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帝点点头,“下去吧。”
碧玉谢恩,起身,直走出御书房,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到中衣汗津津地紧贴在后背上,浑身发凉。
景德帝找她问话,问了足足两刻钟,半个字都没提到咽气不久的碧云。虽在意料之中,可到底觉得心寒。她们对皇上忠心耿耿,没想到…
同一时刻,青楠正跪在韦府书房门前等待惩罚,同样跪在她身旁的还有值守正门的两个护院。
好半天,书房的门开了,青桐走出来,冷脸看着护院,“到前院领板子,罚俸半年。”待护院走了,才拉起青楠,“进去吧。”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韦昕脸色极不好看,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手里无意识地玩弄着袍边缀着的白色玉佩,“你说那人并无恶意?”
青楠感激地看了青桐一眼,“是,当时夫人点了穴道被那人抓在手里,属下出手有所顾忌怕伤着夫人。碧云却不是,那人躲闪与攻击时,均将夫人护在身侧。而且,似乎对碧云很有敌意。”所以才会断她的剑,杀了碧云吧。
韦昕沉思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抽屉里找出萧如是画得那张肖像,“是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人,鬓发蓬乱,眼神阴鸷,赫然便是方才掳走杨怀瑜的灰衣人。
青楠点头,“就是他。属下记得很清楚,那张脸白得瘆人。”
韦昕大为不解,几天前,他在延庆袭击苏和,如今又来盛京,到底意欲何为?思量片刻,看了看青楠,道:“以后别再用剑了。”
青楠脸色煞白,别再用剑,什么意思?是不是她的手保不住了?
求救地望向青桐,却见青桐正迟疑地问:“大人,那咱们如何应付?”
韦昕叹口气,“还是按计划来吧。”
三日后,大兴,破庙。
仵作小心翼翼地看着韦昕,扯着白布的手,怎么也放不下来。
白布下,是具女尸。
脸颊上交错着数道长长的血痕,自眼角到脸颊,很明显是指甲所划。左脸上有些青肿,嘴角旁有血迹。衣衫不整,露出半条雪白的手臂,腕间有刀痕。
韦昕的视线落在女尸发间的银簪上,伸手取下细细察看,簪头隐秘处刻着“银华”二字。手骤然握紧,脸色愈加阴沉,艰难地说了句,“找殓婆替她穿好衣衫,整整妆容,送往盛京。还有报与杨大人知道。”
大兴知县唯唯诺诺地答应,当即吩咐衙役去做,却又将韦昕请至县衙,取出两样东西,“此物非同小可,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大人示下。”
韦昕仔细地端详着裁云剑,剑身轻薄,青芒流动。
他还记得,在郾城南宫祖屋,杨怀瑜将他护在身后,舞出一团剑花,击退了鬼面人。那时,他震惊之余却在盘算,如何报得家仇,寻回宝藏。
韦昕拿着裁云剑发呆,知县诚惶诚恐地不敢催促。
韦昕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此事不宜宣扬,要今早密报给皇上。”
知县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还真怕韦昕将此事遮掩下去。若事情败露,他就是欺君之罪。
韦昕拿出手中簪子,“此乃本官给夫人的聘礼…”
知县忙道:“大人随意,大人随意。”
韦昕收好银簪,心情并未变得轻松。
今晚,皇上就会知道杨怀瑜死去的消息,他不会再纠结南宫后人了吧。
寒风凄冷,北雁南飞,又是一年秋。
韦府设了灵堂,朝中百官大多来吊唁过,只杨重运没有露面。
景德帝按捺不住蓬勃的好奇心,微服到了韦昕的家。
灵堂里丧幡飘扬,下人们跪在一旁哭泣。
韦昕一袭白衣,墨发低垂,谪仙般立在灵枢旁,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景德帝悄悄问杜离:“韦大人最近如何?”
杜离谨慎地回答:“大人寝食与往日一般无二,就是以往多喜欢留宿书房,如今倒是在卧室的时候多。”
景德帝又问:“你亲眼看过尸体,可确定是你家夫人?”
杜离想起破庙里衣衫破烂不堪的女尸,回答:“那人虽破相了,但眉眼之间与夫人很像,衣物也与夫人被掳那日所穿一样,头上发簪还是奴才去银华阁定的。夫人前一晚不慎被剪刀伤了手,女尸腕间也有伤痕。”言语之间,分明确认女尸就是杨怀瑜。
景德帝望向人群里依然清贵却带着几分寂寥的韦昕,仍是怀疑,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夫人死了,韦昕竟如此沉得住气,不喜不悲。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视线,韦昕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了隐在角落处的景德帝。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主意自己,才不动声色地过来,便要行礼。
景德帝忙拉住他,“爱卿多日操劳,朕甚是忧心,特来看望。爱卿无需多礼。”
韦昕墨眉轻舒,“诸事有下人操办,臣并不劳碌,且正有了借口推辞朝事,可以歇息几日…臣有事启奏,不知皇上能在微臣府里耽搁几时?”
景德帝凝视着他的眼眸,平静的眼底深处,并无半分波澜,神情却极疲惫,心里一软,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朕今日无事。”
当夜,景德帝宿在韦府,与韦昕谈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君臣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上朝。
下朝回来,韦昕叮嘱青桐,“把没用的物品清理清理吧,过些日子可能要搬家。”
青桐壮着胆子问:“搬到哪里?”
韦昕瞧着窗外纷飞的黄叶,喃喃道:“你说,夫人会喜欢苏州还是杭州?”
杨怀瑜喜欢苏州还是杭州,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知道杨怀瑜的下落。
这些日子韦府几乎将所有青字辈的侍卫都派出去了,却始终没有她的音讯。
韦昕只知道她还活着,在南面的某一处。
杨怀瑜现在青州。
青州西北有山,名岚山。山上怪石嶙峋山壁陡峭,山下却是草木繁盛一马平川。半山腰,有处坟茔,坟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只字未留,只左下方画了一弯细月。
杨怀瑜默默地跪在坟前,只听身旁的灰衣人道:“诚儿,为父愧对于你,愧对你的妻女…你放心,为父定然将那人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杨怀瑜起身,“坟你已看过了,该放我走了吧?”
听了此话,灰衣人神色凄然,“你当真不肯原谅我?”
杨怀瑜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是长辈,一时兴起,拿了儿子孙女的命来赌前程,一时兴起又假惺惺地替儿子报仇。做与不做,全凭意气,我又有什么话好说?只想从此过着安生日子罢了。”
灰衣人愕然,须发尽张,瞪视着她,“你不相信我的话?”
杨怀瑜并不惧怕,坦然回视他,“你是南宫逸?”直呼他的名。
灰衣人面有恼色,“嗯”了一声。
“南宫诚是你儿子?”
“不错。”
“你是枫霜阁主人?”
“正是。”
杨怀瑜连问三个问题,灰衣人直认不讳。杨怀瑜浅浅一笑,“既然如此,还要说什么。南宫诚因何而死,枫霜阁又做了些什么,你比我清楚得多。”
灰衣人呆愣片刻,眼中渐渐闪耀出野兽般的狂暴,口中“呵呵”做声,拔足往山顶奔去。杨怀瑜只听远处劈啪作响,似是拳打脚踢之声,又有树木倒地的扑通声。想必他又拿着山上的草木撒气了。
这十几天相处下来,杨怀瑜已经习惯了他每日的发狂。最初几日,她提心吊胆地生怕他杀了自己,或者被他凌厉的掌风所伤,可每次,他意识到自己疯病要发作时,都会躲得远远地。
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狂态,还是不想失手伤及无辜?
杨怀瑜不愿多想,她的心里满满地,全是一个人的身影。
萧瑟的秋风,吹开了路旁野菊,吹黄了枝头涩柿,不知秋风是否也吹皱了书房后的那面湖水,吹红了落枫山的半坡枫叶?
韦昕清俊的面容不自觉地蹦到眼前,他的浅笑,他的低语,他修长的手指,他微蹙的墨眉,杨怀瑜微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声。再睁开,他的面容已不在,面前只有苍山黄叶,以及遥远的蓝天白云。
低头,看到腕间的伤口,伤口早已愈合,只留浅浅一道红印。
手心握紧,静心凝神,试着运功,却丝毫感觉不到真气流动。
这一身凝集着丰姨娘毕生心血的功力,已经尽数散了。
是被灰衣人散的。
南宫逸
被掳那日,灰衣人带着她飞檐走壁,穿过鳞次栉比的屋舍,找到一间马车行,雇车出了城。一路向南行了大半日,停在一处废弃的村舍。
灰衣人刚解开她的穴道,杨怀瑜将藏着掌心的树枝刺向他双目,身子却借势向外掠去。灰衣人武功高绝,随手一格,树枝变了方向,后发先至,击向她脚踝处。杨怀瑜腾空躲过,再度袭击灰衣人。灰衣人一味闪避,却不还手。
堪堪过了近百招,他才森然出声,“身为南宫后人,你爹竟没有教你南宫家的功夫?”
杨怀瑜反问:“你是谁?”
灰衣人道:“南宫逸。”
呵,南宫逸!她的祖父!造成这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
竟然还问她爹为何没教她功夫。
杨怀瑜冷笑中带着激愤,“我爹怎么样了,难道你不清楚?我的功夫你瞧不上眼,却是我娘一招一式教给我的。”
南宫逸愕然,原本浑浊的双目突然精光四射,声音变得尖厉:“你爹怎么样了?”
杨怀瑜嚷道:“他死了,死在你安排的局里。”
那日,杨怀瑜第一次见到他发狂。
眼睛涨得通红,疯子般嘶吼着,拍向院中的槐树。槐树约一人合抱粗,南宫逸一掌一掌击向树干,每击一掌,树干就晃动一分,数不清的树叶飘落下来。直击了十余掌,大槐树岿然倒地,压塌了本就残破的院墙。杨怀瑜心下骇然,想趁他神智迷乱时逃走,没想到才刚跃起就被他抓住手腕。
血红的双眼盯着她,南宫逸把她的手攥得生疼,另一只手在她身上关节处点了几下。杨怀瑜开始还运功抵抗,到后来却觉得力气在一点点流失,浑身酸软无力。
想到童年练功的辛苦,想起姨娘严厉的教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南宫逸渐渐松开她的手,神情变得柔和,“你就跟着我,哪里都别去。”
她不想跟着他,可是走不脱。
南宫逸自山顶下来,狂性已过去,眼中的戾气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几分温柔,“西月,你饿了吧?祖父给你找东西吃。”
杨怀瑜拒绝,“我不吃你找的东西,我要去镇上吃。”
南宫逸阻拦她,“西月,不要随便吃别人端来的东西,有毒。”
杨怀瑜道:“我不怕中毒。你不吃就在旁边看着,我去吃。野果子我已经吃够了,田里的生瓜生菜,我实在咽不下。”
南宫逸看着杨怀瑜瘦小且苍白的脸,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般道:“好,祖父带你去镇上。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两人行至镇上,杨怀瑜寻了家饭馆,要了两盘炒菜。南宫逸则去小摊上买了六只包子。杨怀瑜问:“你怎么买包子吃,不怕别人下毒了?”
南宫逸道:“我亲眼看着他包,看着他蒸的。”
杨怀瑜笑道:“你只看到他蒸包子,怎知肉馅或者面皮里没下毒?”
南宫逸脸色大变,张口吐出嘴里的包子。
也不知他到底遭遇过什么事,戒心如此之重?
杨怀瑜心道,你吃进腹中的怎么办,还能剖腹取出来?
这话她却不敢说出口,怕南宫逸听了,当真切腹。
叹了口气,杨怀瑜道:“那小贩既不知你腹饿,又想不到你会买包子,更不晓得你会买哪只。难不成他天天在此做有毒的包子专等你来买?倘若别人买了,岂不是害了无辜之人。”
南宫逸听了,问:“那你说,这包子吃得吃不得?”
杨怀瑜不说话,从他手里取过一只包子,张嘴咬了一大口。
南宫逸急了眼,将剩余两只包子捂得紧紧的,再不肯让她碰到。
杨怀瑜指着街上往来的贩夫走卒,道:“这些人跟你无冤无仇,又不认识你,犯不着给你下毒。所以,尽可以放心吃。”
南宫逸听了,三口两口吃光包子,眼睛直勾勾看着烧饼摊子,道:“我还想吃烧饼。”
杨怀瑜笑笑,给了他两文铜钱。
夜里,南宫逸又要带杨怀瑜去庙里歇息。
有了晌午的经验,杨怀瑜坚决不去,“天气这么冷,我又没有功夫护体,染了风寒怎么办?要去,你自己去,我要住客栈。”
南宫逸很为难,低声道:“他们会将你关起来。”
杨怀瑜也压低了声音,“你看,那些人都没有功夫,即使把我们关起来也不怕,你会救我出去,对不对?”
南宫逸看了看客栈的掌柜小二,缓缓点了点头。
离家半个多月,杨怀瑜第一次洗了个热水澡,住上了温暖舒适的床,很快进入了梦乡。
南宫逸却是一夜未睡,双目大睁,警惕地聆听着门外的一切声音。
翌日,杨怀瑜换了新买的衣衫,精神焕发。南宫逸看着她的神情动作,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慈祥。
杨怀瑜问:“现下你要干什么?”
南宫逸答:“报仇。”
杨怀瑜再问:“你的仇人是谁?”
“南宫逸。”
又来了。
杨怀瑜有点无可奈何。他说自己是南宫逸,又说他的仇人是南宫逸。南宫逸下毒害他,将他关起来,抢他的妻夺他的子。
倘再追问下去,他就会神志不清,狂性大作。
杨怀瑜想想,柔声道:“你去找南宫逸报仇,我要走了。”
南宫逸警惕地挡住她的去路,“你不要乱跑,丢了怎么办?”
杨怀瑜说:“南宫逸的武功很高,你不一定能打得过他,我在旁边只会让你分心。不如,你先去报了仇,再回来找我。”
南宫逸并不上当,执拗地重复着:“你会丢了的,你会丢了的。”左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杨怀瑜无奈,道:“你放开我,我跟你一起去报仇。南宫逸在哪里?”
南宫逸不假思索地说:“德州。”
德州!
杨怀瑜记起在德州醉仙楼偷听丰宜与镜叔说话那次,跟丰宜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个声音苍老的人。镜叔在他面前自称“属下”的老人。
那人的声音与面前之人显然不同。
既然面前之人是南宫逸,那么那人是谁?
杨怀瑜怔怔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慢慢回想在郾城地宫看到的中秋行乐图。那幅图是宣泰十八年画的,当时的南宫逸是个中年文士。
如今十八年过去了。
是什么让当年风流倜傥的文士变成了现在疯癫痴狂的老人?
杨怀瑜头脑一片混乱,所有的事情乱麻一般缠绕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正烦乱时,杨怀瑜突觉一股热流缓缓自指尖传来,顺着手臂上升,直通向五脏六腑。方才的不适消失不见,脑中一片清明。
南宫逸在渡内力给她。
杨怀瑜本能地缩手,指尖却像黏在南宫逸掌心一般,任凭她怎样用力都扯不下来。
南宫逸喝道:“安静。”
杨怀瑜不敢再动,只听南宫逸缓缓念出心法口诀,她不由自主地按照南宫逸的口诀慢慢将真气导向丹田,而后经由任、督、冲三脉上行经背、肩至玉枕穴,再至头顶百会穴,而后分两支下行,与全身气脉汇聚于膻中穴,最后仍归于丹田。
如此循环一周,丹田处烫得灼人,整个身子如泡在温泉一般慵懒舒畅。
南宫逸缓缓收掌,静坐调整内息。
杨怀瑜问:“你既散了我的功力,为何渡真气给我?”
南宫逸答:“你以前修习的是安康朱家的武功,朱家本非名门正派,专行鸡鸣狗盗之事。他家的武功亦非正路,上手虽易,精进却难。你是南宫子弟,为何舍正取邪?何况,我当日只是将你丹田凝聚不散的真气散到四肢,日后你功力长进了,这些真气自然会汇聚到丹田,如此才真正是你自己的内力。”
杨怀瑜听了,忽然想起一事,道:“镜叔曾经帮我调过内息,他以前是我爹护卫,难道练的也不是南宫家的功夫?”
南宫逸神情突然激动起来,双手也微微颤抖,“镜叔,你说的是木镜?他是不是用五毒掌?”
杨怀瑜点头。
南宫逸两眼发出慑人的光芒,口中狂叫着:“老天有眼,叫他还活着。他给我下毒,关了我三十多年,我也要给他下毒,关他三十年,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说着,左手一把扼住杨怀瑜咽喉处,厉声道:“说,他在哪里?木镜这个贼人在哪里?”
杨怀瑜只“啊”了一声,顿觉呼吸困难,两手拼命挥舞,打在南宫逸臂上,犹如鸡蛋击在石头上,掌心生疼,南宫逸却纹丝不动。
“说!那个贼人在哪儿?”南宫逸左手越发用力。
杨怀瑜半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脸色开始发青,眼看着就要死在南宫逸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