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回家上网,看到颇多对《无极》的抨击,把自己心底里原先那一点儿小不满全部勾引出来。她跟风跑去《无极》的官方博客披马甲发了个回帖,她说:“陈导,原本我多仰慕你,可自从你搭上那个女人,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你就空剩一张导演的皮了。”
留完没有即时摁“确认”。她又一个字一个字DEL了那行诙谐又悲愤的抗议。
聚光灯下的人儿一切私生活都要被他人评点,未免可悲。如果她的未来也不得不被他人的评头论足的话,怎办?
也就那刹那,手一震。她的未来?是她想太多了。
她猛摇头。
之后的很多天,杨筱光都没能鼓起勇气发任何消息打任何电话给潘以伦,潘以伦照例也没来找她,她只好在电视屏幕上看他的近况。
决赛从二十进十五开始,直到选出前十名,开始最后的短信竞选,又是过了两个礼拜时间。他是这样忙碌。
这个城市因为这个比赛沸腾了,娱乐媒体处处在讨论,网络上粉丝之间的拉票大战一直延续到网络下面。
杨筱光好容易把方竹约出来逛街,才路过步行街的广场,就有粉丝围拢过来。
她认得潘以伦的粉丝,她们都穿白T恤,上面印着大大的轮胎,还是带翅膀的。
拦住杨筱光和方竹的是一对早恋的学生小情侣,手拉着手,都背着书包。
“小姐,你是不是觉得13号潘以伦很真诚很用心?请给他投一票吧!”
女孩子很羞涩,不惯做这样的事,说出的话战战兢兢。她的小男朋友站在她身边,手里拿好粉丝们自费买的小礼品――塑料笔袋,做小女朋友的靠山。
方竹记者嗅觉敏锐,也有存心打趣的意思,她问男孩:“你不反对女朋友迷男明星?”
女孩子咻地脸红了,杨筱光白方竹一眼。
男孩子或许觉出方竹的问题比较锐利,便不由自主将女孩子往身后拉了拉:“潘以伦是个很上进有才华的人,我们能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杨筱光拿出手机开始投票了,发送完毕,对女孩子说:“好了,我也很喜欢潘以伦,希望他能入围三甲。”她甜甜一笑,女孩也跟着笑,把男朋友手里的笔袋拿过来递给她,“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多可爱的称呼,杨筱光瞅瞅他们身上的轮胎图案,追根溯源,他粉丝的名字还算是自己给取的。
巧合令人愉快。
两个孩子不再缠着方竹投票,想是生了自卫的心态。
方竹也察觉了,她叹口气,说:“我像不像老巫婆?”
杨筱光赞同:“恻隐之心都没了。”
方竹“哼”一下:“这群小朋友,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又谈恋爱又追星,好好读书郎的年纪不珍惜。”
杨筱光敲她肩膀:“你更像黑口黑面的教导主任。”
方竹撇嘴。
杨筱光就说:“竹子,花堪折时当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方竹的脸寒着,她最近情绪不大好。
杨筱光可不管方竹的坏脸色,她自顾自哼起一首歌:“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只需要悱恻缠绵,绝不要柴米油盐……”
“这句歌词不错。”
“啊?”杨筱光停口。
“你唱的是什么?又是张国荣的歌?”方竹问她。
“是啊,叫《谈恋爱》。”
谈恋爱?她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无意唱到这首歌上去了?她把思维绕回来,状似无意又有意地说:“哎,我们领导在浦东买了房,靠近世纪公园的,空气好地段好,他又有车,生活该多惬意啊!你说他要是上了《相约星期六》,女人还不得抢破头。”
方竹不为所动,只说:“所以说外地人在本地发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苍蝇了。”
杨筱光又说:“《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唱过,却没有一个人唱对。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别旁敲侧击了,你的好意我知道。”她这样一说,杨筱光也无可奈何,可她接着说,“我和何之轩离婚的时候,我爸找了人打了他一顿。”
这是杨筱光从没有听她说过的,她露出惊骇的表情。
方竹继续说:“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不愿低头的,被打的鼻青脸肿,在床上躺了两天。他昔日的同学找我,说我们家屈人志节是为下流。”
杨筱光认为这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解放军打人不犯法啊!”又叹息,“忘了你说过军人家庭多家暴,你也是被你爸打大的,所以你初中之前从没下过年级前十名。”
可还是想,这样的过往,可怎么收场?
方竹就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杨筱光跟着感伤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理也有这么多坎。她替方竹难过,他们自己过不去,别人的帮助都属枉然。
方竹同杨筱光吃了晚饭才分的手,她一个人在黄浦江边上随意散了会步。万国建筑的霓虹几十年如一日的璀璨,但是指不明方向。
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四周,往西走就是地铁站。
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杨筱光。
莫北前两天在父亲的病房里遇见她。
她这几天都是趁着父亲未醒和睡着后才去的医院,接手周阿姨一些梳洗的活儿。
周阿姨很诧异她的过敏症竟然痊愈了,她笑笑:“这几年干多了活,富贵病就没了。”周阿姨听了只是觉得心酸,一个劲儿说她“好日子不过去遭罪是做什么”。
莫北这时候就进来了,约她出去喝喝茶,然后就说了一件事。
何之轩在面试广告公司时,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文艺演出公司叫他去面试。那天同一层的一家军队下属的信息技术公司里开会。他就在走廊上遇见了方墨箫和陪同一起来办事的莫北。
何之轩认得方墨箫,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叔叔好”。方墨箫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招呼。
文化公司的领导和信息公司的领导都围着方墨箫说话,方墨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最怕年轻人做有心无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现今的一些年轻人,这种好高骛远的心思尤为可鄙。”
莫北告诉她这件事后,加了他的解释:“当年何之轩和你结婚,恐怕只是年少气盛。谁年轻时不干些傻事?大了以后不过一笑了之的事情。”
可见莫北还不够了解她。
这件事情她知道之后,更想颤抖。
她想,她对着何之轩还能说什么?她简直要羞愧难当了,比这些年累积下来的羞愧更胜。她觉得自己十足一个刽子手。
方竹彷徨地上了地铁,是往浦东开的。她在世纪公园那一站下了车。
这里的大道都是这几年新开的,在夜里都亮着通明的路灯,一路将人照得很亮,好像无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转了两圈。
这里多是高层楼房,抬一抬头,看久了头就会犯晕。方竹保持了一丝清明,想,她怎么就来了这里。这么多的钢筋水泥建筑,像冰冷坚硬的森林,她快要迷失了。
这样不好,她得尽快找一个指示牌,找回地铁站。
一切就是这样的巧。她定定站牢在这个路口,看着红绿灯瞬息的变换,那一头停着一辆车。她看一眼就认出来,是何之轩那辆沃尔沃,只是车里不仅仅坐着何之轩,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方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何之轩也一定看到她。她想要回避,可又不愿意,便立好了,冲他招招手,唇边还扯出一朵笑。
何之轩身边的费馨问他:“何先生,前面那位小姐你认识?”
何之轩已经把车开了过去,幸亏方竹站的这边是他的正向,他就把车停在方竹这头的人行道边,开门出来,看着方竹直皱眉头。
方竹轻快地说:“这里不好停车的,你快点开走,到处都是摄像头,小心被开单子。”
何之轩只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手里正好拿了包,虚张声势晃一下:“采访老外来了。”
何之轩说:“今天是星期天。”
方竹维持笑容:“加班啊!老外只有星期天有空,你也知道五百强的中高管有多忙。”
何之轩转头就对车里的费馨说:“费小姐,前面就是地铁站了,今天谢谢你带我选了板材,改天请你吃饭。”
方竹想,原来是这样。
何之轩又对着她说:“晚饭吃过没有?”
可是方竹说:“这边是地铁站啊?我正要找地铁站,这稿子再不写我又要熬夜了。”
“方竹——”
方竹已经瞅准了地铁站的方向,她摆摆手:“何之轩,再见啊!”
就这样仓皇逃走。
小姐姐我在这里
杨筱光没有想到,她很快地又有了机会去见潘以伦。
何之轩召她布置工作:“我们需要与潘以伦补签一份合同。”
杨筱光拿来看:“抬头不是‘天明’了?”
何之轩说:“是电视台的下属经济公司。”
杨筱光“啊”了一声,这么快,她想,他会不会因此越走越远?
她的情感测验卷里又多了一道分析说明题。
于是杨筱光只好带着合同去郊区的影视基地找潘以伦。那基地门口,她终于了解到梅丽口中“何之轩的公关能力”这句话的含金量了。影视基地看大门的保安只通一个电话便将她顺利放行,让门边俩蹲点狗仔忌妒不已。
保安告诉她,孩子们在篮球场。原来大家都把他们当一群公众面前的孩子。
杨筱光想,潘以伦其实应该顶厌恶被人当孩子,某些方面,他甚至比她成熟的多。她问清楚篮球场的方向,笔直往里走过去。
一排排梧桐后面就是操场,有阔的平地,设施完整,俱都崭新。
那里的人也是新鲜的,才冒红,想要学太阳上升,奔跑击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蓝背心的潘以伦。
他总能在阳光底下,摆出昂然姿态,现在正与他的同伴竞争。是不相让的,一个篮球,在各自的手里回转,也像命运。
每个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心。杨筱光紧了紧手里的包,他的下一个阶段的命运在那页纸上。
人对自己的把握永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多。杨筱光想呆了。
篮球脱离命运的掌握,飞出了既定轨道。那方向,对着杨筱光。她不及反应,有人比她反应快。篮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下来。
“一声不吭站在球场边知道有多危险?”
杨筱光成做错事情的小学生。
“是是是,我不知道篮球这么危险。”
潘以伦的手里捧了篮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场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杨筱光就静静站着看他们,她的心跟着他的篮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阳渐渐下沉。她又想此刻停顿不动了。
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一边擦汗,一边跑了来。
杨筱光说:“你运动细胞真不错,比其他人打的好。”
他直接问她:“是不是要补签协议?”
她点头,望住他的眼睛。那双星目亮闪闪,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说:“找个地方坐。”说着就领着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厅。
潘以伦为她去买热巧克力。他记得可真牢。
杨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里的合约拿出来。顺便拿出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下午了,脸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着,不自然。镜子里是不高兴的她。
她想,我怎么了?
潘以伦走过来了,将巧克力递到她面前,说:“梅姐都将条款同我说过,我没意见。”
杨筱光不乐意了,叫:“如果有霸王条款怎么办?”
潘以伦对她微笑:“你怕我吃亏?”笑得杨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说,“霸王条款我也不得不签,我没的选。电视台那儿我签了七年。”
杨筱光狠狠喝热巧克力,被烫到了,面色更难看。
“你不高兴?”潘以伦问她。
她想,我不高兴?口里却说:“今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的心情完美无缺。”
潘以伦打断她:“秋天还没来。”他低头,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下的面,有好看的弧线。这个男孩认真跟她说“喜欢”,可他的背后是一片夕阳西下时泛滥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里。光明也渐渐淡了。
潘以伦抬起头来,说:“好了。”
对住他的眼睛,杨筱光忽然就慌乱了,胡乱把合同收进了包里,说:“我赶着回家,这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像加班,公司又不给加班费。”她站起来,“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伦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她,只是说:“是该早点走,这里环境不大好。”
他在说什么?这里草地绿,空气好,他说环境不大好。可一转念,她想她能懂他意思。
潘以伦就把她送到篮球场外,杨筱光摇摇手。他突然就说:“杨筱光,你这样,我会想亲你。”
杨筱光本能就往后跳了两步,脸上轰轰烈烈红成苹果,她嘟囔:“没事我走了啊?”
潘以伦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愿意回头看,疾步就朝大门外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鬼影幢幢。她是其中一条,逃也似离开。离开这里,心里也不会有鬼。
在回家的车上,杨筱光感觉有点儿疲惫,在公车上打着盹。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车窗上好好睡一觉,到时候市区到了,烦恼也暂时会被消灭的。
只是闭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没有了,她陷入混沌。
一觉过后,是司机将她推醒。
“到站了。”
“啊!”
杨筱光一激灵,站起身,不知身在何处。外面的天全部暗下去,她的心噗通噗通乱跳。
“这里是哪里?”
“终点站。”
杨筱光往外探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火,不见钢筋水泥森林的踪影。但是有真实的树木、花草和田野。
她傻了:“又转回来了啊?”
司机没有好声气:“本来就只有一个终点站。”
“那么我坐下班车回市中心。”
司机更没好声气:“高峰车,下班了。”
杨筱光犯晕,可怜巴巴。
司机良心发现,不忍心可怜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点:“到前面影视基地门前等出租车吧,那里经常有城里来的车。”
杨筱光泫然欲泣,哀怨无比地下了车,又回到那个大门口。
荧荧几盏路灯,孤灯野火的,何其孤单?平时总怪城里拥挤又嘈杂,此时方知道自己受不了乡间夜晚孤凉的寂寞。
影视基地的门房换了岗,不认得她了,只当她是前来找新闻的娱乐记者,挥赶她如挥苍蝇:“今天没新闻了,快走快走。”又搔搔头不愿意得罪她,说,“明天电视台主持人来开发布会,到时候请赶早。”
杨筱光想,这大伯真像影视圈混的看门大伯,干脆就装了记者,问:“大伯伯,你觉得几个选手里谁最好啊?”
门房也许总被问这样的问题,回答得很顺溜:“一号长得好,跟周润发似的。五号家里有钱,家里开奔驰接送。九号不简单哪!和台里两个领导好的什么似的。十号最讨人喜欢,太会拍马屁了,还送给大伯我一条香烟。十三号平时倒是不爱说话,看着也孤僻,不过每个礼拜都回城里两次看他妈妈,是个孝顺孩子。”
杨筱光乐得直点头,这大伯看中的那几个大半都被何之轩找了去给“云腾”试过衣服。她又问:“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门房神神秘秘用手掌拢着嘴:“那可不好说,不是都说有内幕吗?”又闪烁地看着杨筱光,“你可别乱写。”
杨筱光摇手:“不会不会。”
门房便又说:“我老婆喜欢十三号,说这孩子看着冷不丁的,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这套?要我看,哪里神秘感,他也就一穷人家的孩子来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来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头,和一号十号穿的差不多了,大约也是赞助商给的。”
杨筱光听得正聚精会神,不妨身后有人轻拍了她的肩。
“杨筱光,你还没走?”
是潘以伦,还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