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考生禀承圣贤之言,引古述今,可谓通晓各家之长。

明泉在卷上写的是:所学硕硕,不见其果。

第二位考生则引以决堤之事,叙之滔滔。虽言辞犀利,却华而不实。

明泉提笔写下“知柴米之价否”六个大字。

第三个考生更为与众不同,看他的文,耳边几可闻庙宇重楼的撞钟木鱼与寺人轻诵之声。将天下事与佛学混之一谈,往大里讲是众生平等,往下里说却是三世因果,推崇为善去恶。

她几乎有些苦笑不得,按理说,能写下这等文章,不是佛门高僧,也应是化外散人,怎得还有兴致参加科举?闭了闭眼,她最终给的评语却是:予汝官袍玉印,拭这红尘明镜。

又依次写下状元榜眼探花,然后递给严实,“送去长庆宫。”

难得安莲选的三人不但才华出众,且各有特色,让她不必费心他们的去处。状元历来进的是翰林院,第一个考生博学多识,正合适。榜眼则去地方历练,等磨得光了再看看,究竟是玉是石。至于第三个,若他真如文章所写,那么天下将又多了一名悲天悯人的御史。

严实衣角才消失在转角,就又走了回来,“启禀皇上,清惠宫张富贵求见。”

“哦?”明泉眉峰一挑。打从知道金伯雨居然在宫里暂住下起,她对清惠宫的人是能不见就不见。这些天又的确忙了个焦头烂额,因此回宫后除了她病倒那几天她来过三回外,倒也未再见过。因此张富贵此时的来意格外让人琢磨。

“宣。”

张富贵垂手低头过来打了个千儿,“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母妃近来可好?”她也不叫他起来,只是坐在椅子上亲切地问。

“太妃娘娘挂心皇上身体,已斋戒十天。”

“母妃有心了。”明泉淡淡道。这个答非所问得好。

张富贵见她不提他的来意,只好硬着头皮道:“娘娘遣奴才来禀告皇上,凤章宫已收拾妥当。”

“凤章…”明泉恍然大悟,暗怪自己粗心,封了安莲却忘记让他搬入与皇夫身份相符的宫殿。“难得母妃思虑周详。”

张富贵目的已达,因此又谦恭两句便去了。

明泉坐在树下一个人又想了想,起身道:“摆驾长庆宫。”

严实刚应了一声,又听她收住脚步道:“还是你去宣旨吧。”她的面孔上摇曳森森树影,神色颇是踌躇,“朕,还是不去了。”

自从那次病中,他说了那句“可以”之后,她便有些不敢见他。就算见了面,一对上他那双似包含无限的幽深眼眸,心便涌起股说不出来的虚意,好似有什么不得见光的东西正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害得她每次上朝和赶集似的来去匆匆。

不过也有好处,如今满朝文武都以为她为国操劳,争分夺秒,以至奏折都写得格外简练,省去许多不必要的修饰。

她定了神,表情慢慢沉淀下来,最后只是缓了口气,轻轻道:“让司天监挑个黄道吉日,请皇夫移驾凤章宫。”

严实垂手道:“是。”

“另外在北夷使者进献的皮毛中各挑十六条上好的给各宫太妃送去。”她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孙狐狸谈得如何了?”说到狐狸二字,心却猛得一抖,仿佛被拳头攥住,闷闷地透不过气。

严实刚退下两步,抬眸见她脸色蓦地发白,不禁唤道:“皇上?”

“恩。”明泉看他神情紧张,宽慰一笑,“你等下去医署要些上好的补品,明日随朕去看望连相和杨卿。”

“是。”严实边应边在心中捉摸补品的分量。

“要砸得动人心。”明泉好似看透他的想法,慢悠悠地步了一句。

严实这才放心去了。

明泉又在树下坐了一会,看天色又无情地逝去几分光亮,才无可奈何地进殿批奏折去了。

奏折一批,便批到晚膳时分。她用完膳,正欲继续,便听外面通报道:“户部尚书孙化吉觐见。”这是如今为数不多她见着高兴之人,闻言便道:“快宣。”

孙化吉低着头进来。上朝时隔得远,人又多,她瞧不真切,现在走得近了才发现他那身仙鹤麒麟袍似乎变得松垮了些。

“臣孙化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谢皇上。”孙化吉找了张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抬起脸来。鼓鼓的脸颊清瘦了几分,白嫩的肤色也平添几分暗黄。

明泉轻叹口气,“孙卿辛苦了。”

孙化吉闻言立刻起身道,“为皇上尽忠为我大宣朝效劳,乃臣之荣幸。”

“哦?那北夷使者上次送亲,这次谈和,说来你们还是故人,不知道对孙卿参与这次和谈有何看法?”

“看法十分复杂。”他也叹了口气。

明泉感兴趣问道:“如何复杂?”

“据说外事馆修了八次门,买了三十套茶具备用。”

明泉忍住笑道:“的确十分复杂。”

孙化吉得意地笑道,“臣特地又送了几套稀有的茶具让使者挥霍。”

明泉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是不是每一套茶具的价值你都已经记录在案?”

“不但记录在案,而且已经送往外事馆由使者亲览。”

“很贵?”

“不贵。”孙化吉眨着眼睛道,“只要使者肯同意在条约上做小小的让步就一点都不贵。”

“只是小小的让步?”

“的确是小小的让步,不过是将夏家镇归我大宣国境之内罢了。”

明泉沉吟了下。夏家镇的归属历来模糊,因此北夷送还的五城之中并未包括此地。

“夏家镇对镇北国公府及大宣意义重大,臣想…”

“放手去做便是。”她笑如清风,眼中载满信任,“朕既然让你全权处理议和之事,就无须事事征询。”

孙化吉乃老而油滑之人,虽心中感动,面上却是半分不露,起身道:“臣遵旨。”

她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状若不经意道:“回京后,底下一切可安好?”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可分解为很多种。先是底下二字,可指朝官,也可指京城百姓,更可指天下。而一切安好,可指身体安好,也可指万事妥当,更可指天下人心。孙化吉暗自掂量了下,缓声道:“臣这几日前脚出礼部,后脚进外事馆,户部之事暂交由郑旷,所幸还有条不紊。”

“那吏部呢?”明泉没被他打马虎眼过去。

孙化吉比往日消瘦却依旧可以捏出两个大馒头的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道:“倒是听闻因科举之事而忙碌异常。”

“朕看是焦头烂额之余,还心猿意马吧?”明泉没好气道,“那个姜有故居然向朕抱怨人手匮乏,哼,现在吏部谁的官职比他高?要人不会自个儿去挑么!管吏部的还伸手向朕要人,亏他有脸提吏部尚书的空缺!”

孙化吉凝立一边不敢接话。

明泉瞟了他一眼,“朕看孙卿礼部的活儿干得不错,要不要再换个地儿,尝尝六部之首的滋味?”

孙化吉急忙摆手道:“好歹请皇上体恤,臣是一刻也离不开银子,这几日真是煎熬死了。”

明泉见他神色向来嬉笑的面上竟有丝紧张,想来是真的不愿,遂有些意兴阑珊,“朕随口一提罢了,真把你调去吏部,恐怕日后大家都要紧着腰带过日子。”

孙化吉立刻谢皇上嘉奖。

“行了,退下吧。”明泉疲惫挥手。范拙辞官、连镌久杨焕之告假,将她闹了个措手不及。挖东墙补西墙实非上策,她必须要想个妥善之法。

揉了揉端坐一天而酸痛的背脊,她正要拿起剩下的三四本奏折翻阅,眼睛却瞄到放在案上的点心。精致的芙蓉糕正静静地躺在松鹤延年青花瓷上,齐整得块块相叠。

明泉拈了一块在手里,看了半晌,张嘴欲咬,却终是叹口气,放了回去。

探望(上)

翌日朝会,明泉因心中惦记下朝后去连相家的事,因此有些心不在焉。而安莲面色淡漠,身旁气息比往日更疏离几分。朝臣见他们一个恍惚一个冷漠,不敢拿芝麻绿豆来说事,以免自讨没趣。整个早朝在严实尖锐又千篇一律的说辞下仓促而过。

下了朝,明泉想起凤章宫之事,原想问问安莲的意见,哪知她才一个转身,那抹高贵的影子已上了车辇,径自而去了,动作快得连阵风都没留下。

她怔怔地站了半会,直到严实小声提醒才匆匆回承德宫换了那身灰色衣裳,从偏门出宫,坐马车去了连相府。

连相府第坐落在一片高森宅院最中,门口石狮瞳大牙利,震慑旁人。

明泉搭着严实伸出的手背下了马车,黄正武紧跟在后,一个侍卫机敏上前拍环。

过了半晌,门开了条小缝,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门后朝来人滴溜溜地打量了一圈,才看了半扇,“有拜帖否?”

明泉微微一愕,摇头道:“匆匆来访,只备薄礼。”说罢,手指朝后一指。

那门房顺着看去,只见后头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里面的物什被装得满满当当。他目光狐疑地自明泉、严实等人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黄正武面上,“尊驾怎么称呼?”

明泉没想到他冒出这么句文绉绉的问题,不禁哑然半晌,才笑道:“他是我的随从。你去告诉你家老爷,便说…”她想了想,与连镌久私下结交不深,倒也没什么可提示的,“日月白水旁的故人来。”

门房将日月白水四个字在嘴巴里咕哝了一下,正要转身,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道:“小,小人…见过皇上。”这日加月,白加水可不就是明泉二字么。

明泉微讶,随即朝黄正武和严实笑道:“人家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朕看不假。识文字,知国事,去寻常地方做个帐房都绰绰有余。”她转过头,语气不觉带了几分笑意,“起来吧,替朕去通报一声。”

那门房哪里敢把皇上晾在门口,急忙道:“请皇上先随小的入内。”

明泉点点头,跟着进门。

相府衢宽宅高,草木碧绿,在严谨的井然中又透露几分风雅,偶尔又有几处柳暗花明的奇景,端得是巧思过人。明泉暗道这可不正如连镌久的为人,果是物似其主。

“朕看你这样子,应是读过几年书的。”她随口问道。

“小的在家乡中过秀才,算是读过书。”门房弓腰在一边领路。

“哦?那为何不考取功名?”

门房赔笑道:“小人资质驽钝,考了几年都不曾中举。”

明泉点了点头。天下考生如过江鲸,能及第而归,光宗耀祖的毕竟是少数。“那又怎么会做了相府客卿?”她故意用客卿二字,果然那门房的腰杆子立刻直起一点,“说起来,连大人也算小人的妹夫,所以安排小人在府里讨个差使,也好究竟照顾妹妹。”

“却不知是哪房夫人?”

“是七夫人。”

明泉斜眼看他眉角飞扬的样子,唇稍稍一抿,便不再开口了。

其实那门房原先也向连镌久要过正而八经的官职,都被随口打发了去。好在这门房二字虽说出去不好听,却是份能长脸又有油水的活儿。他常年与达官贵人的小厮仆役厮混倒也学到了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按往常的规矩,一般没拜帖又没'孝敬‘的人他都是冷脸打发的,可那一车的礼物和明泉雍容的气度,让他心里打了个突,鬼使神差地破了例,也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次。

走到一座大院门口,便见一个身段妖娆,姿容不俗的女子站在桥上朝脚下的小河笑嘻嘻地投掷瓜肉,转头见了门房,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皮笑肉不笑道:“哎哟,林大人怎么有空来我们这个小破漏地方,别是走错门了吧。”说完她有朝明泉等人看去,先是疑惑,随即拉下面孔道:“嘿嘿,林大人好手段,一个狐狸精妹妹还不够,又找来一个琵琶精妹妹,可不是…”

“你住口!”门房故意等她把琵琶精三个字说出口后,才冲上前喝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竟然敢出口侮辱皇上!”

那女子先是被他怒斥得一呆,然后喃喃着皇上二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指着明泉,“你说她是…”

“放肆。”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将她伸出的手臂一拧,一脚踹在小腿处。女子一个趄趔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我,我不知道是皇,皇上…”她猛地趴在地上,泪如泉涌,“皇上饶命…”

明泉似笑非笑地盯了门房一眼。

门房只觉得一股寒意在背脊处升起。

“你要朕饶哪门子的命?朕几时说要杀你了?”明泉自女子身边漠然走过。

门房暗责自己多事作怪,弄巧成拙。原本还想皇上能得皇上青睐,讨个一官半职,如今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错了。看来书上手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只是那么轻轻一瞪,自己一条命就去了一半。

“连相住在这里?”明泉看着满园盛开的艳丽花朵,有些怀疑。

经适才一事,门房对答更是谨慎,“六夫人出身杏林,大人受伤后便搬到六夫人的百花园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那个女子便是六夫人的妹子,偶尔口出无状,却最无恶意,还请皇上…”

“她这么骂你妹妹,你还替她讨情?”

门房立刻正色道:“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小人虽学识浅薄,也读过几年圣贤书,焉能与女流一般见识。”

明泉闻言嘴角微扬。

他以为圣心大悦,正有些得意,却听她淡然道:“子还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矣。看来你口中的圣贤可不觉得女子不配与小人见识啊?”

他立刻想起站在他跟前的这位九五之尊正是女子之身,立刻冷汗失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欲求饶,却见明泉已越过他去了。

百花园正房大门敞开,连镌久站在门槛外一步处。长发披散,外衣松垮,显然是刚穿上的,苍白的面孔瘦了一圈,别有种清癯俊秀。

“罪臣连镌久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泉纯墨色的眸子如万丈幽潭,收拢万般情绪。人却是大步上前,托起他道:“连相何罪之有?”

“在皇上忧劳之际,臣不但不能在一旁分忧解劳,还惊动圣驾前来,实在是罪该万死。”连镌久神情恳恳,连明泉都稍稍动容,“连相何出此言?说起来,连相这次的伤势还有朕之过失。”

连镌久却打断她,一手扶着门框道:“外面风大,皇上不如入内再谈。”

连树叶都不屑摇的风,很大么?既然他喜欢打马虎眼,她也只好奉陪到底。明泉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双手却配合着扶住他,柔声道:“是朕疏忽,连相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边说边相携朝里走去。

远处看,倒是君臣和谐的画面。

探望(中)

卧房书香萦绕,字画铺墙,若非还有一张床和梳妆台,明泉几乎以为是书房了。

她负手站在一副美人画前,低声念道:“美人如花处处香。”

连镌久咳嗽一声,面上轻染红晕,“皇上见笑了。”

“尝闻连相风流倜傥,果然不错。”她见他有些尴尬,连忙换个话题,“连相伤势如何?朕派来的御医之会回禀无大碍三个字,连个伤口大小都说不清楚,简直废物。”无大碍三个字说得颇有力。

连镌久从容道:“皇上息怒。臣不过是肩胛中了一箭…”他声音微微一拖,“的确已无大碍。只须调养即可。”

“连相乃朕之臂助,你调养几日,朕便失了一只手般。”

“臣自是竭尽所能,尽快还朝。”

明泉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可须朕也竭尽所能一下?”

连镌久屈膝行礼道:“皇上言重。”

她急忙扶起,“何以行此大礼?”原本笑吟吟的眸子对上他的,渐渐沉淀下来,隐含期许,“当年先皇遗诏由朕即位,说实话,不止是满朝错愕,连朕都惊诧不已。朕至今都记得连卿当时手捧遗旨,扶朕坐上龙座时的样子。”

连镌久低头看地,额前鬓旁的发丝垂落下来,在空中轻荡。

“争天下,靠的是军队,是武将。但坐天下,靠的是治理,是文臣。”

明泉苦笑一声,“朕如今是坐着天下,却又争着天下,哪样都丢不得也放不得。”

连镌久慢慢抬起头来,一句话斟酌再三才出口,“武可保家卫国,文能齐家治国,历来明君皆是文治武功两面出众,缺一不可。皇上能如是想,正是具备明君之质。”

“那连相觉得高阳王可具备这两项了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九天神雷般劈下。

连镌久眼睛都不眨道:“臣只知当日先皇遗诏所书即位者,乃是皇上。”

“高阳王文滔武略,自小比太子还要强上几分的。”明泉低喃一句,随即轻笑,“听闻兰郡王曾有天生王者之美誉。不知连相可见过?”

“兰郡王赴京六次,臣有幸接风五次。”唯一漏掉的一次是蓝晓雅刚出世时,由其父抱着来报喜。那时他还在御史台。

“其人如何?”

“谈吐样貌人品,皆不俗。”

明泉含笑道:“比之安莲如何?”

“春花秋月,各有所长。”连镌久停了一下才道,“不过皇夫姿容皎若明月,清若醇泉,恐怕世上难有出其左右者。”

明泉转头看着墙上的画,“连相的美人身姿描绘得极是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