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被这么一打岔,连镌久不觉一楞道:“谢皇上赞赏。”
“蓝郡王在送朕去胜州时向朕提出了联姻之策。”她话题又是一改,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连镌久眼中眸光一闪,立即道:“臣以为不妥。”话甫出口,又有点懊恼。这话冲得太快,稍欠婉转。
明泉却显得很高兴,“朕也是这么以为的。”
连镌久本准备了万般说辞来挽回自己的直言,但听她不但没问为什么,还马上附和,显然早有预料。之前说什么描绘妖娆,不过是分散他注意,不给他思虑周全的余地。心里的警钟猛敲几下,几月不见,皇上套话的修为显然又高了一层楼。
“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回京就册封安莲为皇夫。”她神色略显懊恼,“可惜旨下的匆忙,好多事都得补起来。”
“臣愿为皇上分忧。”他识相地将事情包揽下来。
明泉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尴尬道:“不过历史上大婚得如此乱七八糟的皇帝,恐怕也只有朕了吧。”病中头昏昏的,只想把事务分担一部分出去。仪式匆忙不说,连搬迁凤章宫这等重大之事都漏了,更不用说宴请百官等琐事。
“皇上与皇夫珠联璧合,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必在乎此区区俗礼。”
“连相何以以为兰郡王与朕就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连镌久成竹在胸,“适才皇上说,争天下,用军队。坐天下,以治理。皇上将凤座设于龙座之侧,显然意于皇夫…同坐天下。”他轻扫明泉一眼,见她并无不悦,接着道,“兰郡王封地缅州,手握军队,但在朝中结交不深。而皇夫,背靠安家,与朝中关系千丝万缕,皇上可倚重之处甚多。”
“可提防之处也甚多,是么?”明泉淡然道。
连镌久抿唇不语。
“连相在朝中不也盘根错节,门人甚多?”明泉笑道,“难道朕也要一一提防?”
他从容跪下,“臣愿告老。”
明泉摆手,面容上带了一丝疲惫,“记得帝师曾对朕说过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不否认,自登基以来,朕一直都提防着连相。”
连镌久身体微震,抬起头来。
“帝师的八个字说来简单,做来极难。尤其连相的树大,枝叶又茂。那时的朕,眼睛被那一片片的绿叶遒枝蒙蔽,难免有些小家子气。还请连相,包涵。”
“皇上…”连镌久动容。
“此次微服,朕感触良多。”明泉慢慢伸出手掌,“连相可愿与朕抛开过往,君臣同心,一同开创一个受万世景仰的大宣盛世?”
连镌久深深磕下头去,“臣万死不辞!”
明泉将他轻轻扶起,“安家也罢,连家也罢,只要君臣同心,为国为民,朕都一视同仁。所谓内举不必亲,连相以后大可不必抑制本族。若有人才,只管举荐便是。”
连镌久眼中泪花微漾,“臣遵旨。”
她突然想到什么,笑着拱手道:“恭喜连相,门人金科及第。”
连镌久楞了下,“什么?”
“那个钟鼎可不是墨莲社社员,没想到当初墨莲社夸下海口,要将所作诗句自己归档宣典,竟真的做到了。”
连镌久脸色一变,眼看又要跪下,明泉却早先一步将他扶住,“又不是什么大事,连相何必介怀。”她叹了口气,“说起来,若非欧阳成器将墨莲社里里外外摸了个透,朕也不会知道原来墨莲社成立之时乃是荣锦七年五月,那时安莲尚未出仕。”
“所以皇上便猜想到臣?”
“这天下有这般势力的本就不多,墨莲社创社之人出自江南,与连相算是同乡,而名字中又带了个莲字…”
连镌久苦笑道:“其实当初墨莲社不过是个以文会友的学社,只是后来…”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朝中敌对之人也越来越多…“朕明白。”
“不过后来社中不少人都是仰慕皇夫之名而来不假。”
而你也名正言顺拿安莲之名当幌子也不假。
“皇上稍等。”连镌久走到里屋,从床上翻出两块令牌,跪下手举过头递给明泉,“请皇上收纳。”
明泉先是扶起他,今日她已扶了不下数回,因此动作格外顺畅。再接过两块令牌,拿在手里翻看,一块令牌通体黑色,上面雕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云中出没,“尊龙令?”
“不错,当初先皇将帝轻骑调守京城,并将此令交给臣,就是提防有人图谋不轨。如今此事已了,交还皇上再合适不过。”
明泉拿起另一块牌子,比尊龙令略小,青铜铸造,一面刻着一朵莲花,一面是墨莲二字。
“此令可调动墨莲社的暗探。”
墨莲社还有暗探?明泉收起心中小小的惊讶,笑道:“却不知社的负责之人是谁?”连镌久镇日忙于国事,许多事肯定不是亲力亲为。
“他叫夏淳淳,是臣故友之子。”
明泉微讶,“是他?”
“皇上见过?”
“恩,数面之缘。”明泉将墨莲社令牌收好,将尊龙令递还连镌久,“此令还是交于连相掌管…”
连镌久退后一步,“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连相?”
“臣一介文臣,实是不宜再领此令。”
明泉闻言,脸上怅然深锁,“可惜,我泱泱大宣武将有缺。”
“皇上何不办武举?”
“武举?”
“其实大宣向来崇文轻武,许多兵法人才埋没深山,往往一世都无出人头地的机会。皇上若办武举,以武功、兵法、战术等为科举之题,将这些人才招揽入朝,我大宣又何愁无将可用?”
明泉大喜,“连相实乃朕之良师!朕这就去办…”她匆匆走了两步,才有些尴尬地回头,“连相身体…”
“臣已无大碍,后日即能还朝。”他笑着补充道,“明日是休朝日。”
“那朕在金銮殿恭候连相。”
“臣恭送皇上。”
明泉与连镌久相携出来,其乐融融。严实等人只是远远跟着。一路出来也未碰到其他人,显然是连镌久让他们避开了。
到了府邸门口,明泉指着那辆礼车,笑道:“还望连相不要治朕一个贿赂之罪才好。”
连镌久也笑道:“皇上的贿赂,臣收的安枕。”
两人又寒暄几句,明泉才恋恋不舍地坐车去了。
车到转角,停着另一辆载满礼物的车,明泉坐在车里淡淡道:“去杨尚书府。”
车轮缓缓滚动,明泉突然道:“可知那门房叫什么名字?”
严实道:“姓屠,名昌,字茂盛,徐山人氏。”
明泉心中诧异。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知道,眼中流露几分赞许,“一会儿去姜有故那里传口谕,给他安插个七品官做做。”
“遵旨。”
一车礼物加一个七品小官换回一个墨莲社和一块尊龙令,实在划算。
明泉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
探望(下)
杨焕之的尚书府离这里不远,过了两条巷子便是。
规模比连相府自是小了不少,不过门口却热闹得多,七八辆马车拉载的礼物叠得三人高。门口有两个家丁正在一辆辆地清点。
明泉笑道:“没想到杨尚书朝上一本正经的模样,私底下生意却这么好。”
黄正武等人见她虽面上笑容可掬,话里却透着丝丝寒气,因此都不敢搭话。
明泉正要举步,旁边突然出来一辆轿子悠悠然地擦身而过。
她脑中灵光一闪,对黄正武道:“拦下来。”
一个侍卫一个纵跃跳至轿前。
轿夫大惊,齐齐向后退了几步,轿子一个没抬稳,砰砰两声落到地上。
“啊。”轿子中发出一个吃痛的男声。
轿夫又惊又怕,不敢看轿子里面,只对着侍卫佯喝道:“什么人?”
明泉掩嘴笑道,“故人。”
轿帘被猛地掀起,沈南风穿着官袍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顾不得揉差点被摔成四半的屁股,到了明泉跟前就要下拜。
“沈大人。”明泉两手将他手肘托住,“染天这厢有礼了。”
沈南风想起这里不是皇宫,明泉乃是私访,连忙道:“谢姑娘有礼。”因他曾与明泉一同微服去过高绰君的故居,因此知道她微服时的名字。
明泉见那杨府门口的两个家丁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立刻大声笑道:“沈大人也是来探望杨大人的?正好同路啊。”
沈南风不敢揉屁股,只好搓着腰杆赔笑道:“不错不错,正好正好。”
明泉点点头,对黄正武等人道:“你们在门外候着。”便往杨府里头走去。
那两个家丁认得沈南风乃是住在隔壁府沈儒良大人的长子,当今皇上面前的红人,因此不敢拦他们,只是留下一个看东西,另一个一溜烟跑进去通报。
沈南风伸头望了眼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家门,摇头暗叹了口气,跟在明泉身后走了进去。看来今天去杯莫停与朋友小酌几杯的约会爽定了。
杨府的格局简单,基本与宅子初落成时相差无几。明泉见几处宅院呈现败落,墙外青苔密布,藤蔓错绕,想起门外那几车高的礼物,不由低哼了一声。
走到一处别院门口,突听尖锐的嗓门大骂道:“滚你奶奶的混球!”
明泉的脚步下意识收住。
沈南风捂住嘴笑道:“听声音,好象是杨大嫂。”
明泉点头暗忖道:杨焕之与沈儒良同辈,沈南风口中的杨大嫂应是杨焕之的大儿媳妇。
“我呸!你讲得好听!说穿了还不是过河拆桥!”明泉一边往里走,一边听到杨大嫂那鞭炮般劈啪作响的数落,“你也不想想,当初要是没有爹帮忙,王越那小子能这么顺当地落选么?”
沈南风见明泉后背一僵,暗道一声不好,他与杨焕之同朝为官,比邻而居,又一同去过频州,可算忘年之交,交情深厚。因此上前一步,欲张嘴提醒,却见明泉瞪他一眼,眼角的冷意好象化作寒风将他的嘴巴灌了个满当。
“我家公子体弱多病,久治不愈,老爷怕误了杨小姐的终身,才谴老夫送来歉礼,将这门亲事作罢。”明泉站在瓶形拱门边上,将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杨大嫂冷笑一声,“哟,说得倒是比唱得好听。可我怎么听说王大公子上个月在江南为了一个妓女和人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还亲自把对方的肋骨都打断好几根。”
“正因我家公子命不久矣,老爷才事事由着他。至于打架之事,公子从头到尾不曾参与,出手的是敝府家丁,人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杨夫人如若不信,倒是可去江秦府查查。”
废话,江秦府的大牢关得起首府公子么!杨大嫂声音愈加发冷,“好也罢,病也罢,既然你王家当初下了聘,我杨家接了聘,这事就是定了。退婚这种破坏尚书千金闺誉的事,你们最好先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极重,近似威胁。礼部尚书虽比不上吏部兵部握有实权,但杨焕之毕竟是明泉极倚重的当朝老臣,在朝中还是颇有影响的。对方闻言似是迟疑了下,才不卑不亢道:“王家自然不敢有损杨小姐的半分闺誉。幸好提亲之事知者甚少…”
“嫂嫂,何必跟他们这样死活纠缠,没了我杨家的脸面。退婚便退婚,反正我从未想过要嫁给商贾。”说话之人口气颇冲,显是气得不轻。
杨大嫂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我的好小姐,你讲得轻巧,一个女子的闺誉哪里容得说退婚就退婚。要是让爹知道退婚的事是我松的口,少不得又要劈头盖脸的一顿。”
杨小姐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我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这话的气势远不如上一句,有些绵软。想必对杨焕之知道后的态度并无十分把握。
杨大嫂却不想轻易放过她,“你嫂子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长嫂如母,谁让娘过世得早,我少不得只好多担待些。”
杨小姐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这事我去和爹说。”
明泉听她们越说越僵,只好咳嗽一声,跨过园门走了进去。
园里众人见了她都是一楞。杨大嫂的目光跃过她落在沈南风身上,脸上立刻笑出了千百朵花,“原来是小沈大人,你怎么不去正厅朝这园来了?”
沈南风偷瞄了眼明泉,讪笑道:“很久没逛园子了,随处走走。”
杨大嫂虽没读过书,却是个极有眼色之人,目光立刻转到明泉身上。见她姿容不俗,气度雍容,不禁暗暗揣度来历,“这个小姐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模样这般标致?”
明泉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标致形容,不觉莞尔,“我是路过尚书府,被杨嫂子的大嗓门给吸引过来的。”
杨大嫂闻言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讲话这么不客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故作沮丧道:“既然小沈大人都听到了,我也不好相瞒,只是王府如今欺上门来,爹又在修养,不敢让他操心,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没办法了。”说着,眼眶竟红了起来。
明泉几乎要为她说哭就哭的本领喝彩。明明刚才说听到她嗓门的是她,她偏偏算到沈南风头上,强拉他出头。
杨小姐气得嘴唇发白,“这等丑事,你竟还张扬给外人知道,你,你可还顾不顾我的名声了?”说罢,刷刷两行清泪从脸上划下,跌落在地上。
“不顾名声的是他们!”杨大嫂知道沈南风与杨焕之交情不错,因此像找到靠山般肆无忌惮地指着王家来人的鼻子,“别以为给几车赔礼,给点臭钱就想打发人!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尚书府!是朝廷一品大官…”
“住口!”
酒楼(上)
杨焕之站在门口,凸起的颧骨泛出两团异样潮红,嘴唇干裂,惟独那头如霜白发一如觐见时模样,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不愧是礼部尚书,就连在自己家,也是这般注重仪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家丁,明泉认得正是跑进来通报的那个。
杨焕之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最后驻留在明泉脸上,发黄的眼白带着些许血丝,身体却慢慢地跪了下去。
明泉突然觉得他的弓起的背脊比起头回觐见时伛偻了。
“臣礼部尚书杨焕之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得四周静谧无声。
杨大嫂和王家等人先是迷茫,随即惊惶地跪拜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称着万岁。
明泉脚步移到杨焕之面前,淡淡道:“朕来得匆忙,未及通知杨卿…”话中未尽的含义让人深思。她顿了顿,缓缓吐出口气,似叹非叹,“平身吧。”
杨焕之身体摇了摇,推开家丁的搀扶,慢慢站了起来,“请皇上移驾正厅。”
明泉点头道:“好。”
杨焕之的脚步有些不稳,明泉斜瞟一眼,伸出手去支住他的胳膊肘,含笑道:“杨卿身子可有起色?”
杨焕之低头看着脚下,并未回答。
气氛莫名僵持。
沈南风在一旁赔笑脸道:“我前几日来的时候正巧听到大夫说不用开方子,只是吃得好些,少操劳些,保持心情舒朗。”
“杨卿乃一国柱石,于公于私,朕哪里少得了他?”明泉笑笑。
杨焕之背脊一挺,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偏头对身旁战战兢兢跟着的家丁道:“去库房把王家的聘礼点出来,让他们一起拿回去。”
家丁如蒙大赦,连爬带跑地往回走。
正厅与适才的园子只隔了三道门,不到百步。
杨焕之到了厅内,亲自倒了两杯茶放在明泉与沈南风身前,“府里的下人散得差不多了,请皇上和沈大人海涵。”
明泉的胃好似被揪了一下,隐隐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所以然。
沈南风端茶的手一顿,“好端端地遣散下人做什么?”
明泉若有所思,“南风,你去看着王家的人,让他们莫太过分。”
沈南风嘴巴刚碰到杯缘,闻言呷了呷干涩的嘴唇,放下杯子,起身退了出去。
明泉正欲说什么,便见杨焕之激动地站起来,一头磕了下去。
“老臣,愧对皇上!”
明泉抢在他之前,扶住他的肩膀。奈何他一跪之心坚定,明泉一托未托住,连带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