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笑在两人的面颊上扬起。
一颗葡萄从费五的手中滚下,落在桌子上,紫红色的一点。
斐旭顺手拣起,“师父吃的时候,就没发现味道有点怪?”
费五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无色无味,是好药,青出于蓝啊。”
“师父过奖,徒弟受宠若惊。”
费五将葡萄在手心握了握,“你猜我信不信你在葡萄里下了药?”
“信与不信,对我没有区别。”斐旭笑得十分无害。
言下之意就是下了。
费五道:“可是我不信。废门向来喜欢揣度别人的心思加以利用。你是我的徒弟,你觉得骗我的可能性有多高?”
“那就要看师父合不合作了?”斐旭从他手中抓过一颗葡萄,慢慢放进嘴里。
费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斐旭突然横拍一掌,葡萄架旁的围墙轰然倒塌。不等灰尘散尽,便听斐旭淡然道:“去将对院的砖石拣到这边来,然后问问他们,做什么敲墙。”
费五嗤得一声笑,“对面住的是高阳王妃以前的奶娘。”
仆人已经一个飞身,在滚滚烟尘中千手千脚般将砖石飞快地拣了过来。
凌乱的脚步纷至沓来,伴随着一声声惊叫,“怎么回事?”
仆人老实地站在墙这边,慢吞吞问道:“我家主人问,你们为什么敲墙?”
“谁?谁敲墙了?你们谁敲墙了?”一个尖锐的嗓音像被踩到尾巴一般哇啦哇啦地大叫。
费五却没有心思看那边的闹剧。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斐旭发青的脸色,徐徐道:“向来不吃半点亏的斐旭居然以身试毒…”一运功就发作的毒么?真亏他吃得下。
斐旭强撑笑脸道:“滋味不太好受,师父要不要试试?”
费五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我已经向高阳王建议,让你去收服三万回撤的兵马。”
斐旭眼睛一亮。
“那是高阳王妃父兄的嫡系军队,他们除了家人,谁都不信。现在又和高阳王撕破脸皮,你想收服他们,大大的不易。”
斐旭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拔掉塞子,往口里倒去,解毒的药汁顺喉咙而下。半晌,他脸上的青灰渐褪,才松了口气道:“三万兵马?师父真是大方。”
“是福是祸,端看你自己。”费五说着,慢慢站起身,又摘了一个串葡萄纳在怀里,“跟为师,就不用要礼了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要的东西,徒弟当然双手奉上。”
“哦?那我要你那位九五之尊呢?”
“那师父顺便把我一起要了去,也好作个伴。”
费五叹了口气,负手向外走去。
斐旭这才转头看向缺了个口的围墙,那一家人都聚在墙那头,嚷嚷不止。他漫步走到墙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在考虑怎么赔么?”
对方看到他,气势稍弱,“这墙,我们这几日便会砌好的。”
斐旭点点头,“那就好。不过告诉敲墙的那位,莫再随便砸了,我胆小,经不得吓。”
对方一伙人阴郁地互相看着,须臾才道:“慕先生说的是。”
斐旭满意地点点头,回身往里走,顺手摘下串葡萄,惬意地放进嘴里。
仆人小步跟在后面,语气迟疑道:“葡萄有毒。”
斐旭回头一笑:“毒?哪来的毒?”说罢,又摘了两串提在手里。
仆人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挠挠头,拣起地上的扫帚,复又扫起地来。
《帝色无疆》苏俏 ˇ鏖战(上)ˇ
永谐元年十月十八日,高阳王七万大军自西入樊州境,大破承康、桑定,滕环率一万残部退守七角城。
蔺郡王整合十万大军南下,暂守羚角城,与七角城隔江相望。
明泉将奏折交给安莲,“皇夫如何看?”
“以滕环实为高阳王的先锋军。”
“高阳王三万兵力回撤,不知有何计较。”她看着地图,苦思不果。滕环损失的一万兵力必定是最差的散兵,留下的一万才是精兵。但即使如此,加上高阳王的七万,也只有八万之数,以此对敌大宣第一名将的十万大军,未免托大。无论高阳王在军事上有何等天赋,但经验总比不过身经百战的蔺郡王。
安莲沉吟道:“兵法有云,实则虚之。兴许三万兵力另有用途。”
明泉叹了口气。夏淳淳一入樊州音讯全无,欧阳成器也是好不容易逃回,现在她对樊、雍两州的情形,可说是两眼一抹黑。“高阳王若要继续北上,必须收编滕环的军队,不然单靠他一万兵力,如何能攻破蔺郡王的十万大军。”
历史上以一敌十的辉煌战绩不是没有,不过前提是双方将领素质的差距,以及天时地利人和的引导,滕环显然没有这种优势。
安莲脸色凝重,“只怕另有奇兵。”
明泉下颚一紧。
永谐元年十一月二日,狄族突然以追查失踪国宝为由,领两万黑狮铁骑越樊州东来,绕行七角城,占据羚角城西面中等城池桐山,蔺郡王两面受敌,情势顿时由安转危。
明泉拍案而起,笑得咬牙切齿,“好个高阳王,好个玉流!”
那个一心以大宣天下为己任的尚清,终于敌不过帝位的诱惑,与外族联手了么?
这个结果,究竟是父皇的错,还是她的错?她随即又把自己的念头否定,纵然是当初被废太子尚汤,也从未想过借助外族,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是尚清他自己的堕落!
范佳若匆匆觐见,“兰郡王特使在宫外求见。”
明泉右眉一挑,“宣。”蓝晓雅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这个疑惑很快就被来人揭晓。
“臣缅州骁战营统领萧寒参见皇上。”
“萧二?”来人正是在那武举士子落脚的客栈遇到的萧二。
萧寒道:“请恕臣隐名之罪。”
明泉笑笑,“朕也未用真名。平身。”
“谢皇上。”萧寒施施然站起身,“郡王听闻狄族蛮夷在西樊作乱,特派微臣率骁战营一万兵马前来听皇上调遣。”
明泉微愕。没想到当初她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后,他竟还能出兵襄助。
“骁战营现在何处?”
“正在缅州与帝州交界处扎营。”
明泉沉吟了下。虽然只有一万兵马,但此刻京城兵马中空,连帝轻骑都派了出去。若蓝晓雅命骁战营促起而攻,恐怕整个京城都有沦陷之虞。“兵部正好上奏,欲另调两名大将赶赴前线。朕正愁手中无兵可供他们差遣,萧卿来的正是时候。”
萧寒道:“皇上洪福齐天,自有上苍庇佑。”
虽然他只是浅浅一笑,明泉却有种心思被看透的尴尬。
永谐十一月二十八日,兰郡王勤王之师由两位偏将军于崇、马袭波率领,西去抗敌。
明泉身披大氅,站在未明的疏淡星辰下。
比星辰更亮的明眸仰望金角赤檐,思潮神游。
安莲在严实地引领下踏残月余辉,款步而来。未及梳理的长发黑耀如夜,让人心神一凝!
“皇上。”他双眉微微蹙起,满眼的不认同,“又是一夜未眠?”虽是问句,却隐含责备。
明泉苦笑,“朕睡不着。”祖辈传下的江山动荡若斯,又有几人能睡得安稳?“于崇和马袭波已经到了羚角,战况却依旧胶着。孟子檀与滕环几次交兵,互有胜负。但滕环好似有乾坤袋般,一万人马从不曾缺…可恨!”滕环当然不会有乾坤袋,个中奥妙,路人皆知。
“皇上担心辎重?”他几次见她召见孙化吉,往往一见就是几个时辰。
明泉长叹,“天家帝位之争,却是以百姓的血汗结帐…朕有时想,若朕认输,是不是天下就会太平,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不再提心吊胆?”
安莲眉头皱得更深,“战至今日,朝中文武已将身家性命押予皇上。皇上拱手江山何其潇洒,却又至他们于何地?”
高阳王若入主江山,难道真能对这些昔日旧敌毫无介意地释怀?
她与他都知,并非不可能,只是希望太渺茫,渺茫到不敢想,也不能想。
“唉,朕明白。”这声叹息包含的,又岂止是无奈。“如今只是冀望战火早熄。”
永谐十二月九日,高阳王突然率军绕道东行,过雍州境,自号勤王之师,矛头直指帝州!
“杀佞臣,清君侧!”
“安党媚宠,连党营私,其言当诛,其行当诛,其罪当诛!”
明泉当初猜测的‘清君侧’终成事实。
《帝色无疆》苏俏 ˇ鏖战(中)ˇ
蔺郡王大军齐结频州、帝轻骑与当初留守护卫京城的所有兵力,如今帝州除了地方城守外,已是中空!
大宣疆域图已被勾画得看不清原状,但燃眉之急兀自未解。
“不如先调蔺郡王回京勤王?”连镌久道。他半生官场,还从未遭遇如此重大变故。
“不行。”独孤凉否决道,“高阳王部队先发,蔺郡王若仓促从羚角城出发,不但不能及时救援,恐怕还会被狄族和滕环的军队尾追打击。到时候恐怕不但帝州有危,连樊、频两州亦失。臣以为,现今可行之道,惟有从边境调兵。”
殿内默然。
虽然宣朝与北夷重建邦交,暂无战事,但从边境调兵等于国土无障,难保他国不会趁机偷袭。
“朕与高阳王之争,乃是自家之争,若因此而置我大宣国土于险境,朕日后又有何面目面对我尚家的列祖列宗?”明泉见独孤凉还欲再言,复道,“朕宁愿拱手帝位,也不愿大宣拱手国土!此议不必再提。”
安莲突然开口道:“其实还有一支军队可用。”
满殿顿时一亮。
明泉急问道:“哪里?”
“皇上可还记得彭蓄子和徐蓄子。”
明泉提起的一口气立刻缓了下来,“记得。”彭、徐两位将军她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敢用。彭挺、徐克敌之死,就算与她无直接关系,总是因她而起。两位将军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了。
“前相安临渊已经修书知会他们,只要皇上恩准,即刻发兵京城,勤王保驾。”安莲目光垂落,并未看殿上众人的脸色。
独孤凉不阴不阳道:“安老相爷真好本事,连彭徐两位将军也能收归帐下。”
孙化吉却一脸喜色道:“皇上洪福齐天,手下能人辈出,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明泉道:“这自然还要多谢你这位孙化吉孙尚书。”
孙化吉道:“臣名取得好,不如皇上人用得好。”
明泉微微一笑,转看连镌久,“连卿以为如何?”
“彭、徐两位将军身经百战,由他们出马,自是马到功成。”连镌久淡淡道。
明泉道:“既然如此,就由兵部速速下令去办。”
独孤凉虽然嫉妒,却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急急应诺去办。
连镌久目光在明泉与安莲身上一扫,道:“臣等告退。”
明泉点点头。
待他们离开,她才轻声道:“谢谢。”
安莲凝坐未动,须臾道:“若非我,皇上也无须背负贪色误国的罪名。”
明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就算没有你,他们也能编排其他的不是。”
安莲十指微紧,“不错,今日就算没有我,也还有帝师。”他看着脚下寸地,眼中流露出丝丝不安。
明泉一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安莲。
以前的他,不论孤芳自赏到淡漠,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到清冷,总是高高在上,让人无法窥视半分心事,可他现在分明是丢盔弃甲,褪去了那层冰装…
喉咙里有一句话,自寿诞那晚起,被塞了很久,总是想吐,却总是吐不出来。而此刻,它好象跳到了舌尖,只消张嘴…
急匆的脚步在门外响起,严实焦急的话音随后跟上,“启禀皇上,马太妃失踪了。”他刚跪下,便觉得头顶有道目光,竟如冰锥般刺冷。
明泉摆摆手,“罢了,由她去吧。”
与高阳王的战争爆发后,马太妃的离开是最正常也最好的结局。
“对了,去清惠宫带一句话,有空请常太妃平日多去徐太妃宫里走动走动。”明泉叹了口气,“当初玉流嫁去狄族乃朕亲赐的姻缘,无论未来如何,在朕心目中,她永远是我大宣的公主。”说到此,她语气微微一沉,“两国打仗,不及妇孺。”
严实应声道:“是。”
她看着严实退下,目光久久未收回。耳边响起一声若有还无的轻叹,却不敢转头。勇气一旦消失,便很难再凝聚起来,吐露心声更是如此。
永谐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高阳王大军进入帝州界,以雷霆之势先后侵占伍阳、歧越。
永谐二年一月八日。彭岚、徐特各率两万大军抵达帝州泶城。两军呈僵持之势。
永谐二年一月十一日,狄族信使抵京。
明泉读信后大喜。
玉流,终究没有辜负她。
永谐二年一月十五日。狄族骤然撤军,一路退出宣朝边境。
永谐二年一月十七日。蔺郡王大破七角城,滕环战死。
永谐二年一月十九日。蔺郡王率部西上帝州。
永谐二年一月二十日。高阳王攻破泶城,彭岚、徐特退守平沪。这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
永谐二年一月二十三日。静安王向高阳王宣发讨书!三万兵马自鄄州进发帝州。
《帝色无疆》苏俏 ˇ鏖战(下)ˇ
自狄族退兵以来,史进泰就没睡过一天好觉。高阳王临行前的嘱托如咒言般在耳畔日夜环绕,与高阳王妃哭泣的面颊碰撞,令人摇摆不定。
“父亲,战机稍纵即逝,必须当机立断啊。”史远在一旁催促道。
史进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在啜泣不止的高阳王妃,叹出口气,却是摇头不语。
“爹!”高阳王妃突然离座,对着他猛地跪下道,“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史进泰和史远慌忙扶起她,“近儿你…”
高阳王妃反手抓住他的臂膀,“爹,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应承我一句真话。你是否真的…”
“近儿!”他沉脸喝了一声,“外头人胡言乱语,难道你也不信为父?”
“那爹为何迟迟不肯出兵?王爷如今三面被围,正是生死交关之际,我与王爷夫妻同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有个好歹,难道我还能独活不成?爹若是担心府里死去的两个世子,那大可不必。府中世子众多,少了两个庶出,王爷再恼怒,也不会坏了我和他的夫妻情分。爹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两个外孙的面子上出兵襄助。”她一番话娓娓说来,入情入理,显是思量再三,但史进泰听闻后不但没有展眉,反而忧虑更甚。
史远收到妹妹暗示的目光,也上前一步道:“父亲,当初王爷誓师之时,我们都是发过誓歃过血的,若是出尔反尔,恐怕神明难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