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母蛊

恰此时,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南宫逸“咦”一声惊呼,捡起落在地上的玉佩,端详片刻,握在掌心,低低唤出一声“柔儿”。

平静地望着她,仿似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柔声问:“这个是你爹给你的吗?你爹长的什么样子?”问罢,才醒悟到杨怀瑜并不曾见过她爹,视线再度落在玉佩上,喃喃自语:“柔儿,可惜我没见过咱们的儿子。不过,咱们却有个极好的孙女。”目光又看向杨怀瑜。

杨怀瑜侥幸得了性命,心中兀自怦怦乱跳,再不敢靠近他,远远依在窗前,神色戒备,只待情势不对,豁出去摔断腿也要跳窗逃走。

南宫逸将玉佩摩挲了半天,又递给杨怀瑜,“这个还是当年楚云天赠与祖父南宫枫的,我周岁时,祖父将它送与我了。”

杨怀瑜颤颤巍巍地接住,系在裙边,因听他提起楚云天,遂壮了胆子问:“听说,楚云天病重时将藏宝图托付南宫枫,此事当真?”

南宫逸不屑道:“哪里有什么藏宝图,不过是一幅画。但楚云天嘱咐南宫枫守好望江,南宫枫不好违背,所以南宫家就在望江边上建了房屋。”

杨怀瑜又问:“当初建屋时费银不菲,钱财自何处而来?”

南宫逸冷哼一声,“南宫枫跟随楚云天十余年,积攒财宝无数。不过建造屋舍而已,这有何难?况且,祖屋耗费五年才建成,五年时间,足以赚银百万两。”

口气如此托大,杨怀瑜半信半疑。

南宫逸轻蔑地笑笑,“你若不信,把你这对银簪给我,不出半月,我还你十对。”

杨怀瑜连忙回答:“我信。”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舍弃银簪,因为簪头隐秘处,刻了一对心。既喻两人结同心,又暗合了韦昕的“昕”字。

南宫逸看着杨怀瑜泛起红霞的脸,知她心中所想,话语放柔了许多,“你那夫君生得还算不错,就是身子孱弱了些。”

杨怀瑜奇道:“你见过他?”

南宫逸嗯一声,“我在延庆遇到了朱信,他告诉我我还有个孙女。”说完,浅浅一笑,很是喜悦。

朱信不鼓捣他的字画,跑到延庆干什么?

杨怀瑜心里有疑问,却只淡淡问了句,“他没告诉你我爹已经死了吗?”

南宫逸道:“没来得及,我遇到几个瓦剌人,上前打了一架。等打完架朱信已不见了,所以就先回盛京来找你。”

杨怀瑜暗自点头。朱信向来老谋深算,定是不敢提起南宫诚已死,故先将他有个孙女的事说了出来,以宽慰他的心。

时近正午,秋日暖阳透过薄纱糊的窗子照在南宫逸头上,银白的头发犹如镶了一道金边熠熠闪着光辉。他的肤色比先前黑了些,不再苍白得近似透明,容颜仍是苍老,神情里却带着浅浅的温柔,俨然是位慈祥的老人。

杨怀瑜叹了口气,心里生出些许亲近之意,可到底顾忌他痴狂的病根,不敢太过靠近,仍远远地道:“你不是说去德州吗,何时动身?”

南宫逸望着她,目光露出几分恳切,“西月,你还不曾唤我一声祖父。”

杨怀瑜虽恨他掳走自己,又受奔波劳顿之苦,可到底血缘天性泯灭不了,遂犹犹豫豫地唤了声“祖父。”

声音极低,可南宫逸耳力好,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仰头哈哈大笑,甚是欢愉。

相处这半个多月,杨怀瑜还不曾见他如此开心过。

南宫逸上前牵住杨怀瑜的手,道:“走,乖孙女,祖父带你去报仇。”

杨怀瑜挣了几下没有挣脱,索性便由他牵着了。

自此,南宫逸就像转了性子一般,再没发过狂。吃饭时依然谨慎,要么去买包子烧饼,要么就等杨怀瑜动了筷子再吃,反正对别人端来的饭菜仍有戒心。夜里不再非要宿在庙里或者野外,倒是迁就着杨怀瑜住客栈,尽管仍是醒着的时候多,睡的时候少。

杨怀瑜在裁缝铺买了两身新衣,趁他心情不错的时候,让他换上。又替他梳发,将满头乱发梳成发髻,用竹簪别在头顶。这样一打扮,南宫逸便如脱胎换骨般,很是带了些仙风道骨的气度。

这日,两人用过晚饭。南宫逸照例督促杨怀瑜练功。

待杨怀瑜打坐完,南宫逸皱起眉头,“这已是第七日,按理该有个飞跃,你怎生一点长进都没有?”

杨怀瑜惭愧地说:“或许是我天资太差,领悟不了。”

南宫逸摇头道:“我的孙女,怎会天资不好?”言语中极为自得,顺势捉过她的手,伸指搭在脉搏处。

杨怀瑜知他在探她内息,也不甚在意,心里倒是暗自嘀咕:以往生病,大夫大多是悬丝诊脉,南宫逸想必没这个本事。

南宫逸奇怪地“咦“了一声,神情变得凝重。

杨怀瑜莫名地有些不安,问:“祖父,可有不妥?”

南宫逸狐疑道:“你的体内似是有蛊。”

杨怀瑜松了口气,笑道:“是子母蛊中的子蛊,不妨事。”

南宫逸摇头,“怎会不妨事,有它在,你的气息不能畅通,功夫自然无法精进。”一边说,一边催动内力。

杨怀瑜只觉得气血翻涌,胸口似有东西蠕动,痒得难受。南宫逸拉开她的衣领,只见雪白的肌肤下面,隐约可见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活物。南宫逸拔下竹簪,以簪为剑,就要划下去。

杨怀瑜伸手去掩衣衫,“不,不要取出来。”

哪知南宫逸动作极快,一手按住杨怀瑜防止她乱动,另一手已运气于簪,剑气划破了肌肤,黑物蠕动着钻出来,落在地上。南宫逸当即踏上一脚,子蛊顿时成为泥酱。

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杨怀瑜浑身冰凉,四肢发抖,韦昕的蛊毒还要她的血来解,她将子蛊取了出来,韦昕怎么办?

一时迷失心窍,“呀“一声,晕了过去。

几乎同时,千里之外的盛京。

韦昕正埋头写着什么,突然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似有什么东西欲破肤而出。韦昕情知不好,一时心急,“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青桐见状不好,急忙上前。

韦昕脸色灰白,强挣扎着擦去唇角血迹,问:“可有夫人的消息?”

青桐答:“昨日得到的信,夫人与那怪人在青州出现过。”

韦昕神情黯淡,右手狠命压着胸口,“这里突然痛得厉害。”话音未落,便是剧烈的咳嗽。

一咳竟是停不下,直咳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韦昕死命闭着嘴,牙齿咬破了下唇,一抹鲜血自唇角缓缓淌下。

青桐看着艳红映衬下愈加苍白的肌肤,急中生智,取来丸药服侍韦昕服下。

一丸服下,母蛊消停了许多。青桐忙扶韦昕到罗汉榻上躺好。

韦昕双目微阖,低低道:“我感受不到夫人。”

青桐安慰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大人…”话音未落,只见韦昕眼角滑下一滴清泪,瞬即没入衣衫。

青桐大惊,近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人流泪。他急急地说:“属下再多派人去打听,一定将夫人带回来。”

韦昕毫无表情,似是睡了一般。可青桐知道自家的大人并没有睡,大人素来性情淡泊,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流露不安。

青桐凝视片刻面前绝美却苍白的脸,悄悄走了出去。

夜里,韦昕突然发起热来,咳嗽更是几乎彻夜未停。青桐心急如焚,大人虽因体内有蛊而略显单薄,其实幼年在主母的调理下,底子却是好的,甚少生病。

这一次病却是来势汹汹,高热不退,咳嗽不止,水米不进。

青桐无奈,连夜让杜离请太医来。

太医姓冯,望闻问切半天,捋着泛白的羊角胡子,一句话没说走了。

不久,又来了王、周两位太医,切了半天脉,面面相觑一番,亦是不说话,便向外走。

青桐急了,扑通一声跪在两位太医面前,“我家大人如何?”

王太医含糊道:“已病入膏肓…及早准备后事吧。”

青桐猛地站起来,骂道:“狗屁!准备什么后事,你们才要回去准备后事呢。庸医,庸医!”扬手将两人推了出去,也不顾两位太医在门外骂些什么,直跑进屋里。

韦昕咳得天昏地暗,脸色发青,眼却不曾睁一下。

青桐红了眼,将药丸尽数取来,想了想,在韦昕耳边道:“大人,这是夫人亲自熬得药,用夫人的血泡了。大人别辜负夫人的心。”说罢,塞了三粒到韦昕嘴里。

韦昕牙关紧咬。

青桐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韦昕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将药丸咽了下去。

青桐故技重施,取来一碗粥,试图喂给他。

韦昕却再也没张开口。

第二日晌午,景德帝来探病。

青桐跪地不起,“皇上,救救我家大人吧。”

景德帝看着韦昕苍白的脸,青紫的唇,听着他胸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半晌,才喃喃道:“太医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寻常的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家大人到底有什么心事?”

青桐泣道:“我家大人生性淡泊,除国事外,并不曾为别事上心。昨日生病前还在写折子。”起身将喷了鲜血的奏折递给景德帝。

奏折上的血早已凝固成了黑褐色,看上去仍是怵目惊心。

折子上是密密麻麻的清瘦的柳体字,写的是减少公侯王族赐田,补贴农户耕地等事。

景德帝一遍遍摸着折子,似乎要将斑驳的血迹抠去一般。终于低声道:“让人去宫里取药,若韦大人醒了,告诉他朕准许他辞官。”

宫里取来的药是媚心的解药。原本媚心恰可以克制蛊毒,二者相安无事。现在,母蛊因失了子蛊,狂性大发,媚心已经克制不了蛊毒了,若再解了媚心之毒,蛊毒更无克制之物,不啻于雪上加霜。

而蛊毒的解药,本应一月一粒,这一天一夜,已经用了十多粒,还余下十几粒,不知能支撑几时,更不知,吃这么多药,会不会反而加重毒性。

青桐左思右想,不敢擅自给韦昕用药。

此时韦昕刚服下药丸,安静了许多。

青桐绞了温水帕子替他擦去方才的汗,又抽出他的胳膊 ,待要擦拭,发现他的掌心紧握着,似了攥着什么东西。翻过他的手掌,一条大红络子自掌缝里散出来,连在腰间。

青桐明白,他定是握着在郾城买的那对白玉雕得交颈鸳鸯。不禁眼圈又红了,若夫人真的出事,大人也决计好不了。还是尽快想法找到夫人才是,活要见人,死也要…青桐不敢再想下去。

雪中人

夜色初至,星辰未起。准许韦昕辞官的圣旨到了,景德帝亲笔写了一堆歌功颂德的话,赐下金银良田若干。

青桐看着明黄色的锦缎,想:若这圣旨早两天下来,大人该是多么开心。

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景德帝若不是亲眼见到大人病入膏肓的样子,怕也不会真的放大人走。

圣旨虽然来得有点晚,可有总胜过没有。

何况,自圣旨下来,韦府就清静了许多,昨日登门探病的官员排成了长队,今日竟一个都没见。

官场就是如此,人未走,茶已凉。

青桐遣散了大半护院小厮,让人把前两进的院子都锁了,正门也落了锁,只余一个角门一个侧门供人进出。

人少了,杨怀瑜布置的机关显得重要起来。

青梧每夜会带人巡视,察看是否有可疑迹象。

青桐则守着书房门口,整夜熬药。

韦昕的热已经退了,咳嗽也不像起初那样来势凶猛。只是,始终昏迷不醒,即使是青桐喂他喝药或者喝粥,他的眼睛也是闭着,不曾睁开过。

墨发一寸寸斑白,容颜一日日消瘦,气息一点点虚无。

青桐抱着他,替他换衣时,感觉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轻,轻的快要没有了分量。

可是他的手始终握着那对交颈鸳鸯,从没松开过。

当天空飞走了最后一只南归雁,当树梢落下最后一片枯叶,两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黑盖马车自韦府侧门驶出,悄悄出了城。

偶尔经过韦府的路人会不经意地发现,一把大铜锁挂在了门上,而韦府已多日没有人出动了。

寒风起,雪花飘。

景德四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三日,这天终于放了晴。

德州城内有一座小小的独门宅院,院子里植了一株老松树,厚厚的积雪下隐约可见黛青色的松针。枝桠间有冰棱垂下来,冬阳暖暖地照射上去,冰棱晶莹透亮,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杨怀瑜呆呆地站在树前已是许久。她身上披了件镶白狐毛的灰鼠皮袄,露出里面石榴红的刻丝褙子,褙子的领口处用金线绣着柿蒂纹。墨发绾成堕马髻,上面只插了一对极普通的银簪。

风吹过,吹散积雪无数,扑簌簌落在她的发梢,肩头。

突然就想起韦府的那片松林。

漫天飞雪中,韦昕身披狐皮斗篷,撑着描了工笔山水画的伞,浅浅笑着,“雪下了三日,我等了姑娘三日。”

她迷失在他清贵的笑容里,几乎不能成语。

又想起极乐坊门前那两盏朦胧迷离的宫灯。

白雪皑皑里,马车辚辚驶近,车厢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攥紧她的腕,“进来。”

她跌坐于他温暖的怀抱中,贪恋淡淡竹香。

还是雪夜,白雪映着月光。

她痴痴望着书房昏黄的灯光和灯光下那个修长的身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他若有若无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在他清冷的目光里,她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一幕一幕的情形,走马灯般闪过她的脑海。

去年的冬天,那些有雪有他的日子,那些酸涩无比的夜晚,如今想起来,都是甜蜜。

遥远得无法触及的甜蜜。

真实得难以忘却的甜蜜。

在德州已待了月余。

南宫逸说的没错,给他一副银簪,不出半月,他能还她十副。

一只手镯给了南宫逸,一个月,换了这座宅院。

杨怀瑜不关心钱财是如何得来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养好身子,回盛京。

上次晕倒,她病了近十天。

本来是恨着南宫逸的,恨他自作主张替自己取蛊。

可泪眼朦胧里,她看到雪白头发的他笨手笨脚地熬粥煎药,看到他低声下气地求她吃饭,看到他日夜不休地守在她的床前。

心,一丝丝软了。

无论如何,他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这个世上,唯一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的祖父。

挣扎着爬起来,哀怨地看着他,“祖父,子蛊没了,韦昕体内的母蛊无法可解。若他不在了,孙女也是不能独活的。”

南宫逸端着汤药的手微微一颤,药汁溅在枯瘦的手上,不疼,却真是难受啊。

他不在乎那个空长着一副好皮囊的孙女婿是死是活,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孙女。子蛊虽然于她无损,可体内有蛊,她就不能受孕,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身体极好,再活几十年没有问题。他想报了仇之后,能够有机会抱抱重孙。重孙姓韦还是姓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身上留着南宫家的血,就是他嫡亲的重孙子。

只是,看杨怀瑜的样子,若是没了姓韦的,他恐怕一辈子都抱不上重孙了。

那夜,他点了杨怀瑜的睡穴,将她安顿好,去了盛京。走了一日一夜才回来,韦府空了的事,他没敢告诉杨怀瑜,只淡淡地说:“想去盛京,总得养好了身子。你这副样子,去了又能做什么?”

这话果然入了杨怀瑜的耳,她的身子一天好过一天,甚至比昔日更健壮些。

隔着窗子,南宫逸看着站在树下静立不动的杨怀瑜,不由叹了口气,推门出去,“西月,别站太久,当心风寒。”

杨怀瑜本能地点头,眼中还留着软软的柔情——陷入情网中的女孩子独有的那种软软的柔情。

南宫逸有些恍惚,隐约记起许多年前,柔儿恬淡地对着他笑,在她细弯的眉眼里,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深情。只是那个时候,他忙于家族的生意事务,总以为来日方长,并未放在心上。

不曾想,红袖添香的日子如此短暂,一个人独活的日子却如此漫长。宁静的夜里,看着满天星光,听着满山风声,无数次想起柔儿,才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多点心思用在柔儿身上。

南宫逸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愿让唯一的孙女再重复自己的老路。既然,她的幸福近在咫尺,何必一定要她放弃。

子母蛊的毒难解,可必定还是有解的。

想到此,对杨怀瑜温和一笑,“西月,想不想跟祖父出门买些物品,明日一早赶路去盛京。”

杨怀瑜温婉的小脸上露出惊喜,“真的,祖父不等在这里报仇了?”

“仇一定要报,可不必急在一时,三十多年都等了,不怕再多等几日。倒是你,没了孙女婿,恐怕祖父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怀瑜羞红了脸,软软唤了声,“祖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的孙女,第一次主动亲近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撒娇。南宫逸乐得胡子翘上了天,不就是找到韦昕嘛,就是要了他的老命,他也心甘情愿。

一老一幼互相搀扶着上了街。街上有孩童在玩雪,团了雪球互相扔,偶尔失手打中路人,便惹来一顿臭骂。孩童不以为然,仍嬉笑着继续玩。

南宫逸见状,笑道:“我幼年时,祖父也同我打过雪仗。你呢?”

杨怀瑜笑着摇头,“祖父,我长在尚书府。”

冬天时,夫子沐休停课,她多半跟姐妹们在暖阁刺绣或者在紫英苑写字,偶尔也会在姨娘处练练取物的手法。

玩雪仗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南宫逸笑道:“你想不想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