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以伦轻轻叹:“你小时候是不是有多动症?考试的时候也会开小差?”

杨筱光大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但笑不语。

可真能猜,杨筱光腹诽。又想,舞曲快快结束,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温度那样高,几乎要灼烫了她。可又不想快快结束,那种又酥又麻的震颤,由那一个中心向四周慢慢扩散,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是矛盾的。杨筱光讨厌矛盾,她一向玩不来迷宫。

有人来解救她,客户女经理哭丧着面孔,不管她正跳舞,凑过来说:“糟啦糟啦,我的小MIU MIU染了鲜奶油。”

这关她什么事?不过杨筱光立刻停下舞步,用慎重的口气说:“哦,小MIU MIU弄脏了?不行,你得去卫生间清理清理。”

转头看潘以伦,正太的面色不好看,看模糊些,她都觉得他带些不满在撇嘴。她想他白她一眼就好了,她就有台阶劝服自己了。可他放开她的手,好像懂她的意思,他说:“你去管闲事吧!”

这样的话让杨筱光小小皱皱眉,她又不情愿了。可女经理认真了,拽了她:“来帮我下。”她就只好跟着去当小仆女。

跑进厕所,女经理问她:“你真的和潘以伦没什么?”

她万把块的小MIU MIU都没能把她八卦的心给拴住,杨筱光拿了纸巾擦她腰后的鲜奶油,口里说:“还好是奶油,如果是红酒你就哭去吧!”

女经理不会哭,她接了一通电话,顿时笑靥如花:“如果今天被洒红酒我也认了,值回票价。”她甩甩裙子。

杨筱光诧异:“这么快就有艳遇?”

女经理但笑不语,一阵风般出去了。这一阵一阵,人生机运真奇妙。人家可以这么坦然又快乐地接受艳遇。

杨筱光在洗手台边洗个手,想要洗掉灼热的问题。凉爽的水拂过手掌,湿润的感觉不仅仅是在掌心。她抬头照镜子,扁扁嘴,真是欲哭无泪。然后扯了大筒的手纸溜进厕格。

天要下雨人要倒霉,大好礼服裙还是染上了触目的污渍。老天真会拣时间来亡她。

杨筱光一时在厕格里磨牙跺脚,平时不管去哪栋楼的厕所如厕总要等到天荒地老,如今这栋大楼厕所多,人迹少,连厕所干活的阿姨都没半个。典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有手机,她一个一个拨公司女同事的号,先找那个穿MIU MIU的,人家不在服务区,不知道躲在哪里搞限制性活动。杨筱光磨牙。再找其他人,都无人接听。明星太多,她们太HIGH,无人留意她。而且竟然连方竹都没接手机。

杨筱光站起来,往身后看看,也不知道怎么就染到了那个位置,就算有卫生用品恐怕也出街不得。她怕是要在厕所里终老至死。

剩下能找的就是男人了,但男人中她能找的也只有一个。

一分钟以后,她鬼祟地拉开门,潘以伦正好走过来,问:“怎么了?”

她招招手:“把西装借给我。”

潘以伦先是奇怪,再狐疑,望住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好一阵,突然就明白过来,脸上一红,立刻脱了西装塞给她,自己退个好几步。

这西装长度刚刚够给杨筱光做遮掩,杨筱光套好以后还照照镜子。西装配礼服,滑稽又可笑,而且还暧昧。

不过没法,她安慰自己,我是不得已。

潘以伦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似乎等了她好几次了,这次的形象是白衬衫美少年,临窗而立,手肘支在窗台上,可以赞他一句飘飘如谪仙。

杨筱光暗暗欣赏,不过就半刻,更多的是尴尬。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比之上回关在摄影棚里闹肚子更难受百倍。

她急着回家遮羞。

“我走了。”

潘以伦走过来,那姿态摆明是想要送她的。她想,是不是拒绝?想一想,她说:“哎,会有记者哎!”

他就笑了一下,说:“送你到门口。”

杨筱光又多几分尴尬,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种尴尬让她不能愉快。

他们一路走了出去,都没有说话,潘以伦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整栋大楼明亮但清冷,杨筱光尖细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砖面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声响。下楼梯时走到最后一级,她脚下微滑,被他拉住。她站稳以后,他又松了手。

杨筱光没说谢谢,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

出了大楼是一条大道,交通管制严厉,不能随地招车。

潘以伦说:“出租扬招站在马路的另一边。”

杨筱光就说:“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还你。”

明月皎洁,树木茂盛,市中心绿化保护得好,还有暗香在浮动。本该是浪漫的气氛,活生生浪费掉,是有点可惜的。

潘以伦指了指路边的弄堂:“这里穿到对面近。”

她就跟着按照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弄堂桶长的,够黑。她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不过她想,他一定会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

走到另一头,她回头,是真的看不到潘以伦了。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忽然就感觉冷。

手机震了一下,她是立刻就接起来,可惜不是潘以伦是方竹。她的声音发着颤,不过竭力在冷静。她说:“阿光,我出了点事儿,你快来。”

在这个寂寞夜晚

杨筱光接完方竹的电话,差点没有出一身冷汗。

不过方竹越说越冷静:“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现在在医院,马上要做个小手术。你给我买点吃的。”

杨筱光立刻说:“我马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竹在回家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踪,她以为是偷窃或者抢劫,在抵抗过程中受了伤。这是方竹的简单概括,直至杨筱光到了医院以后,才发觉方竹她在轻描淡写。

她的双手被刀片划伤,缝了十几针,身边还有警察陪同。

杨筱光找到方竹时,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对警察说:“我把我最近做的报导整理一下,明天给你们。”

警察同志很严肃地说:“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整理资料,不过记者小姐,遇到这样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你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的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的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杨筱光买了一塑料袋的食品,拿出一罐八宝粥说:“得,我来喂你。”

警察告辞,医生也去看顾别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问她:“你得罪谁了?”

方竹说:“我最近没做什么敏感新闻,就算有些敏感的,还不至于这样。”

杨筱光很担心:“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方竹大约觉得疼了,蹙眉撅嘴,“这种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写东西要慎重,别老一腔热血。”

方竹保证:“我最近真没写什么值得别人来砍我的新闻,砍我的人也没告诉我原因啊!”

这是杨筱光怎么担心都没办法为她解决的,她只好先喂老友吃八宝粥,一边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耸耸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适,又提议:“找你们家以前那个保姆?”

方竹又摇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要好很多了。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杨筱光讲起来一惊一乍,方竹望望她,心里不由也开始后怕了。

当时夜黑,事情来的突然,也就一霎那,那个人冲到她面前,她以为是要抢她的包,拿手去挡,结果银光一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手钻心地痛。她还能坚持走到最近的派出所去报案,民警看到她两只手血淋嗒滴,立刻押着她来医院了。

经历时候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不但手痛,连心口也开始砰砰猛跳。

杨筱光忍不住说她:“你就死撑。”

方竹下巴点点八宝粥:“饿,再让我吃点儿。今晚要在这儿吊一晚点滴,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确实浑身上下不方便,不过她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好友。方竹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

杨筱光想,还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问:“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八宝粥、布丁、酸奶、话梅都齐全了,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又说,“要么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方竹仍旧不愿意,杨筱光也就没同她再坚持,她照料方竹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她走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医院的夜晚又凉又阴,这一间点滴室里有七八个挂点滴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也时不时说两句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膝上打盹。

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方竹扭开头,她想还是闭上眼睛,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她喃喃叫了一声:“爸爸。”

这样一叫,她又醒过来,睁开眼睛。

何之轩手里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他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可以舒服地搁在他的肩窝。他说:“方竹,睡觉。”

快活也是假快活

杨筱光回到家里,把潘以伦的西服好好抖了一抖,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迹,才挂到自己房间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远远看一看,发觉西服的线条很棒,难怪他穿着这么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这个,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叹一声,大龄未婚的女青年,真的不好受色诱,绝对不堪一击。

“姐弟恋”三个字在她的心头转了三圈,落下来。

她没有拨电话给潘以伦,而是打给了莫北。她先把方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问:“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轻快地说:“看什么?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

她骂一句“没良心”,不过想,这倒是的。

莫北约她:“不如明晚我们吃饭。”

杨筱光想半刻,同意。她想她没有理由拒绝。何况莫北问:“吃软体动物,你敢不敢?”

杨筱光表示出要跃跃欲试的兴趣。

这样简单很多。只是生理上感觉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腾得她大半夜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班时候还哈欠连天,泡咖啡时,一群女同事在说八卦。她就听到苏比的声音压抑着无比的兴奋:“何副总昨天的西装没有换。”

有人接着说:“衬衫也没有换。”

杨筱光只想翻白眼,外面的人已经笑作一堆,就差没当场猜测何副总的内裤有没有换。

她探头看看办公室里的领导,头发有点儿凌乱,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是个人看到都会想歪的。她不觉得奇怪,早上还问了一句:“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轩说:“回家睡觉了。”

这多好?她很满意。

杨筱光倒了水再挤出来,外面的人已转移了话题,老陈正在说话:“谈恋爱的时候那个头脑发昏,真的以为生活里除了每天谈情说爱就没有别的了。一不小心踏进爱的坟墓,生活的现实马上让你勒紧裤腰带了。”

原来邓凯丝领头要敲诈他买下午茶,听他这样说,就嗤笑:“你拿这个工资就不要埋汰阿拉了好不好?”

老陈给她一个‘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他讲:“我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我嘛给找了个双语学校,万把块一年学费,这是要拼老命的。还要买车,晓得哇?人家《欢乐蹦蹦跳》的主持人问小朋友‘你们坐什么车来的’,结果一大半举手选家里的小汽车,主持人就问没举手的小朋友,结果人家小朋友哭了,她说,坐出租车。这怎么行啊?我坚决不能让我女儿在她坐家里小汽车的同学面前坐出租车,小朋友的自尊心会受挫的。”

这就是生活的压力,杨筱光看着他日渐秃顶的脑门,不由叹口气。

回到座位上,老陈又对杨筱光说:“我是很羡慕小何的,他在该奋斗的年纪奋斗到这个成绩,以后就轻松了。”

杨筱光吐舌头,肚子里说:“鬼。”

不过今天的何之轩绝对不奋斗,一到下班的时候就闪了人,杨筱光看看大领导都闪了,她也跟着闪。

莫北照例管接送,他介绍的餐厅也照例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一家就在闹市绿荫深深处的石库门里,好像是专门做面条的,连招牌上都画着面条。一般这样的店是成精的,杨筱光一进去看到水幕墙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张就知道调调了。

她问莫北:“不会很贵吧?”

莫北说:“不贵。”结果给她点了一碗乌参面,没给她看餐牌。

杨筱光就说:“算了算了,仗着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结果面一上来,她看到这种滑滑的软体动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还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务生也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杨筱光就挽起袖子,说:“好,我今天学习刘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么都要试试。

莫北自己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也挺适宜。他问她:“菲利普谢我给他们出的好主意,让你们昨晚出锋头呢!”

杨筱光咬着面抬起头。

“你好像没问过我背景音乐应该用什么吧?哪儿把德国爱乐乐团的慢板革命歌曲给选出来的?”

杨筱光吸了面喝了汤:“山人自有妙计。”

旗袍美女又走过来问莫北要吃什么,莫北笑笑,说不用。杨筱光也笑笑,看着美女眼角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无穷。”

莫北露一个“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贺,小姐终于发现鄙人最大优点。”

杨筱光喝了汤吃了面,才说:“你的优点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来:“恒星就一个太阳,你就损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说,“你今天的表现充分让我想歪。”

这让杨筱光一下紧张了。莫北这种表情真不多见,顶真的模样,看人都是严厉的。她只好用旁门左道来应付,托起腮帮子说:“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说:“好吧!二十五岁女人要谈恋爱,就像做一场学术报告。”

这个比喻可以得满分,杨筱光觉得莫北的言论很接近她的理论。

后来莫北怕她吃的不够饱,又叫了些海鲜刺身。在吃面的地方吃海鲜刺身,这是头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让她可以大快朵颐,好像十分快活。

只还有一点不算快活。她的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没有任何消息发来。杨筱光想到这个,就咬中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只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吃过晚饭以后,莫北和她并肩走到停车场去拿车。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库门群霓虹闪亮,该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着夹生。

杨筱光说:“买下这里的人让这里没有灵魂,没有生活气息的石库门是死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没有错,她承认。

莫北伸手过来,差点就要握住她的手。杨筱光把手一闪,揉眼睛。她说:“眼睛进沙子了。”

莫北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他说:“算我服气你。”

杨筱光放下手,问:“莫北你喜欢我吗?”

莫北认真答她:“我说是的,你相信吗?”

杨筱光歪一歪头:“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