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真实,他把脑袋完全没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像蚂蚁一样在脸上身上攀爬。

“谁!”随着一声低喝,崔成猛烈扑颠起来。

从远处看,就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阮汉宸一边指挥人把他捞上来,一边在心里郁闷。

这两天宫里多事之秋,短短几天发生了多少件震惊宫廷的事情。虽说自己只负责后宫安全,但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为了树立威信,他已下决心要把这个倒霉的人交由宫廷执法司重惩,杀鸡儆猴。

但见了这人的脸后,阮汉宸也不禁皱起眉头。

崔成,明泉宫第一宠侍!

就算严实暂代他成了皇上身边最近的内侍,但在众人心目中他的地位并没有动摇。毕竟是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关键时刻他的一句话,绝对比严实一百句顶用。

“阮统领。”崔成眼睛勉强露出一条缝,这倒不是演戏,在冰水里泡这么久,的确有点吃不消了,“多谢相救…”

“请教崔公公为何半夜还滞留傍湖居?”阮汉宸是出了名的耿直,与杨焕之有得一比。所以崔成脸色再难看,他还是坚持问道。

“咱家…”他拼命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肺都咳得一干二净,“是奉了,常太妃…咳咳…”既然要做,他就把前因后果都设计周详了。

正好明天皇帝赐宴北夷使者,清惠宫忙前忙后入了夜也没消停。他故意把手里的活做得慢些,拖拖拉拉到了现在。就算到时候怪下来,他最多一个办事不利。

“阮统领。”一个侍卫捧着一个盒子。

阮汉宸打开,十八颗龙眼大小的东珠安静地躺在红绒铺垫的盒子里,下面还有一个个小镂金托盘,十分可爱。

“太妃要打赏的东西,咱家走得慢了,春绵宫门已关,不得不绕路。今天真是幸亏阮统领了。”崔成歇了会气,说话立马流利起来,表面也对阮汉宸充满感激之情。但心里其实早在骂娘了,运气算是背到家,居然会碰到这个黑脸!

阮汉宸“恩”了一声,将盒子闭上又还给他。

崔成忙不迭站起身接过,僵笑道:“谢谢阮统领,以后若有什么事用得着咱家只管吩咐。救命之恩,咱家拼死也要报的。今日天色已晚,咱家还要回去复命。”

阮汉宸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溜了一圈,也不说话。

崔成知道他不好相与,也不等他答应转身就走。

等他走了大约一柱香后,阮汉宸眼中利光一闪,下令道:“马上下水打捞!”

侍卫们一阵骚动。

即使练过武功,这个天气这个时辰下水也不好受。

“统领,打捞什么?”

“不知道。”阮汉宸严酷的表情说明不是在开玩笑。

事实上他的确不知道打捞什么。刚才崔成全身上下湿了个透,惟独冠顶是干的。这已让他起疑,再想起自己当初听到的声响,似乎是两声。虽时间差距极短,但他自信自己听得是四声!

崔成一个人,无论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发出四次落水声。所以他笃定这湖里有古怪。

侍卫们心里虽喊爹叫娘,动作却一点不慢,连续几声扑通,七八个侍卫已下水了。

只剩下一个站在岸边,哆嗦个身子小声道:“统领,我不会水。”

阮汉宸鼻应一声,人嗖得自空中划了个弧度,扎下水去。

其他侍卫一看统领都亲自下水了,不敢再做表面工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水底游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侍卫们陆续攀在岸边休息。这种漫无目标的找法不啻大海捞针,也许统领这次真是发疯了。正当他们心思浮动着怎么放弃时,阮汉宸突然一个甩头浮了上来,手上还抓着一个人。

侍卫定睛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平安之变时,他们对尸体多少有了点研究。这具尸体一看就知道刚死没多久,身体还很柔软。

在湖里找出这么具尸体的含义就算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再找!”不等阮汉宸下令,已不少人又扎下水去。

严实等在门口,心里颇不是滋味。

崔成犯宫禁,犯人命,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偏偏,他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崔成他不会有今天。但有了崔成,说不定他就没有明天。

这宫里,本就是你死我活、没有硝烟的战场。

等明泉起身,他边伺候穿衣边将这件事说了。

“哦?”明泉淡淡应了一声。

严实一直低着头,看不到明泉的神色,因此有点吃不透她这句话是恼怒居多还是不在意居多。

“这事交由执法司处理,不用经过朕了。”明泉下一句话无疑将崔成打入死牢!

严实心里咯噔了下。

崔成可是伺候明泉伺候了十几年,今天居然轻飘飘一句就打发了,连事情原由都不详问。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

他却不知明泉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正正反反斗争几百次了!

这事谁听了都知道宫女是崔成杀的。

其实在听完的一刹那,她也动过保下他的念头。但仅仅是一刹那!

斐旭昨天的话仍声声在耳。公平公正四个字几乎变成石头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

身为一国之君最难的就是摈弃七情六欲去判断是非。

父皇何尝不是。次次大发雷霆,要将那些逆龙鳞的大臣拖出去斩,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听取了他们的意见。

天下毕竟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下了朝去常太妃那里看看晚宴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她强敛心绪,转了话题。

严实立刻应下。

出了门,坐上帝辇摇晃着在大道上前进,看周围的人都矮了一等地走着。

明泉第一次感到,做皇帝就是要高高在上,俯瞰苍生。

只有当你不属于底下这芸芸众生之列,你才能清高地说公平公正四个字。

她能做到吗?能吗?

望着前方,她心里依旧无解。

惊艳(上)

假借接见北夷使者的名头,常太妃与杨焕之有默契地请了当朝亲贵和皇亲国戚。一是压压北夷的气焰,二是为充盈后宫先擦擦眼。

这个时节花开得不多,加之夜间天气甚寒,常太妃别出心裁地叫人在四周搭起篝火,远远看去,颇有几分军营豪放松弛的作风。数以千记的宫灯与篝火上下辉映,将整个花园照若天明。

明泉约晚了一刻才到,宴会几乎座无虚席。

一身白底绣金龙袍的她,腰系双龙戏珠白玉佩,长及腰下的青丝绾在顶上,由镶着两颗东珠的朝阳游龙簪定住,既不失女子妩媚,又衬托王者英气。

她一出现,宴会顿时寂静,随即是整齐划一的口呼万岁声。

常、徐两位太妃坐在帝位左侧。钿钗环鬓,仪态雍容,举手投足一派祥和之气。若非明泉从小在宫中长大,看多了她们的明争暗斗,也会被这和谐的表象迷惑。先皇驾崩了又如何,她们之间的仇恨决不会因第三者的消失而化解。

不过徐太妃的出席,她倒有几分讶异。这可是常太妃大出风头的场合,以她的个性,向来是眼不见为尽的。而她既然来了,必定怀有某种目的。

难道是为了先探探北夷王子,看是否有需要拉拢这位皇夫候选人?

明泉目光沉了几分,挥手让朝臣平身,她走到常太妃面前笑道:“母妃的布置别出心裁,真是令朕大开眼界。”嘴上这般说着,眼睛却在打量似的朝徐太妃看去。

不过她猜对了一半,徐太妃的确不愿见死对头得意洋洋的样子。可惜昨天玉流的话给她大大提了个醒!

大公主嫁的早,现在已是罗郡王妃了。二公主是明泉,操心她婚事的人多了去了,该担心的是和她成亲的人。而玉流可说是皇室正统中唯一一个待嫁公主了。

她有意趁着今日好好物色未来女婿,毕竟先皇走了后,明泉的宠信便是后宫最大依靠。她往日与明泉虽无交恶,同常太妃却势如水火,因此格外需要一个朝中支柱与她呼应,巩固地位。

连镌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的公子…她皱眉。最大的才十四岁,说起来与玉流相仿,但毕竟年轻了些,让她不太放心。在大宣,连镌久权倾朝野,连家却只是新兴的家族。没了他,连府什么也不是,

所以在她心中,还是想找个背景强硬且年少有为之人。

安莲是极好的,但此刻她也只能望之兴叹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脸上却半点不露,向明泉笑道:“皇上说得极是,本宫以前也办过几场宴会,不过张些灯结些彩,哪里比得上姐姐的心思。”

先皇生前设宴向来由徐太妃包办,她此刻说这话,不免有几分炫耀的成分。

常太妃正巧剥了个橘子,掰了一片塞到她嘴边,“嘴巴抹了蜜似的,快吃片橘子酸酸舌头!”

徐太妃平素最讨厌吃橘子,六宫皆知,此刻却笑嘻嘻地张嘴吞了进去,“姐姐剥的就是不一样,都甜到心坎里了,哪像香兰丫头,吃到嘴里都是涩的。”

居然把她和丫头比,常太妃心里早将对方骂得体无完肤,手上却忙不迭地送了第二片过去,“那可得再尝尝。”

明泉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似乎陶醉于其乐融融的气氛。

“北夷王子率使者觐见!”

重头戏来了。明泉立刻绽放笑容,连声道:“有请!”北夷第一王子?她心中冷笑,将本国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送去敌国做妃子…跋羽尉戥的魄力与野心昭然若揭!

一队身着异服的高大男子缓缓自远处走来,挺拔的身躯,高昂的头颅无不显示其内心的倨傲与坚强,其中领头男子一身深紫锦袍,黑发张扬地散于颈肩,奇--書∧網深邃的黑眸如剑般迎上众人探视的目光,最后定于明泉脸上。

“跋羽煌见过大宣皇帝,祝大宣皇帝万寿无疆,祝大宣朝与我北夷修百世之好!”

明泉在他的注视下,心微微一颤。

不愧是北夷雄鹰,即使堕落南方,依旧无损其锋利!

她灿烂一笑,“平身。各位跋涉万里,远道而来,其心意朕感动至深,朕亦相信在跋羽大王的治理下,两国邦交定能世代相传。”

杨焕之适时捧杯站起,“愿两国邦交世代相传,修百年之好!”

跋羽煌接过侍者递上的酒杯,目光与明泉一触,双双露出笑容。

“愿两国邦交世代相传,修百年之好!”

一杯酒入肚,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北夷其中一名使者拿着杯子叹道:“都说宣朝酒食甲天下,果然、果然!”

怪不得你们狼子野心,死心塌地地要侵略呢。明泉端起杯子道:“听闻北夷有种奶酒,光是闻就让人垂涎三尺?”

北夷使者骄傲道:“不错,大布鲁是最棒的!”

“其实各国有各国的美丽,”她别有深意地看着跋羽煌,“做人当珍惜眼前,总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一无所有。”

“大宣果然地杰人灵,皇上字字珠玑,我受益匪浅。”跋羽煌把弄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

明泉心火暗生,一手拍在椅子右扶手上。

“皇上,吃颗葡萄。”常太妃将剥好的葡萄放在她身前的碟子里。虽然大多数人的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但耳朵肯定无时无刻不竖在那里。拍扶手是小动作,但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小可!

她向常太妃报以感激一笑。

“斐帝师怎么还没到?”她侧头问严实,顺便掩饰适才的失态。

严实一楞,“奴才马上去看看。”

明泉右首座位一直空着,难道是为斐旭留的?可是这位帝师大人从来不曾出席这种宴会啊?

其实明泉也不知道是给谁留的,只是当今天下能和她并坐主席的,除了几位太妃外,也只有他了吧。

“贵朝皇上年纪虽轻,却已执掌一国,难得还如此美丽,与我大王子真是天生一对啊!”那个多嘴的北夷使者借着酒意对身边的宣朝官员大声道。

在场多数人刚才都注意到明泉拍扶手这个动作了,因此此刻都有些同情那个倒霉地坐在北夷使者身边的官员。

却见那个官员听后大笑几声,道:“不错不错,跋羽王子从北夷跑到大宣,可不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吗?”

杨焕之开始还有点怕事情弄巧成拙,激怒了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女皇帝,但一听那官员的声音后心就放下了。

户部尚书孙化吉,一个比泥鳅还精,比狗熊还会装傻的家伙!

北夷使者立刻来了劲,“我看早早把婚事定下来才好,大王这次已托我们把嫁妆都带来了。”

明泉眼尖地看到跋羽煌在听到嫁妆这个词时,脸不自在地僵了下!看来他对这门婚事也是极其不满啊。也难怪,北夷之鹰居然要与其他男人共同嫁于一个女子,无论那个女子的身份有多高贵,想必内心定是不可接受、甚至不能接受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同情这个男子,对他刚才无礼也充满理解。如果易位而处,她恐怕早在路上逃跑了。

“自然要定的,赶巧杨尚书这几天要为皇上选秀,不如一起办了吧。”孙化吉顺着说道,仿佛一点都没看到北夷使者骤变的脸色。

使者偷瞄了眼跋羽煌,见他仍自顾自喝酒,才放心道:“怎可相提并论,大王子身份尊贵,在我国继续与太子无异,而且代表北夷…”

“哎。”孙化吉打断他的话,“这点使者不必担心。我保证被选之人的身份绝对不会辱没大王子半分。”

使者鼻子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不知道使者有没有听过大宣右相安莲呢?”

不知不觉中,宴会上其他声音渐弱,只有他二人对话分外突兀。

“安莲之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使者打了个哈哈,“不过既然是贵国右相又怎么会入选后宫呢。”

“自然是吾皇美丽无双,才华绝伦…”孙化吉毫不犹疑地歌颂道,“连右相大人都愿弃官相许。”

明泉与徐太妃同时在心里道:放屁!

“既为右相想必年事已高吧。”使者似乎真不知道安莲是谁,“我倒很想见见他,看是否真能与我北夷之鹰并论!”

正值此时,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进门处刺透整个御花园!

“安郎伴到!”

惊艳(下)

一袭素衣仿佛萦绕着微弱白光,如箭矢般劈开满园艳彤,又如一场晶莹细雪缤纷落在红梅林中,清雅绝俗。

他走得不慢,却绷紧了每个人的心,屏息仰望,仿佛那双雪丝靴下瞬息绽放出无数朵皎洁明澈的莲花,一步一步将他托送而来。

明泉忍不住极目而望。

这就是…父皇口中的白衣不染尘,惟洩芙蓉香?连名冠京城的无双公子高绰君都无法阻其锋芒…的安莲?

果然名不虚传!

“臣安莲参见皇上、两位太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妃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咬字极清晰,如潺潺溪水流淌山涧,光声音就让人心旷神怡。

“平身。”明泉眼角悄悄瞄了眼北夷使者的脸色,果然有些发黑。而跋羽煌正自斟自饮个不亦乐乎,似乎根本没关心多人少人。

常太妃的手肘轻撞了下她,她回头,见安莲还站在正中,黑到极至的发与白到极至的衣仿若谪仙,与脚下的殷红地毯分外格格不入。

明泉微微一笑,像只刚偷完腥的猫,四肢百骸无不舒坦,“安爱卿,坐朕身边来。”

连镌久眼睛稍稍往上抬了几分,却发现明泉的手正握成拳状。这个少女皇帝在担心么?怕安莲当众驳她的面子?

“谢皇上。”尖尖的嘴角似乎弯了几分,虽不是笑,却足以让人看出他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