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见到人?”
“不曾,只见了几位夫人。”
段敖突然开口问,“她们穿着打扮如何?”
“十分朴素简单,而且形容憔悴…”
高阳王与几个尚书同时笑出声。
众官员不明所以。
段敖解释道:“连相几位夫人是出了名的爱美,平日打扮自然千娇百媚。连相是傍晚受的伤,几位夫人伤心忧虑尚且不及,又怎会有闲情改装易容。”
杨焕之皱眉道:“以连相之谨慎不可能出此等疏漏。”
“那就要问范大人了,”段敖冷笑道,“不知范大人下手留了几分情?”
范拙面无表情道:“不知。”
“人是你伤的,又怎会不知?”
“段大人有何凭证?”
沈儒良沉吟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范拙脸色大变。
“空城计。”
高阳王见众人难看的脸色,淡淡道:“若是如此,连相此刻…恐怕正是在生命交关之际。”
思采突然跑进来,欲附在他耳边耳语,却见他偏开头,“在座都是朝廷坚石,无不可对其言。”
思采低应一声,道:“适才连相府来了几个宫里的人,进屋子里去了。”
“宫里?哪一宫?”范拙皱眉问。
段敖冷道:“吏部尚书几时还管起内宫之事?”
杨焕之与沈儒良互看一眼,都有些一筹莫展。范拙与段敖交恶,明显不能善了,还有大宣左相生死未卜,高阳王心思叵测…现在又扯上内宫,如此烂摊子,恐怕就算皇上立刻赶回来,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
范拙不理他,只看思采。
思采轻声道:“长庆宫。”
安莲?
所有人不禁眉头一皱。
“洁侍臣驾到!”
尖锐的男音道尽内宫特色。
众人互看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诧之情。
旨意
平日里宽宽敞敞的户部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小官的轿夫们拼了命得往旁边挤,尚书们的轿夫又好些,只是作样子地朝前走两步,避开正门。高阳王的轿子直接抬到了户部里面,郑旷与其他户部官员面露不悦,但见沈儒良神色如常,只得静默不言。
仪仗如龙,两个随侍太监走在最前,敛目垂手分立两侧。
“臣等参见洁侍臣。”一干人等站在门槛内,声音整齐划一。
高阳王悠然坐在正堂里面,闲闲地啜着茶。
“免礼。”此声一出,范拙等人都有丝恍惚,当初同袍,日闻其声未觉有异,如今一帘之隔,听之竟如高山流水般清灵曼妙。
“谢洁侍臣。”
礼数过后,众官员谁也未开口,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井然不动。
后宫之臣出宫自是不合规条,但安莲何等人物,他既然敢来,必有所依持,只有笨蛋才会明目张胆地找这个茬。
“养颐宫姚芝见过几位大人。”一个年越四十的宫装女子自后一辆双人驾辇中翩然而出。
范拙等人连道不敢。
“郑旷大人何在?”姚芝落落大方问道。
郑旷一怔,上前一步道:“本官在此。”
姚芝越过众人,走至安莲车辇前,恭敬平伸双手道:“请旨。”
帘子掀起,出来的却是如意,只见他手托圣旨,郑重地递到她手上。
“郑旷接旨!”姚芝拿到圣旨面色不变,双眼平视于前。众人先是一怔,随即下跪接旨,她的目光越过顶顶官帽,正好与高阳王相触。
“无须备香案了。”姚芝淡然收回目光,将圣旨交于郑旷手中。
郑旷只觉双手内的卷轴好似滚烫,熊熊燃烧般。平了口气,他缓缓将卷轴打开。扑面字迹娟秀清雅,他却每看一字,心惊一下。看到落款处,那暗红玉玺印章如警钟一般敲中脑额。郑旷暗吁了口气,将圣旨小心卷好,又递还给姚芝,“臣郑旷谨遵圣谕,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拙等人面面相觑。这圣旨一没宣,二没传,郑旷看完后,又还了回去…皇上和安莲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姚芝平托圣旨,看向高阳王。
高阳王苦笑起身,“姚姑姑是让本王接旨?”
“高阳王请。”
他叹了口气,“当年一别,已是数个年头。”
姚芝目光微动,声音轻柔几分,“请高阳王接旨。”
高阳王轻敛下摆,“臣高阳王尚清接旨。”
姚芝将圣旨放于他双掌上。
高阳王将其慢慢推开,又慢慢合拢,仿佛其中内容早已了然。“皇上果然留了一着好棋。不过…”他漫不经心地拖长音调道,“即使皇上有意册封安侍臣为皇夫…与这户部的银子也无甚关联吧。”
此话一出,各人神色各异。
郑旷已见过圣旨内容,因此毫不诧异。段敖与沈儒良则不动声色地低着头,看不出喜怒。范拙勾起冷笑,似早有所料。惟独杨焕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表情最为意外。
姚芝笑道:“高阳王此言差矣。皇上让太妃娘娘准备册封皇夫大典,却又不想太早张扬。留下圣旨只为了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准备拿出来的。如今,户部的银子正是太妃娘娘所需。还请高阳王高抬贵手。”
此圣旨只简明说了册封之事,其余皆是让文武百官内廷后宫听从古太妃安排。这正是明泉高明之处。她若留下圣旨立即册封安莲为皇夫,代掌天下军机要务,不但会寒了满朝文武之心,还会引起对圣旨的种种猜测疑窦。试问若真想让安莲代掌朝务,为何不在离京交代清楚?她将矛头全引向准备册封之事上,一来是让众人知道安莲即将为皇夫,不敢明目张胆与其相驳,再来也好给古太妃便宜行事的权力。自然,古太妃身后所站之人,还是安莲。与势力交错复杂的常太妃相比,向来清心寡欲的古太妃更得众人信任。
这封圣旨兜兜转转,绕了九曲十八弯,为的还是遏制朝臣,以防万一。
范拙冷笑接口:“莫非在皇上眼中,册封之事尚在黎民生死之上?”
姚芝含笑不接他的话茬,“皇上又无通天彻地之能,焉能算到奉堤之灾。不过做奴婢的,也不敢妄揣圣意,还请各位大人行个方便,先将银子的事情缓一缓,或是上折由皇上定夺,或是等皇上回京再说。”
“恐怕奉堤的百姓等不得。”
姚芝转向高阳王道:“天下江山乃是尚氏江山…高阳王于心何忍?”
高阳王转向安莲所在的车辇,“安侍臣以为呢?”
“久闻高阳王爱民如子,想必早有应对。”清泠的声音自帘后传出,“京城一行,王爷收获如何?”
高阳王意味深长地一笑,“颇丰。”
若当时户部银到手,卢镇邪一路挺进京城,他会毫不留情地下令挥军北上,易主江山。幸好,明泉并未太辜负父皇的嘱托,也让他的遗憾未够深刻。
“马太妃十分思念王爷,请王爷有空进宫相聚,以享天伦。”
高阳王怔了下,失笑道:“没想到母妃会请安侍臣带讯,倒也有趣。”
这下轮到安莲微诧了,莫非马太妃想偷溜出宫之事并非高阳王授意?
“范老年事已高,本王与他又是多年至交,想为其辞官引退雍州…”高阳王踌躇了下道。本来还想留他在朝中呼应,不过见今日他张狂举止,是宁愿玉石俱焚,不愿滞留京中,只好一同带走。
气氛顿时凝重。
范拙乃是两朝重臣,位居六部之首,岂是随意能带走的?
“也罢。”车辇中淡淡道。
段敖等人脸色一紧。莫说安莲此刻还未正式登上皇夫之位,即便是登上了,恩准一品官员告老还乡也嫌越权!当然,他若不如此说,恐怕高阳王未必罢休。可他如此说了,今后一切矛头麻烦都将指向他!
高阳王暗叹。有勇有谋,明泉何等有幸,将其收归旗下。或是…父皇早已为她连这步棋都埋好了?置于身侧之手悄然紧握。
如意钻出车辇推了把太监。
那太监猛然一省,扯起嗓门道:“摆驾回宫!”
待他们走后,一个青年才从范拙侍从里走出来,面带惶色地看着高阳王子,“王爷。”
高阳王似笑非笑道:“范大人的轿子可舒服?”
“是范大人强行…”
高阳王不理他,转头对范拙道:“这厮当人质可还听话?”
范拙面无表情道:“也就这点子用吧。”
进了长庆宫门,姚芝即告退回去。
平昭殿门外,几个清惠宫的太监正窝在一处,指指点点,见了安莲急忙行礼,“奉常太妃娘娘之命,将费海英带到。”
费海英跪在大殿,垂头低面。
安莲微一颔首,“你与马太妃如何相识?”
“母亲病重,马太妃派人给了银子。死后,又给钱殓葬。”他的声音低沉,听在耳里有种不绝的嗡嗡声。
安莲点点头,“去吧。”
费海英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才转身离去。
如意忍不住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不然如何?”
如意呆住。的确,不然如何?马太妃人尚在宫中,费海英又有何罪名?“可他…是马太妃的人?”
“谁不是谁的人?”安莲漠然问。
谁不是谁的人?如意无语。他是安莲的人,姚芝是古太妃的人,张富贵是常太妃的人…这宫里,谁不是谁的人?
一个小太监缩着脑袋在门口轻禀道:“金伯雨公子求见。”
如意皱起眉头。这个金伯雨三天两头来蹿门子,又常常不知所谓地问东问西,实在是讨厌至极。他转头看安莲,但见他下眼皮已有淡淡疲倦…
“不如…”
“沐浴更衣。”安莲抬起眼眸,清亮平和,仿佛那丝疲倦只是眼睛一晃的错觉。
惊言
明泉揉肩走出船舱。
河面水光潋滟,天上晴空万里,清风带着水气拂在面上,舒服已极。
“皇上自上船来便日夜操心国事,足不出户,实在辛苦。今日难得偶遇,不如放开情怀,一起小酌几杯,也好领略这江湖美景。”蓝晓雅一袭广袖水湖蓝袍被河风吹得袖袂微荡,如水粼粼。
明泉闻言苦笑一声,京城乱成一锅滚不开冷不却的杂粥,让她如何放开情怀,“王爷既有此雅兴,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十万分的不情愿在言语中一览无遗。在没有弄清楚蓝晓雅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前,她一直采取避而不见的策略。没想到今天难得放风,还是撞上了。
“久闻皇上诗才绝佳,今日又风光旖旎,不如趁兴一首…”
明泉面露古怪,“不知王爷是从哪里久闻的?”
蓝晓雅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对一句普通恭维反制。
明泉接下去道:“朕一定要将那个胡乱拍马让兰郡王如此误会的小人扔到臬河里好好洗一洗嘴巴。”
蓝晓雅轻笑出声,“皇上真是过谦了。皇上若非才智过人,先皇又怎么会遗诏传位呢?”
真是绕得不着痕迹。明泉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一杯,慢慢饮下后,才叹气道:“这个问题,恐怕兰郡王百年后去九泉之下问父皇了。”
蓝晓雅举杯晃了晃,“恐怕不必等百年之后。”
“哦?兰郡王莫非还精通通灵之术?”
“安侍臣的举动不已昭告天下了么?皇上若无过人之才,又怎可能让安莲这般人物雌伏?”
明泉眨了眨眼睛,“王爷此言何解?”
“安莲若不是真心认同皇上,又怎么会挖空心思为皇上着想,力阻高阳王,保下户部库银。甚至…不惜背负祸水之名。”
明泉见他说得如此坦白,不好再装傻,打了个哈哈道:“朕正是为此苦恼得夜不能寐,只怕如今朕好色贪财,不顾百姓生死的骂名已传遍天下了。”
蓝晓雅将杯轻轻放下,笑容渐冷,“皇上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明泉挑了下眉,“请兰郡王指点。”
蓝晓雅沉默不语,只是执壶慢饮。明泉也不追问,径自望着被微风撩起的碧涛发怔。
天色暗垂,这一坐一默,竟是两个多时辰。
明泉揉了揉越来越稀松的眼睛,起身道:“朕乏了,不如明日…”
“安莲能做的,本王也能。”蓝晓雅突然淡淡道。
明泉揉眼睛的手一顿,僵笑道:“朕不明白。”
“安莲用册封之名拖住银子,乍一看,愚蠢之极,其实不然。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了雍州百姓,天下人虽会对皇上不顾百姓生死之名颇有微词,不过也仅只微词而已。等时日一久,说不定还会有文人骚客将其传为美谈。雍州是高阳王的地盘,无论户部放不放赈灾银,结果都是一样。雍州的百姓不会记得皇上的好,只会承高阳王的情。”
“听兰郡王如此说,朕无论进退,都是不得。”
“并不如此,至少皇上如今已得了安家的支持。”
“兰郡王糊涂了,你适才已说过…安莲是真心辅佐朕的。”
蓝晓雅浅笑道:“不错,本王指的只是安莲。皇上为安莲而弃名声弃百姓不顾,这样的宠幸…可抵得上安莲在安老相爷面前说你千百句的好。虽然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知道后宫干政是大忌,但历朝历代还是会重蹈覆辙。与皇上信誓旦旦地向安家担保荣华富贵相比,安莲的宠幸无意是比什么都有利的保证!”
明泉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听兰郡王一席话,朕茅塞顿开。不过朕有些乏…”
“安家在朝在野,虽然财雄势大,却也有个致命弱点。”蓝晓雅幽幽道。
明泉脚步一顿。
“安家无兵权在手。”
“外戚手握兵权,似乎并非好事。”明泉见躲不过去,转身冷笑道。
蓝晓雅将酒杯在桌上一搁,“若皇上的对手是连相,倒的确如此。可惜,皇上的对手是高阳王。”
“放肆!”明泉冷喝,“朕与皇兄还轮不得旁人挑拨。”
“皇上纵然今日能封本王之口,难道还能封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
“兰郡王究竟何意?”她双眼微眯成缝,目光森冷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