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成器知道她是暗示不再硬逼他当官,笑容立刻真诚三分,“谢皇上,不过好歹微臣出生入死一场,几亩良田实在寒酸了点。”

明泉看他还能贫嘴,心中的担忧放下一半,“如何?武功还在么?”

欧阳成器脸色暗淡几分,强笑道:“当大侠恐怕是不能的了,不过抓几个小蟊贼倒还绰绰有余。”

明泉回头看向御医。

御医立刻识相地跑上来,“欧阳大人的伤势只须调养两月,便能恢复如初,不过武功嘛…”他正要吞吐,猛然想起明泉之前的斥责,立刻改口道,“恐怕折损三成,只有七成了。”

明泉一怔。这到底算那人手下留情了,还是没留情?

欧阳成器突然咳嗽一声,“佳若,你随两位御医去拿药吧?”

明泉和范佳若齐齐一楞。

范佳若半天才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好。”说着,跟在御医后头,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明泉失笑道:“你这个撵人的借口烂得可以。就算朕身体不适,拿药这种小事也轮不到女官来做。”

欧阳成器脸色微红,“臣,臣也是一时情急。”他说罢,又看了看安莲。

明泉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又指了指隔着茶几的另一把,“皇夫也坐。”

欧阳成器强提一口气,半坐了起来,“臣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禀告皇上。”

“哦?什么事?”

“是关于帝师…”

明泉笑容顿时僵了下。

《帝色无疆》苏俏 ˇ消息(下)ˇ 

室内突如其来的压抑让欧阳成器略感不安,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什么,却听明泉淡然道:“莫非是关于那个带脸谱的高手?”

欧阳成器一楞,随即想到定是郭四娘先禀报了此事。不过听明泉语气,似乎并不相信。“那个高手的身份来历,臣实在毫无头绪。臣要禀告的,乃是另一件事。”

明泉微愕,“何事?”

欧阳成器脸色凝重道:“臣在雍州听到一个传言。”通常话到这里,说的人不免要顿一顿,等别人接上来追问一句,不过明泉和安莲都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欧阳成器无奈,只好继续道:“传言说,那个死在沙场上的雍州前总兵慕流星与帝师乃是一胞同出的兄弟。”

这又如何?明泉脑海中下意识反应。当初高阳王陷害慕流星时,斐旭便说过他的身世被他师父泄露,高阳王正是借慕流星隔山打牛,因此在这种时机有这样传言传出并不意外。

安莲却追问了一句,“消息是否可靠?”

欧阳成器话说得太多太急,扯得伤口一阵巨痛,歇了口气才道:“臣是听一个高阳王府的谋士对滕环说的。初时滕环还有些不信,不过那人给他看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明泉好奇。

“臣离的远,没看仔细,隐约是一封信笺。滕环看完还问了一句,那斐旭的头发当真是白的?谋士答了声是,滕环这才信了。”

“恐怕是证明慕流星曾有兄长天生发色异禀。”安莲顿了顿,又道,“这倒可解释,斐旭为何会转投高阳王。”

这句话可以解释成两种意思。一种是指斐旭投奔高阳王的原因,一种是指高阳王信任斐旭的原因。

明泉瞟了他一眼,一时也猜不出他话中是哪种意思。

欧阳成器“啊”了一声,道:“难道说,帝师为了慕流星…投靠高阳王了?”

斐旭曾私纵跋羽煌,虽然未经证实,却已经传得天下皆知。尔后,明泉把从未在北方作战的慕流星调至前线,与跋羽煌交战…任何一个有心人都能品出这中间汹涌的暗滔。

慕流星分明成了明泉试探斐旭忠心的试金石。

然后试金石成功了,却也失败了。慕流星战死沙场,斐旭远走他乡…最后出现在高阳王府。

这便可解释为何高阳王会接纳斐旭,除了当事三人之外,外人根本不知道斐旭早已向明泉坦诚了他与慕流星的关系,甚至慕流星还是由明泉告知才知道身世的。

斐旭的离开是在慕流星上战场之前。她一直都隐隐觉得,那时候的他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其实当时只要他开口,无论什么理由都好,都能让她将慕流星换下来,但是他没有。那么为弟弟报仇而投靠她的哥哥这样的理由是不成立的。

明泉嘴巴张了张,这些反驳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又慢慢咽了下去。

欧阳成器疑惑道:“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在桑定放我们走?”他心中已经暗自认定那日伤他的脸谱人是斐旭。

明泉想了想,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这正说明,那日伤你的人不是斐旭。”

“啊?这是为何?”

安莲颔首道:“那人故意放你走,恐怕就是为了让你将消息带回来。”

“不错,四娘五招败于那人,那人却不擒她,反而将她带到你藏身之处,可见他是想利用四娘将你救出。”

欧阳成器不服道:“那他为何打伤我,还抓了安凤坡?”

明泉小心地看了眼安莲,发现他面色如常,才道:“安凤坡不会武功,要将他与你们一起放走,恐怕更惹嫌疑。”

“这岂非自相矛盾?”欧阳成器道,“他若真要放我们走,大可不必亲自出手。”

明泉眉头蹙了半晌,才幽幽道:“朕兴许猜到他是谁了?”

连安莲也面露好奇之色。

“那人极可能是高阳王府的西席。”

斐旭曾说过,废门门规向来是一代胜一代,他选择的是辅佐她,而他的师父废物则选择了高阳王。这也就是说,此番较量除了是废门两代之战,也是她与高阳王的王者之战!

废物布下疑阵,先将情报泄露于欧阳成器,让他对斐旭产生疑虑。其后,又故意卖人情与郭四娘,让她以为他是来帮助他们的。然后打伤欧阳成器,扣下安凤坡,又好象呼应了斐旭投靠高阳王的传言。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端的是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既不用确切证据坐实斐旭已站在高阳王一边,又不断用虚假的消息来引人怀疑,试探的正是她与斐旭之间的信任!若她对斐旭产生了一丝怀疑,那么他们的阵营便不攻自破,斐旭自然不战而败。

“西席?”欧阳成器先是惊讶地重复一遍,随后叹气道,“没想到皇上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果然神通广大。”

“神通广大?朕还佛法无边呢?”明泉瞥见他虽然嘴上说笑,额头却已经渗出密密细汗,“你先在这里躺一下,等会朕再派佳若送你回去。”

欧阳成器实是有些熬不住,忙点头谢恩。

“啊,还有一事,”欧阳成器刚躺下,又叫起来,“安凤坡不但从樊州官员手中拿到了欠条,还收了不少赎罪银子,说是请皇上网开一面。银子兑换成银票,还藏在樊州。”他不等明泉问银子的下落,就乖乖答道。

明泉朝安莲苦笑道:“这下可好,人财两空。”

《帝色无疆》苏俏 ˇ过招(上)ˇ 

又是九月。

一年前废太子尚汤掀起的平安之乱尚未从记忆中消退,滕环的樊州之变又开启了另一段烽火九月!

蔺郡王快马加鞭赶到京城连马都没下,直接接过圣旨,赶赴前线上任去了。

樊州之战,一触即发!

天下人心惶惶。以墨莲社为首的文人墨客更是引经据典,对滕环昭昭劣迹轮番口诛笔伐。偶尔也有几道异声,打出滕环的十六字口号,[奇+書网-QISuu.cOm]亦是星星之火,未成燎原之势。

九月二十三日。

沉寂多时的高阳王挥出惊天一剑,十万大军以荡涤九州之姿杀入樊州。

樊州之变终成助势之风,刮起熊火席卷江山。

楚方沉脸坐在院落里,一人半高的葡萄架上碧叶葱葱,垂吊着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葡萄,使望者垂涎欲滴。但是再漂亮的葡萄也欣赏不了一个时辰。

将杯子往桌上一拍,他手指按了按桌上溅出的水渍,皮笑肉不笑地对在一旁认真扫地的仆人道:“慕先生好大的架子,更衣更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该不是睡着了吧?”

仆人轻轻把扫帚放在地上,揖礼道:“也有此等可能,请容小人去看看。”

楚方要出口的话顿时一窒,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容地走进门去,一时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过了半晌,仆人转出门来,恭敬道:“先生醒着,不曾睡着。”

楚方瞪着他,他却拾起扫帚旁若无人地继续扫起地来。“不愧是慕先生的家人,果然…不同凡响。”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竟也平静下来,笑容吟吟,好似刚才拍杯的不是他。

“楚先生?”斐旭倚在门框上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我家?”

楚方脸色一僵,随即笑容更深,“刚刚到。”

“哦?”斐旭瞟了眼桌上的茶杯,“那么楚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

“楚某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哪里当得大驾二字,就更谈不上什么贵干了。只不过慕先生最近足不出户就做了几件大事,连远在千里的雍州军都受了波及,实在让人钦佩。”

斐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道:“最近有大事发生么?恕我消息闭塞,未曾耳闻,还请楚先生指点一二。”

“哈哈,你果然消息闭塞。连老夫这个酸秀才都听说了,你居然不知道?”只听一声朗笑,一个容貌清癯,身材瘦高的半百文士摇着一把折扇走了出来。

楚方一见到他,脸色微微一变,揖礼道:“费五先生。”

费五朝斐旭哈哈笑道:“这年头先生两个字是越发不值钱了,满大街都是叫先生的。”

斐旭道:“不知道先生走的是哪条街,难道半个女人都没有?”

费五转而向楚方苦笑道:“你看看他,老夫好心好意帮他说话,倒头来反被他喷了一脸口水。”

楚方顿感不适。费五调侃他也就罢了,没想到调侃完了还要向他告状,这是何道理?“没想到费五先生和慕先生的交情这么好,没听王爷提过啊。”

“王爷也没提过楚先生的来历啊。”斐旭笑眯眯道。

楚方的嘴巴立刻闭得像蚌缝。

“楚先生还没说,最近出了什么大事呢?”斐旭紧接着问道。

楚方冷笑道:“慕先生当真不知?”

斐旭很无辜地摇了摇头。

“连费五先生也知道呢。”

费五学他一样冷笑道:“我知道我的,又与你何干?说不准,我们知道的还不是一件事呢。”

楚方碰了个钉子,有点没趣道:“奉阳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能当的起大事的,也不过这么几件。”

斐旭直起身子,走到葡萄架下,挑了把凳子坐下道:“愿闻其详。”

楚方看了眼仍站在门廊处的费五,又看了眼仍在兢兢业业扫地的仆人,强扔掉心中的不自然,换了个口气道:“高阳王的世子三天死了两个,难道这不是大事?”

斐旭吃惊地啊了一声,“有这等事?”

“高阳王妃的父兄都上了战场,她自己却被守城军困在王府,一步都出不去,难道这不是大事?出征的十万大军里,现在有三万不听军令回撤,难道这不是大事?”

斐旭正色道:“桩桩是大事。”

楚方又问:“难道这些大事都不值得慕先生一顾?”

“不值得。”

楚方怔住。

“世子之死若是意外,那要怪老天爷。若是人为,那只能靠王爷。王妃被守城军囚禁,慕先生应该去找守城军统领。至于三万兵力回撤…”斐旭摊摊手,“那我更是小碗盖大碗--管不着了。”

费五插话道:“据老夫所知,楚先生向来和任妃走得最近,怎么关心起王妃的安危了呢?”

楚方哼了一声,“王爷在前线征战,正是不容有失的时候,但凡一个有良心会感恩之人,都不该在此刻落井下石!”

斐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就要请楚先生多多出力了。”

楚方目光如疾电,迅速在他面上一闪,语气陡然下沉,森然道:“慕先生是绝顶聪明之人,很多事很多话当不须我来点破。牛马吃完饲料,尚且知道为人出力。人生在世,更要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不然岂不是连牛马都不如?慕先生,你说是不是?”

斐旭鼓掌道:“有道理,真是有道理。”他斜看费五,“费五先生觉得有道理否?”

费五道:“笑的人不一定高兴,鼓掌的人也不一定赞同,说道理的人…就更不一定做得到了。”

斐旭收掌,尴尬地摸着鼻子,“原来有道理的话,听起来也不一定顺耳。”

楚方慢慢站起身,“在下言尽于此,至于何去何从,还看两位自己的良心了。”

斐旭跟着起身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如拿串葡萄再走?总不能让你拿着东西来,空着手回去吧?”

仆人放下扫帚正色道:“楚先生是空手来的。”

斐旭望向楚方涨红的脸,慢慢缩回抓住葡萄的手,不冷不热道:“那慢走。”

《帝色无疆》苏俏 ˇ过招(下)ˇ 

看着楚方愠怒的背影,费五摇了摇头,“好歹他也曾帮过你一回…”

“恩,所以我没让他补送。”

费五无言,须臾才道:“后方大乱,前线不稳。这就是你出的招?”

斐旭笑眯一双眼,顽皮之色盈睫,“师父不也出了一招么?”

费五走到楚方离去的凳子上坐下,“想为你的女帝解恨?”

“战斗才刚刚开始,到底谁会含恨,谁要解恨,还言之过早。”

“高阳王之所以留下你,不过是暂时听信了那通为弟报仇的鬼话。等他知道近日发生的事,你的把戏也就露馅了。”一枚银光在他双指间一闪即逝,一串酱紫色的葡萄啪得落在他掌心,“看来这一招,并不高明。”

“唉。外人怀疑我也就罢了,莫非连师父都不信我?世子之死,确实与我无关。”

费五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当然与你无关。你只要在两位王妃之间点点火,扇扇风。剩下的,她们自己会做。”

“所以,还是与我无关。”

费五道:“那为师衷心希望高阳王也能这么想。”

“啊,我忘了谢谢师父。师父在高阳王的眼皮底下放了郭四娘和欧阳成器,”斐旭双手交叉搁在脑后,“这招实在高明得很,不动声色帮了我一个大忙。”

“师徒一场,该帮忙的时候,为师自然还是会帮你的。”费五笑得涵义深远。

“那师父能不能帮我把安凤坡救出来?”

费五看了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胸膛里的气笑完了才缓一口气道:“我刚才真的差点就答应你了。”

斐旭失望地撇撇嘴,“只是差点?”

“安凤坡的命现在捏在高阳王手上,你何不再巧言令色一番,哄得王爷把他举双手给你?”

斐旭精神一振,放下手臂,上身前倾道:“师父有何妙计?”

费五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斜睥他一眼,“真的想知道?”

斐旭乖乖地点点头。

“不如你改投高阳王的阵营,为师就告诉你。”

斐旭感兴趣地挑眉,“果真?”

“果真。”

“当然?”

“当然。”

“我现在不已经改投高阳王阵营了?”

“那你为何还帮女帝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