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夷使者的脸色更差,好象已经接受了孙化吉的说法。
“见过郎伴大人!”
众臣起身下拜。
漆如夜空的星眸平视前方,眨都没眨一下,仿佛那些人根本不存在,又仿佛正透过他们看着远方,“平身。”
“天上神仙,地上安莲。真是闻名不如眼见!”跋羽煌站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安莲向他谦逊一笑,“跋羽王子过誉了。”他自严实手中接过酒壶,亲自将杯斟满,然后仰头饮尽。
北夷使者在一边着急地朝跋羽煌打手势,见无效后,干脆拼命咳嗽起来。
孙化吉急忙拿过一壶酒,一边拍他的肩,一边将壶嘴对准他的口倒了下去,“来来来,喝点酒驱驱寒!”
跋羽煌边用拇指食指中指把玩酒杯,边懒洋洋道:“不过…据我所知,安郎伴似乎是因罪进宫吧?”
明泉目光一闪,还没开口,孙化吉已大笑着在北夷使者肩上重重一拍,道:“没想到跋羽王子也会听信这些无稽流言。我堂堂大宣右相乃一国柱石,位高权重,如果真出了错,哪里还能进宫伴驾?!若真是如此,只怕不出一日,这满朝文武都排队递请罪折子给自己安罪名了。其实,安大人入宫于公乃助我皇匡扶社稷,于私嘛…嘿嘿,自然是与吾皇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在我朝,这可是人人拍手称快的大喜事!若先皇在天有灵,也必定十分欣慰!”可怜北夷使者从假咳变真咳,一咳不可收拾。
“哦?难道安大人参与平安之乱是谣言?”跋羽煌步步紧逼。
“谣言止于智者,我想以王子之智当不会相信市井之言吧?”孙化吉打起了太极。
“中原有句熟话,叫无风不起三尺浪,”跋羽煌不理宣朝官员冷下的脸色,笑道,“所以我才有些好奇。”
“看来朕只有用行动来证明安爱卿的清白了。”明泉侧头看着安莲,眼眸温柔得几乎漾出水来,“擢郎伴安莲为一品侍臣,赐住长庆宫!”
朝臣们俱是一怔!
孙化吉的话全是糊弄北夷的,安莲谋反的罪名是铁板钉钉的事。没想到现在不但不死,反而入了宫,位极人臣?!
“若不是谣言可恶,朕还想再等等,和选秀的事一起办,也好热闹些。”明泉宠溺地看着身边完美如仙人的男子,“不过现在可顾不得这些了。”
安莲静静起身,朝她躬身道:“谢皇上恩典。”
徐太妃一脸喜色地抓着常太妃的手,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姐姐忙碌了这些年,终于可以歇歇了。”
常太妃反握住她的手,满面红光,“可不是么,将来若多了小孩,我们也热闹些。”
明泉心里哀叹,想得可真远!
朝臣们的怔楞只是刹那,随即由连镌久带头站了起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恭喜安侍臣,贺喜安侍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侍臣千岁千岁千千岁!”
“的确是大喜一件!本王子也恭喜皇上,恭喜安侍臣!”
北夷使者呆呆地看着跋羽煌恭喜时的笑容,干脆忘了咳嗽。
明泉脸上虽是喜气洋洋,心里却郁闷得不行。
这个突然的决定完全归咎于今早下朝后斐旭给她看的一封先皇密折。
如果说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安莲那是自欺欺人。当太子汤来势汹汹地逼宫时,她也曾紧张地吃食无味,睡不安枕,诅咒那些叛徒下地狱,不得超生。而后陈高不治,牟雪亭引鸠,太子汤与安莲被捕,每桩都大快人心。她当时不是没想过杀了安莲,以正国法,但终究舍不得他的背景,才勉为其难地保下,算是以德报怨,拉拢安家势力。心里的疙瘩只怕是永存了,一旦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她相信自己必定毫不犹豫地将他打回天牢。
可惜千算万算,什么都算了,偏偏没算到…安莲不但是先皇为她安排下用来制衡连镌久的棋,还是先皇怕太子汤谋反而安插在他那里的眼线!这后着当时只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斐旭承认当初安莲曾偷偷将太子汤的行军战略、兵力部署透露给他,所以他才能及时通知蔺郡王打他个措手不及,轻取胜果。
简单说,安莲不但无罪,反而居功至伟!
这也是为何斐旭没有阻止她以进宫为名救下安莲的原因。
因为没有第二条路。
先皇一生以德孝谦恭治驭天下,决不能在死后披露出他对自己儿子的防范手段,让英名蒙尘!
所以安莲的罪名只能自己背着。
可怜她从一个受害者摇身变成了迫害者,这其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啊。
所谓父债子还,她只好尽自己所能,补偿安莲。
出宫、入朝都是不可能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将他放于万万人之上。也许只能身处后宫,却依然权倾朝野。
当然,前提是…他们在同一条战线上!
“皇上不如看看我北夷送来的嫁妆?”北夷使者做最后挣扎。
“咦?那些不是贡品吗?我全收入国库了。”孙化吉惊讶道。
北夷使者脸色大变。一旦嫁妆变成贡品,就意味北夷向大宣臣服,成为她的附属国。倘若这误解传回国内,只怕不但他罪该万死,连家人也会受连累。
“孙大人别开玩笑!这三十车全都是我大王子的嫁妆!”
听到这句话,明泉险些喷笑出来。
“哦?”孙化吉之所以能成户部尚书,除了他八面玲珑,巧舌如簧外,还因为他视财如命。不过与田聚不同,他所敛的每个铜板都进了国库,在他看来,没有比国库充盈更有意义的事了,“那我回去可得好好再点点。”他边摇头边嘀咕道,“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还当北夷王子身份多尊贵呢,嫁妆这么可怜。”
他的声音不大,只够最近的北夷使者听到,后者差点气到吐血。
“好了好了,说到如今菜都凉了,宴会的节目却还未开始,你们不急,本宫都急了。”常太妃向张富贵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马一溜小跑着去了。
没多久,就见两队身材曼妙的舞娘娉婷登场,轻纱飘渺,将园子里汹涌的暗涛都卷了开去。
徐太妃也打起精神,探究地目光朝黑压压的官员们一一扫去。希望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
明泉则松了口气。和亲的事暂时被打断,她应该还能在拖上一段日子。
想到此处,她举目朝跋羽煌看去,正好他的目光也瞟过来。
四目相对,各自一笑,又都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
名册(上)
“夏家镇位于彭山山脚,横亘于两国交界。由于没有城墙,自开国以来,便是北夷必争之地。兼之镇民来自各族,流动频繁,因此此次北夷建议将它列为两国国界,互不干涉,可供双方通商往来。”北夷使者此次来大宣,不止为了和亲,也为了解决两国近百年的争执。这些条约,杨焕之从他们到达那天开始谈判,到如今大致达成妥协,唯等圣裁。
“夏家镇,”明泉迟疑道,“就是埋葬大宣两千英烈的夏家镇吗?”
杨焕之叹息道:“不错。正是当初冯将军壮烈之地。”
明泉点了点头。所谓冯将军乃指镇北国公冯曹书。当年他镇守夏家镇,北夷突袭,在援兵未到的情况下,与两千将士在没有任何屏障的夏家镇苦撑了一天一夜,最终被瓦迓族族长韩泊烈一箭穿胸、以身殉国!而当时坚守平城不出的祁王尚螽被先皇一怒之下满门抄斩,据说还将头颅送还镇北国公府,告慰其在天之灵。这也是先皇在位时,唯一下旨抄家的皇亲。
可惜韩泊烈最后死在了跋羽尉戥的手下,大宣与北夷的这段仇恨才算不了了之。
明泉收回思绪,沉吟道:“两国通商,意义重大。要派个妥帖的人去才好。”
杨焕之看向孙化吉,只要与钱打交道,找他准是没错的。
孙化吉立刻接话道:“皇上放心,这事臣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稳稳当当。”
“漂亮没用,要银子叮当响才好。”明泉揶揄道。
孙化吉的小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一脸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响,不但响,还很沉呢!”
明泉满意地点点头。这家伙虽然油嘴滑舌了点,做事还是很牢靠的,“这条约朕看了下,可行。杨卿这个礼部尚书当得不错,朕看…是该多下点功夫在这上面。”最后一句话讲得别有深意。
杨焕之躬身谢恩,随即与孙化吉交换了个彼此才懂的眼神,“臣先告退。”
明泉点了点头,发现孙化吉还站着未动,“孙卿还有事?”
“可不是。”孙化吉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笑得相尊弥勒佛,“皇上先瞧瞧,臣的字写得好不好看?”
他每天写奏折写得还不够?明泉怪怪地看他一眼,将册子打开,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字是不错,勾画圆滑,像足其人。”
“那皇上看哪个字写得最好?”
明泉合上册子,将它往桌上一摔,“朕看你是想问…哪个名字最顺眼吧?”
“皇上英明!”他夸张地举手过头,然后弯腰到地。
“朕没记错的话,卿是户部尚书吧?怎么,这个位子坐得不舒服?想去礼部兼个侍郎?还是要来内廷执礼司当个内侍啊?”
孙化吉摸着鼻子讪笑,“皇上明鉴啊。这几年收成不好,这税嘛总是减一减,免一免的。国库出得多,进得少,户部日子不好过啊…”
“你这是向朕哭穷?要朕下旨加赋?”
“这倒不是。”孙化吉看她要喝茶,连忙狗腿地跑上去将茶端到她手上,“杨大人高义,体谅户部难处,自愿将每年拨给礼部的杂项银子减半,所以…”
“所以作为交换条件,选秀的事就落到你头上了。”
孙化吉连忙摇手,“投桃报李,投桃报李而已。何况这选秀还是得杨大人操心,微臣就是想在皇上面前讨个好,先把各家的名字提上来让您先瞧瞧。有不入眼的,先划了去,也省得人家悬着心在那里空欢喜。”
明泉瞪了他半天,叹口气,将名册重新打开,“这里少说有百来个吧?”
“九十五个,沾皇上的光,取个吉祥数。”
她随意地瞄几眼,突地盯在一点上,“镇北国公三公子…冯颖?”
“就是冯曹书冯大人的孙子。”
“朕知道。”她蹙眉道,“冯家只剩他一个独子吧?”
“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冯媛是平安郡王侧妃,二姐冯娣是陈高的侄媳妇。”
两个嫁的都是叛党。明泉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会把忠烈之后的独苗送进宫里,断自家香火,“不过他才十三岁啊。”
“皇上耐个性子,没两年就长大了。”孙化吉连忙道。
明泉冷冷地瞟他一眼,他立刻缩头不语。
“前户部尚书之子…沈雁鸣?”
孙化吉对上她的目光,急忙解释道:“没错,是前任的户部尚书。也是翰林院大学士沈南风大人的同父异母弟弟。”
“孙卿对朝中人脉真是了如指掌啊。”
“为了替皇上分忧,臣挑灯苦读了几夜,总算小有收获。”他赔笑。
“罢了,册子先放在这里,朕有空再看。”虽是小小一本册子,却凝聚了朝中各股势力,其中亲疏敌友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她得小心处理才是。
孙化吉大喜,一拜垂地,“谢皇上。”
“去吧。”她无奈地摇头。
在他脚踏出门槛的刹那,她突然道:“朕看礼部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杂项银子再减一半吧。”
一半的一半?不就是四分之三?
孙化吉几乎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大声道:“皇上英明!真乃天佑我朝!”
名册(下)
明泉皱眉看着纸上的二十个名字,“这么多?”
鉴于她对朝中各党各势的了解还不十分透彻,所以特地找了斐旭把第一道关。
“不多不多,”斐旭靠窗而坐,银发几乎要与窗外金灿阳光融为一体,幻化出若有似无的淡淡霓虹,“还有上呈画像,进宫甄选两关。”
她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低头看他挑的人选,“冯…颖?”开头就是十三岁的孩子,她开始怀疑自己所托非人。
“有两个非他不可的理由。第一,镇北国公府现在的景况虽不比往前,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家在军队的影响力在三代之内还不可能消失,尤其是北方。所以若要制约跋羽煌,冯颖是关键。而第二嘛,冯家与平安郡王关系甚深,虽没参加平安之乱,但也脱不掉干系。皇上既用怀柔政策安抚了平安郡王和安家,自然没有漏了镇北国公府的道理。”
明泉深深看他一眼道:“斐帝师似乎成竹在胸?”
“小有见解罢了。”
“说来听听。”
“冯颖背后虽连着军心,但却养不起他们。”
明泉挑眉,“你指孙化吉?不对,你是指沈儒良。”
“皇上英明。户部现在许多官员都沈大人的门生故旧,连孙尚书也不例外。”
明泉提笔在冯颖和沈雁鸣的名字上勾了一笔,“看来连相的侄子和蔺郡王的外甥也是非选不可咯?”
“非也,”斐旭摆手,“这两个是决不可选!”
她怔住,“原因?”
“请问皇上,为何皇夫之位如此重要?”
明泉眼睛微眯,“你探朕口风?”
斐旭叹息着笑道:“何需探呢,皇上的所作所为早已一目了然。我记得前朝也有女皇先例,而且其皇夫还位居百官之上,日日临朝听政,职权甚至高于历代摄政王。夫妻同心,开创了太平盛世。皇上…想循此例吧。”
“怎能同比。前朝那位皇夫从小培养,与女皇青梅竹马,感情深笃。朕可是临危授命啊。”她皮笑肉不笑。
“但我朝有安莲啊。”他不紧不慢道。
明泉脑海中骤然闯入那个白衣胜雪的飘然身姿,耳根微微发红。
“皇上,不也有此打算了吗?”
她猛地一省,刚好对上斐旭暧昧的笑容,心情狂跌数丈,“朕问的是为何不能选连相的侄子和蔺郡王的外甥!”
“答案我已经说了。”他摇摇头,“一山不容二虎。先皇为何遗命立安莲为皇夫?为的是制衡连相与蔺郡王的势力。安莲乃安老相爷爱子,疼若至宝,他若站在你这边,至少立于不败之地!试问,若连相和蔺郡王在宫中也安插了人,结果又会如何?”
必定拼命拉安莲下马!明泉立刻想通了。
“连相与蔺郡王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们都只提旁系,为的是免皇上为难啊。”
明泉打量他数眼,怀疑道:“斐帝师不是向来喜欢说话留半句,从不尽释疑吗?今日怎么如此反常?”
“皇上若觉得有用,可得多记着点好啊。”斐旭向她挑挑眉。
“等慕流星来了,朕会视情节而还的。”她打个太极,“冯颖、沈雁鸣…这一下可占去两个名额了。”
“六个名额的确捉襟见肘,”斐旭轻轻敲着脑袋,“再两个,皇上得自己斟酌。王越,雍州盐运使之侄,官是小了点,不过他的父亲可是大宣首富,王四海。”
“朕以为孙尚书更愿意朕抄他的家,好充实国库。”明泉笑道。
斐旭知道她没放心上,又道:“王四海主要经营河运、粮行、钱庄、客栈和茶叶,在各国都有分号,可说是富有四海。孙大人就算想抄,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因为王家一动荡,天下十年荒。”
明泉皱眉,“这么夸张?”
“这还是得抄得着的情况下。”
她提笔在王越名字旁圈了圈,“这名册背后可真是汇集整个大宣的风云人物了。”
“所以六个名额的确是少了点。”
她捩嘴假笑,“朕还可以再少一点。”
“那孟子檀和安凤坡只能留一个了。”
明泉脸色一变,“你说谁?安凤坡?!樊州巡抚安凤坡?”
斐旭淡然道:“再过几天,就应该收到他的弹劾折子了。”
明泉稍稍平复下心情,思索道:“难道是连相…不可能。会是谁?”谁会把一个巡抚拉下马,让他入宫作个不见天日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