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泰重重叹了口气,道:“其实…”突然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什么人?”
“启禀老爷,慕先生在门外求见。”
史远不耐烦道:“什么慕先生?不见!”
高阳王妃却拦住他,“可是慕非衣先生?”
“正是。”
“快快有请。”高阳王妃眼睛一亮。
史进泰沉声道:“此人心计智谋深不可测,兼之敌我难分,近儿还是莫太信他为好。”
高阳王妃道:“爹也说他心计智谋过人,何不听听他有何良策?”
史远皱眉道:“可是谣传是帝师的那个?”
“不是谣传,他的确是帝师斐旭。因为他弟弟慕流星被皇帝不明不白地送上战场死了,才转投到我们这边。”高阳王妃在一边解释道。
史进泰想了想道:“近儿先到内室稍候,我且听听他说什么。”
高阳王妃前脚刚走近内室,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史远看了眼史进泰,得他点头后才打开门,拱手笑道:“慕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
斐旭回礼道:“慕某不请自来,失礼失礼。”待他进门,便见史进泰金刀大马地坐在堂中,见了他只是微微拱手,“慕先生,久仰。”
“史将军,客气了。”斐旭不怕生地挑了把椅子坐下,“将军从战场上风尘仆仆赶回,实在辛苦了。”
史进泰面色一变道:“慕先生此话何意?”
斐旭十指交握,笑眯眯道:“王爷与将军是姻亲,也是君臣。将军为了逃命,将他弃于战场不顾,必然在心中进行过一番激烈的搏斗…难道这还不辛苦么?”
“慕非衣,你血口喷人!”史远跳起来骂道,“原以为你曾为帝师,想必有些见识,没想到也是这种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之徒!你…”
“远儿。”史进泰低声喝止,转头看斐旭道,“那慕先生以为当如何才不辛苦?”
“自当报效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史进泰哼了一声,“不知道慕先生是以何等身份在此教训本将军?”
“将军还没收到消息么?王爷已经命我为将军的监军了。”
史进泰冷笑道:“本将军的确还没收到消息,慕先生又是从何得知?”
斐旭从怀里掏出一张任命书,“自然是王爷告诉我的。”
史进泰接过来,看了几眼道:“慕监军似乎无权干涉本将军的军务吧?”
“若史将军在品格上有行差踏错,本监军还是有点提醒之责的。”
史进泰把任命书抛回给他,“那到时候本将军定然聆听慕先生的教诲!”他手臂一伸,“此刻,不送!”
斐旭将任命书收回怀中,悠然起身,朝二人抱拳道:“那就后会有期。”走到门槛处,他突然回眸笑道,“替我向高阳王妃请安。”
史远呼吸一窒,失措地看向史进泰,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渊潭,既不似先前的忧虑,又不似后来的恼怒,而是一种陷入迷雾的困扰。
“爹。”高阳王妃从内室拨帘而出,“如今慕先生都如此说,你当再无疑虑了吧?”
史进泰叹了口气,道:“我疑虑更重啊。”
高阳王妃一楞,“何出此言?”
“我离开王爷时,王爷说了一句话,”他徐徐道,“小心斐旭。”
是斐旭,不是慕非衣。
楚方站在门外,见斐旭出来忙道:“如何?”
斐旭捉黠地瞥了他一眼,“楚先生既然如此紧张,何不亲自上门求证?”
楚方面色顿时有些不自然,“慕先生何必调侃我。”他身为任侧妃幕僚,向来与高阳王妃的父兄不和,他贸然上门恐怕还没见到面,就被乱棍打了出来。
斐旭嘴角微扬,负手向外走去。
楚方上前拦身道:“慕先生还未告诉我结果。”
“我已经告诉你了。”
楚方一怔,“难道在这种时刻,他还要顾忌家斗?”
斐旭笑而不语。
楚方咬牙,往回走去。
斐旭高声道:“楚先生何往?”
“我去求范老先生,有他说话,必能事半功倍,马到成功。”
斐旭摸摸下巴,喃喃道:“马到成功?”
永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
蔺郡王大破伍阳。
次日。
静安王攻下歧越。
自此,三支勤王之师以鼎足之势包围平沪。
高阳王仗平沪内粮食充裕,自给自足,以守城之利坚城不出。
三师屡攻不下,再成僵持战。
快骑如电,夹风而行。
怀中信笺重逾千斤,乃是二十个死士以命换来的,骑者半刻不敢耽搁。
一道破风声微若落针。
骏马前蹄一屈,半跪着滑出数尺。
骑者措不及防下被前倾之力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后脑勺重磕在硬石上,顿时昏了过去。
一个银发青年自暗处悠悠晃了出来,半蹲下身子,从他怀里抽出那封信,大咧咧地揭开封蜡,抽出信笺看起来。信上字迹工整,显出写者当时心思沉静,不急不躁。
青年摇摇头,将它放入袖中,又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与先前战报无论信封,封蜡竟是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信封中的字迹微呈潦草,横竖撇捺皆出烦躁郁结之气。
青年将信塞入昏迷的骑者怀中,替他整了整衣襟,朝正在努力站起的骏马比了个嘘的手势,才缓缓退回暗处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 骑者悠悠醒转,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信封,才吐出口长气,起身摸着脑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业已站起的骏马边上,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着前路呼啸而去。
史进泰将信怒拍案上,“可恶的老匹夫,欺人太甚!”
史远急道:“父亲,到底战况如何?”
“唉,”史进泰长叹一声,“蔺郡王、静安王与彭岚、徐特三面夹击,王爷被围困平沪。城中缺粮,只能再支撑一个月,王爷准备放手一搏。”
史远皱眉道:“消息是否可靠?”
“我认得王爷的笔迹,断不会假。”
史远问道:“那王爷可有令父亲出兵?”
史进泰摇摇头。
史远眉头皱成山丘道:“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其实王爷…”这个秘密他已经埋在心里太久,久到不吐不快的地步。史进泰一拳敲在案上,“其实这是王爷欲留后路之计!”
“后路?”
“不错。”史进泰索性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当初范老先生曾劝王爷不要急于用兵,王爷虽未采纳,却也为后人留了条退路。两妃之争王爷早有所料,我与王爷决裂,率三万兵马回城之举乃是出自王爷授意。”
史远想了想,失声道:“莫非王爷是想让妹妹与王爷脱离干系,好保住世子的地位?”
“不错。这三万兵马乃是奉阳与高阳王府的最后保命符,我焉敢胡乱挥霍?”
史远默然。若是如此,那史进泰按兵不动才是有功无过的上策。
半晌后,他才幽幽道:“只怕王爷兵败,妹妹也…”
高阳王妃当日已经把话说得清楚明白,若高阳王有个万一,她也绝对不会独活。
史进泰将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可惜王爷只说一战定输赢,未下具体指示。”
史远将信笺接过来,边看边道:“王爷向来定若磐石,从未有过如此摸棱两可的说法。而且此信笔迹微显凌乱,难道,王爷的心乱了?”
史进泰虎目一睁,双唇激烈地颤抖,似为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思绪而震动。
史远知道他此刻正是天人交战之际,不敢打扰地默站一旁。
“王爷待我史家恩重如山。如果没有王爷,也就没有今日的史进泰!”一旦拿定主意,他反倒平静下来,“总之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史远热血沸腾道:“我愿作先锋,为父亲,为王爷开疆辟土!”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老爷,慕先生求见。”
史远不悦道:“他怎么老阴魂不散地在我府里来来去去?”
史进泰朝门外高声道:“请到花厅等候。”随即低声道,“王爷对他都顾忌三分,明知有风险亦决然用之,便知此人的能耐。你到时说话须多加小心奇--書∧網,切不可卤莽,露出马脚。”
史远虽然不以为意,却还是乖乖应声道:“是。”
到了花厅,只见斐旭提着一个偌大的包袱坐在那里,悠闲品茗。
史进泰目光扫过包袱时,微微一沉,“慕先生要远游?”
斐旭叹道:“高阳王败势已成,我也只好提早为自己打算,各自逃命去了。”
史远不屑道:“没想到名扬天下的帝师竟是如此的墙头小人。”
斐旭接口道:“连忠心耿耿的史将军都是自扫门前雪的大、人。我这区区小人,也就不如何了了得了吧。”
史远怒道:“谁说父亲是…”
“远儿!”史进泰喝止道。
斐旭目光在父子之间一转,大笑道:“看来史将军已有定策,倒显得我枉做小人了。”
史进泰见瞒不住,只好道:“我与王爷乃是翁婿,岂有不帮之理。”
“那是那是。”斐旭频频点头道,“我一无战谋,二无军功,这个监军实在当得惭愧。只好在后方为将军运送辎重,聊表寸心。”
史进泰见史远又要出言相讥,急忙道:“如此甚好,那远儿还请慕先生多多照顾了。”
斐旭笑道:“好说好说。”
史远脸色骤变。
等斐旭前脚一走,他便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上战场?”
“你打过仗么?”史进泰道,“没打过仗上去凑什么热闹?”
史远不服道:“就算我没打过仗,好歹也练了十几年的武艺,比起一般士兵是绰绰有余了。”
“出息!”史进泰瞪了他了一眼,“战场上的局势难道会因为你的武功而扭转?”
史远低叫道:“难道我留在奉阳就有用处了?”
“用处大了。”史进泰冷哼一声,“我现在还看不出斐旭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姐姐又是妇道人家,担不起大事。你留在城中,还可牵制斐旭,与她有个照应。”
“那父亲为什么不让斐旭上战场?这样岂非可以将他握在手中?”
“斐旭武功有多高你知道么?”
史远惊道:“他会武功?”
“不但会,恐怕还在我之上。”史进泰道,“他若是在军中搞鬼,将情报泄露给对方,你可知损失会有多大?”
史远担忧道:“那万一他在城里…”
“所以有两个人你必须看住,有两个人你必须拉住。”
“谁?”
“看住任侧妃和费五。拉住范拙和陈洪义。”
城门大敞。
三万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彩。
百姓夹道,引颈而望,泪流满面。虽然看不见自己的亲人,但知道他们此去,生死难测,此刻一别,兴许就是阴阳两隔。
史进泰高踞马背,盔顶的红缨如血,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高阳王妃与任侧妃的驾辇一前一后在百姓中间,垂落的珠帘遮去了一切表情,徒留猜想。
史进泰又望了眼站在人群中的史远,微一颔首,挥手道:“出发!”
队列如龙,踏着整齐的步伐,一寸一尺地被城门吞噬。不少百姓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顿时城内,哭声震天。
斐旭站在街角处,神色淡然,眼神飘忽,似乎在想什么。一个少年拍了他一下,“看到自己亲手把三万人送上战场,有什么感受?”
若是明泉孟子檀或是连镌久在此,必定能认出这个少年正是失踪多时的夏淳淳。
“有点酸涩。”斐旭认真道。
夏淳淳道:“后悔么?”
“不后悔。”斐旭故作讶然道,“不过让他们出城绕一圈,又不会少块肉,有什么好后悔的?”
夏淳淳嗤笑道:“等你计划成功时再说吧。”
斐旭笑眯眯道:“我承认我很聪明,不过我的运气更好。”
这句话说了没多久,夏淳淳就不得不承认他的狗屎运的确比别人强上一点。
他看着正在葡萄架下惬意刺绣的女子,“你家?”
斐旭摸了摸下巴,“今天早上…好象还是的。”
女子抬起头,朝他们嫣然一笑,“慕先生回来了?”
斐旭迟疑地加了一句,“现在…我也分不清楚了。”说罢,他揖了一礼,“见过任妃。”
任妃抿嘴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帝师竟然如此年轻英俊。”
夏淳淳在一旁啧啧道:“我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当得起这个称赞。”
任妃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这位小兄弟看起来面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