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海英!朕要你有什么用!”
费海英跪在地上,也不说话。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皇上息怒,今天费公公正好不当值。”默不吭声的阮汉宸突然道。
明泉下意识朝他看去,见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容貌英武,挺拔如松,但她偏偏想起那具尸体,脸又硬生生拉了回来,“哦,那内廷执法司其他当值的人呢?!”刚才危机时刻费海英到底以身救驾,她也不愿横加罪名。
费海英松了口气,马上想下去叫人,却又被她制止,“算了,看了更碍眼,统统领二十杖责。”
她突然很疲倦,一种从心底里冒出的深深的疲倦。朝廷的、后宫的,每桩事都令她头疼欲裂。真想就此甩手,一走了之。突然很后悔,为何当初平安郡王逼宫的时候,她不顺水推舟卸了这身责任?以她和子耘哥哥的交情,最多被贬为庶人,流放出宫罢了。那此刻的自己,也许正漫步西子湖畔,陶醉于江南烟雨。又或引马交河,沉迷于北国风情。
“奴才谢主隆恩。”费海英磕头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看着满地糕点残屑和碗碟碎片,她针扎般难受。身边虽然战战兢兢地跟了一堆人,可明泉突然有种天地只剩下自己的孤独感。
这就是皇帝的感觉吗?
终究是寡人?
“皇上,清惠宫崔成求见。”小太监跪在地上。
后宫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人多半是常太妃派来的。明泉沉声道:“宣。”
且说崔成一路懊恼不已。严实所料不差,这一幕的确是由他一手导演的。昨天见了严实后,他越想越不对劲,这个昔日唯唯诺诺的同乡显然已超脱了掌控,他必须在他还没站稳脚跟之前将他先一步扼杀。说来也巧,因心中有事,他昨晚特意绕了个圈,好让自己冷静想想,却不料撞见了周阿富、林循和两个宫女的好事。
皇上最恨淫乱宫闱。若将四人抓到皇上面前也算功劳一件。
周阿富和林循对那两个宫女倒有真情,竟愿意牺牲自己来保住她们。于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在崔成脑中成型。
照他的想法,周阿富他们随便指认个无关紧要的宫女偷大氅,让严实处理。执法司里有不少他的人,严实处理的结果自然不会如人意。自己则找机会向皇上进言,让严实当面栽个跟头,好让皇上知道谁才是真正可用可靠之人。
如果一切进行顺利,这件事最后无论是周林二人被捅穿,还是那个倒霉的宫女被处罚,于他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却不想事情发展大大出乎意料。
周阿富和林循不知道是瞎了狗眼还是得了失心疯,居然把怀敏直接扯进了执法司。而他安排在那里的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棍子挥了下去。
他一得到消息就知道事情要糟。果然皇帝、徐太妃、玉流公主三个人相继被扯了进来。
周阿富和林循他有七成把握不会出卖他,唯一顾虑的就是安排在执法司的棋子。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执法司为那个老朋友送了杯毒酒。
事成之后,他又绕回这边看事情进展。正巧周林二人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瞧见清惠宫派了人过来请皇上,他正好借此探个口风。
“奴才崔成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地上,心如鼓捶。虽说是七成把握,但看周林尸体惨状,他也不敢存太多侥幸。
“唔。”明泉心情烦乱,随便打发道,“朕近日实在不得闲暇,你代朕向母妃报个平安吧。”
“奴才遵旨。”崔成的心跌回胸口。
她挥了挥手,“回乾坤殿,传斐旭。”
众人一边应声一边同时舒出口长长的气。
阴谋(下)
前脚刚跨进天罡宫,就有太监通报高公公已等候多时。
明泉当下两步并一步地朝里走去。
两日未见,高绰君的气色好了很多,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高叔叔免礼。”她一把扶起他欲下跪的身子,带到椅子上坐下。
“请皇上切莫如此称呼奴才。”
明泉心里一痛。奴才,这样卑贱的字又怎么能冠到他身上,正当盛年的他,原该遨游诗会,受万人瞩目,风光无限。如今却埋身宫里,形容枯朽。
“‘公公’二字原是父皇避忌旁人嫉妒才不得不如此。但朕不同,朕无此顾虑。若不然,朕便以先生称之。”她收敛心情,想了个折中的方法。
高绰君见她语气坚定,知道多说无益,反显矫情,因此不再拒绝。
“高先生急着找朕所为何事?”明泉暗打主意,高绰君一直兼着大内总管的位置,若他肯帮她,也就没刚才那闹剧般的一幕了。
“奴才…”
“只先生与朕二人,称我便可。”她也知道高绰君身份再特殊,还是宫里内监。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做的太过。
高绰君谢恩后道,“我想回家省亲。”
省亲?明泉的面容顿时一僵。
自古太监进宫后,除非跟着皇帝去祈福祭祖,不然鲜少能再跨出宫门的。
“皇上若是为难…”高绰君自然知道规矩,如果不是母亲病危,他也不会提这种要求。想到从小对自己疼宠有嘉的母亲,他不禁泪眼潸然。当年他一意孤行,以状元身做了奴才命,不但气得父亲与他断绝关系,连姓名也开除出祖谱。惟独母亲,还暗自书信往来,一如既往。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啊。
“不必多言。”明泉挥手。
他心下一凉。
“朕准了。”她浑然未觉对座的人因她的话心情大起大落,“不过得按个好理由才是。”
高绰君默然地等在一边。理由他早已想过,不过还是由皇上自己提出来比较好。
“春祭将近,”她沉吟了下,“听闻频州有一处先祖父的衣冠冢,你去打点打点,朕今年顺道去祭拜吧。”高绰君老家正在频州。
“奴…谢皇上恩典!”
“过了春祭你可一定回来啊。”她苦笑不已,“朕这几日愁也愁死了,烦也烦死了。”
高绰君含笑看她撒娇,“斐帝师博学多才,足智多谋…”
“三天打渔,三天晒网!”她截口道。
他呆了呆,一笑置之,“那皇上不如再找一个专门打渔的人。”
“专门打渔的人?”明泉笑道,“朕等他早日归来。”
高绰君也不含糊,躬身道:“遵旨。”
送走了高绰君,乾坤殿静得空旷。
严实等人都被驱了出去。
明泉闭目养神,手里拿着奏折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桌面。
斐旭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皇上最近有没有新的诗作啊。”他就近找了把椅子坐。
“寡人闻师来,磨刀霍霍向猪狗…”她睁开眼。见到他,她又想起宫里头那些乱事。
“好大的怨气啊。”他用袖子在空气中挥来挥去。
随手把奏折扔到桌上,她起身,踱步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帝师大人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不知道皇上指的是哪件?”他眨了眨眼,“是指沈大人作狄族陪客?还是皇上大氅失踪?”
“若不是沈大人来,朕还不知道斐帝师私下已见过狄族少主了。”未得圣意,私自以官员身份见外族使臣是欺君之罪。
斐旭尴尬地笑笑,“我完全是以为皇上分忧为目的而去。”
“朕现在不想计较这件。”言下之意就是计较另一件了,“不知斐帝师对今日怀敏之事有何看法?”
“皇上是指对这件事的看法?还是指对皇上做法的看法?若说对这件事的看法嘛…”他慢条斯理地摸了摸下巴,“我第一个要罚的人就是严实!”
明泉一怔。
“请问皇上,盗窃皇上大氅之人应交由谁?”
“内廷执法司。”
“那么周林二人何错之有?”
自然是错了,如果没错,严实不会磕了一头的血。
“再问皇上,皇上是如何得知此事?”
“严实禀告的。”
“那么皇上是以明泉宫之主的身份去的?还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去的?”
“有何分别?”
斐旭轻笑,“自然有差别。若是以明泉公主的身份,那么玉流公主与你身份相当。若以皇上的身份,那天下则无人敢妄议一辞!”
砰!明泉拍桌而起,“你说朕仗势欺人?”
“皇上很久没听故事了吧?我给皇上讲个故事。”
“不听!”明泉气冲冲地回龙椅坐下,侧身相对。
“从前有个穷书生,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得了个县令,他下决心要做个为国为民的父母官。于是上任第一天,他就将县里的穷人都召了过来,问他们有什么苦难。穷人们就说啊,”斐旭笑眯眯地趴在她桌案前,徐徐道,“父母官大人哪,地主太苛刻啊。我们为他种地,为他收割,可他只给我们一点点的钱,连饭都吃不饱!那个县令闻言大怒,说地主可恶!从此田地收成尽归农民自己所有。地主们知道了不依,都跑来找县令申诉。谁知县令说,你们各个脑满肠肥,富足三代,小小土地,何足挂齿!把地主们都赶了回去。”
明泉脑袋稍稍朝他倾了倾。
斐旭继续道:“又过了一年。穷人跑来找县令,说今年收成不好,他们连米都吃不起,可恨那地主还餐餐食肉。县令知道后又是大怒,于是下令让所有穷人都跑去地主那里吃饭。又一年后,地主们穿得和穷人一样跑来申冤,原来这一年来穷人把地主家吃垮了。谁知县令说,如此甚好,你们也该尝尝做穷人的滋味了。”
明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肃容道:“胡说八道!哪里有这么不讲理的县令,哪里有这么笨的地主!”
“不错,世上的确没有这么笨的人。因为世人都会为自己披上虚伪的外衣。”他语重心长。
她沉思片刻,横他一眼,“你还是拐着弯数落朕!”不就是说她以皇帝的身份为明泉宫出头,不够公正公平吗?!
“自古忠言逆耳,惟明君能听之啊。”他及时地送上一顶高帽。
“算了,这件事朕自有打算。”她敷衍道。反正玉流也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徐太妃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才好,所以玉流宫方面不会再有问题。而明泉宫这边,人死的死罚的罚,成了一桩无头公案。只剩下严实,等下罚他的俸禄治个驭下不严也就罢了。
“斐帝师今日的忠言直柬让朕受宠若惊啊。”她接受之余不免戏谑一句。谁叫他平时闷葫芦似的假扮高深呢。
“皇上不如把它体现在臣的薪俸上?”
只有这个时候知道是‘臣’了。明泉皮笑肉不笑地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扔过去,“喏,赏你的!”
斐旭恭敬接下,“谢主隆恩。皇上用过的可是御笔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御赐之物是不得买卖转送的。”她笑靥明媚,“记得早晚浇水,中午晒晒太阳。”
斐旭脸色顿时垮下,“启禀皇上,您赐的是支笔!笔啊,不是花…”
“妙笔生花啊。”明泉继续笑,“难道斐帝师认为朕的笔配不起妙笔二字?”
“何止妙,简直妙不可言!”
“那明年春天,记得邀请朕赏花。”
不知哪位先贤说过: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斐旭边强笑边想:古人诚不欺我!
作茧
严实被明泉叫进去扣掉半年俸禄后,郁闷地去库房取了些狄族的供品给各太妃送去。当然常、徐两位的分额最足。
为了方便,他从长庆宫中间穿了过去。这座宫殿最大的特色就是有四道门,是大宣朝先祖最宠幸的贾贵妃居所,后贾贵妃与侍卫通奸而被赐白绫,此宫也被废置。
长庆宫的正殿由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座偏殿围绕,呈四通八达之象,以规模论,后宫之中除帝宫承德,皇后凤章宫外,数它最大。后因有道士言:四通乃私通也。从此无人敢住。
先皇曾对此嗤之以鼻,却未将它赐予其他人。兴许,在他心中也有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
严实绕过正殿,准备从北道走,却正好看到崔成背着他与两个宫女在说什么。
“崔公公。”经周林二人之事,他们虽表面没有过节,但心里早将对方恨之入骨,他也无须保持以前唯唯诺诺的形象。在这宫殿里,没有人不想往上爬,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
唯一不同的是,崔成想与各大关系结交,让自己成为左右逢源的香饽饽。而他,只想伺候好明泉,惟独收服皇上的心,才能保持自己地位不倒。
“严公公。”崔成转过头来,笑得很假。事实上,他也没有理由掩饰。皇上对严实的宠幸还没到需要他巴结的地步。
严实的目光在两个宫女脸上转了圈,是陌生面孔。他没有问崔成为什么会在这里,长庆宫空置,这里其实就是交通要道,问这种话实在多余。
即使如此,两人擦肩时,彼此都能感到对方涌过来的敌意。
与严实相比,崔成更不希望他与自己搭话。
原因无他,这两个宫女就是那天被他抓到与周林二人通奸之人。
幸好刚才他还没开始问,不然对话让严实听到,自己真是混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周阿富林循送到执法司的是怀敏?”等严实走远,他立刻沉声问。好好一盘计划,却因为中间这个漏洞而出了差错,最终功亏一篑,怎不令他咬牙切齿!
两个宫女互看一眼,一个脸蛋圆圆的宫女说:“不知道。”
不知道?!崔成鼻子冷哼两声。现在人也死了,事情也发生了,他知道自己再追究下去只会惊动别人,连累自己,心里虽然不甘,也只好放下,换了副表情道:“他们死之前让我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们。因为东西太大,你们今晚午时来傍湖居拿。”
傍湖居正是周林偷情之处,虽不是偏僻宫殿,因假山众多,也算隐蔽。
两宫女想到周林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不疑有他,连忙答应。
到了午时,两人依约前来,见崔成已等在湖旁。
十一月将至,天气偏寒,白月森森,连洒下的光都是冷的。
“崔公公。”两个宫女见了他有些止步。崔成此刻的面孔在冷月下隐隐发青,虽无表情,但看起来竟比青面獠牙的鬼魅还要狰狞三分。
崔成从怀里掏出两包东西,“蓝的是小周子的,绿的是小林子的。”
这两块布还是她们从先皇以前赏赐给自己主子的布料中偷出来的,自然认得。原本对崔成的戒心也烟消云散。想起自己的两个情人,不禁悲从心来。
“蹲下!”崔成突然把她们拉到身边,低喝道。
两个宫女下意识地照做,两双眼睛惊慌地四处搜索。
宫里有宫禁时间,自己在这个时间出来若被人抓到,恐怕不是一顿板子说得清楚的。
崔成趁他们心不在焉之际,悄悄把早就准备好的钩子钩住她们的腰带。钩子的另一头用绳子绑着两块大石。
宫女虽然觉得自己腰被人碰了下,但也没有多想,只道崔成紧张,不小心碰到的。
“啊,还有一样。”崔成突然从怀里又掏出一件东西,还没细看,手一抖就掉下湖去。
宫女同时向湖探出头。
崔成看机不可失,狠狠心,手在她们背后猛得一推!
两个人连尖叫都没有就跌了下去,石头几乎同时砸下。
一前一后,差距极小。远处只会听到扑通一声。
崔成看她们到了水里,石头立刻下沉,两个宫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沉了下去。
别怪他狠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难保哪天她们两个会因一时口快而把自己卖出去,反正他在计划之前就已想好,无论事成与否,这四个人一个都不能留!
崔成侧耳听到远处有了动静,一手攀附石头,自己涉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