去。”

方竹根本就是吓傻了,她大嚷:“你怎么进来都不敲门啊!”

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开始,方竹永远忘记不了何母恶狠狠地说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浪荡?大白天勾引大老爷们,还把不把男人身子骨当回事了?”

这样的话方竹闻所未闻,何父都尴尬得不知怎么劝说。她又羞又气,冲着何母说:“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结婚该做的事儿,我们怎么了我们?”

何母就扭着何之轩的领子:“之轩啊,你就这么宠着你媳妇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这么光荣的一个名牌大学大学生,你瞧瞧你现在整天都在干什么?你媳妇儿的内裤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清早在灶上生火做饭,这街坊邻居里里外外有哪个年轻小伙子像你这么遭罪?咱家条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时,我什么时候让你干过伺候人的事儿?说的好听的是娶了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里有你吗?有你爹妈吗?嫁妆一分没有不说,连亲家的面都见不上。你说你受这委屈干啥呀?回家咱找哪个姑娘不比这个好啊?你亲妈在天有灵知道我把她儿子养大了给人当上门女婿人还不要,还不劈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方竹气的浑身颤抖,何母还指着她鼻子说:“合着你这样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还真不知道之轩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务活一样不干,倒是能想着白天干那勾当。你爹还真有脸。”

她“霍”地站起来,对何之轩说:“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静一下。”

何之轩死死拉住她。

何父斥何母:“越说越不像话,对着小辈,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母冷笑:“她都做出来,我还不能说?你一大把年纪跑人爹屋门口吃了几个小时闭门羹,你倒是乐意啊!你愿意赔了儿子又赔脸,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养儿防老,为了这么个娃,看他从小就是个出息孩子才没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个贴心贴肉的,我替你们委屈什么呀?”

她说完,盘腿往地板上一坐,就嚎啕大哭起来。

方竹听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她摔开何之轩的手,她说:“何之轩,她就这么说我呀?你说,你说,我错哪儿啦?我让你洗内裤?我让你做饭?我还让你遭罪?你告诉我呀,我错哪儿啦?”

何之轩只能对着何母说:“妈,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母偏偏就坐那儿,她不动:“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后娘当的苦啊,对你打也不好骂也不好,生你个在媳妇面前这么没种的,是我亲生的我不扇俩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论去。”

何之轩铁青了一张脸,他不好说,说不出来。何父被气得不住咳嗽,他拉着何母,说:“走,什么都别说了,明天跟我回去。”

何母耍无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走什么走?我白给他们家一个儿子啊?又当保姆又当老公,我们就这样认栽?他家嫁个女儿一分钱都不用出?”

方竹已经听不下去,推开何之轩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她当时是极度怨恨何之轩的不言不语,也极度怨恨为什么美好的一切还没完全开始,就这样被毁灭了。

方竹微微闭一闭眼,这里的灯光摇曳,她的眼前缭乱。幢幢旧事,让她觉得眼前的何之轩这样陌生又熟悉。

她忽然问他:“何之轩,如果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说我,你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何之轩望牢她,他是诧异的,她的记忆竟然能走到这么久之前,他没有想太久,就说:“是的。她是我的后母,我没有立场指责她。”

方竹就叹了气,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也只会这样做。可当初,她无法体会。

何之轩说:“她已经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方竹再度闭上眼睛,抿一抿唇,她再也无法克制,她唯有克制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知道,何之轩,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失败者,在你的面前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往后退一步,说:“我们还这样跳舞,太虚假了。何之轩,你不可以明明对我厌恶还这样和我跳舞。”

何之轩放开了她,他这么淡淡地说:“方竹,你总这样自说自话。”

这一夜暗香浮动

这是杨筱光感觉呼吸受压迫的一晚。她想,这要怪潘以伦穿得这样正式,表情这样正式。

真要怪他过分美丽。

有人对他们侧目,是在看潘以伦。

他要man起来,也是压迫人的。可见何之轩式的气质并不少见,但他多俊美?简直熠熠生辉。

但压力就层层铺面朝杨筱光飞过来。

她得找些旁的事来缓解紧张的注意力,四下一探,方竹不知何时没了影子,只剩一个何之轩站在布菲台边上喝红酒。

看来两个人又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