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陌生人的车一样不明智。”在黯淡的街灯下,我看不太清楚老者的容貌,只隐约看清他有一头灰白的头发和一双碧绿如海的眼睛。
“上来吧,孩子,也许你愿意和我谈谈心事,我是个好听众,有一双忠实的耳朵。”老者略略探出身来,让我看清楚他的样子。
只这短短的一刹那,我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是老伯爵,凯和森的父亲。
凯和森,同他们的父亲,肖似之极。他们有一样浓长的眉毛,一样挺直的鼻梁,一样薄而性感的唇,一样坚毅的下巴。只除了,森继承了老伯爵绿色的眼睛,而凯,却继承了印度裔母亲的琥珀色眼睛。
我坐上车。
老伯爵吩咐开车,并升起驾驶室与后座之间的防弹隔音玻璃。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子之一。”这是老伯爵的开场白。
我沉默地等待他的下文。
“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傻最固执的女孩子。”老伯爵继续说。“为什么执意要知道真相?什么是真相?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真相。凯告诉你的,不能还原事情的万一,你懂吗?你把你们都拖入最痛苦的泥沼,以所谓的正义。”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选中我的父亲母亲,为什么选中我。”为什么因为我,我的双亲必须死去。如果可以,为什么不能让我代替他们?
“傻孩子,因为你的能力啊。”老伯爵摇头,给了我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我的能力?
“预见危险的能力,躲避危险能力,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能力啊。”老伯爵微笑。
我眼前掠过红光,所有的事情,在此时此刻,都有了答案。
我才是一切苦厄的根源。
我在中学时代曾经参加过一个医学机构的科研实验,为他们即将投放市场的新型药物提供人体数据。实验的内容就是人在遇见突然的惊吓和危险时,体内的肾上腺素的分泌数值和胆酮素的分泌数值。
实验的结果是对外保密的。
但是我自己却在实验中发现,我能比其他人更早地意识到惊吓和危险的到来,因而更有效地将惊吓降低到一个最小的范围内。
除了父亲母亲,我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
但是,有人,通过了某种渠道,得到了实验数据,通过分析,发现了我的秘密。
所以,他们一早就以我为目标,拟定了计划,以车祸除去了我的双亲,令我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最后只能一步步走入他们早已经设置好的陷阱里,无法逃脱。
这真是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再拿这件事折磨我的孩子了。虽然我答应了凯,在合适的时候会让你得到自由,可是,如果你伤害了他,即使我不得不背负易反易复的小人之名,我也会要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么伤害我和我的家人的人呢?难道不应该得到惩罚?”我看见老伯爵眼睛里的冷酷残忍,我也听见我心里一个角落里从未停止过的悲戚逐渐响亮成哀号。
“这就是强者和弱者的区别,孩子。”老伯爵悍然回答道。
我不语,是的,这就是强者和弱者的区别。他们可以任意剥夺他人的生命而毫不愧疚。
我想我永远也做不到。
“好了,孩子,你到站了。”老伯爵敲敲隔音玻璃,命令司机停车。
我下车,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伯爵府邸外的私人车道上。
当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几乎被矗立在窗前的身影吓了一条。
那是凯,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暗沉,忧郁,寂寥,还有,漫无边际的悲哀。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
无言的酸涩在连月光都为之躲藏起来的起居室里,曼延成一片无声的海洋。
我不敢说话,我怕我开口,这仅有的一点点温情,也会烟消云散。
我们在窗前门边,静静站着,仿佛愿意就这样化成长石,永远两两相对。
可是,凯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魔咒。
“我看见家父送你回来。”
我并不觉得意外,在这幢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建筑里,安装有最先进的保全系统,到处都有红外线摄像头。凯可以在房间里,就将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的确是令尊。”我也不否认。
“真的是他呵…”凯似乎不希望我和他父亲见面般,叹息一声。“他没有为难你罢?他是老式的贵族,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的老式做派。”
“我不介意。”第一次,我没有告诉凯,我心里那团燃烧不息,快要将我整个人焚成灰烬的愤怒火焰。如果这就是弱者和强者的区别,那么我情愿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弱者,我只能咬碎了牙也不放纵自己去靠杀人泄愤。我害怕我因迁怒和杀了毫无防备的凯,我真的害怕。
凯转过身来,就着暗沈的夜色,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向我伸出手。
“来,Estelle。”
我迟疑了一秒。
我害怕触碰他,泄露我正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的秘密。我更害怕触碰他,我勉强自己建筑起来的心防,会轻而易举地崩溃。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凯靠得这么近,这么平和地说几句话了。
可是,我是多么向往他温热的怀抱和坚强的胸膛呵。
“来这里,Estelle。”凯再一次说。
他的声音似是魔笛,发出我难以抗拒的醇厚诱惑,令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等我走得近了,凯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他怀里,静静环抱着。
他的下巴压在我的头顶,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衬衫的味道和淡淡香烟的余味。
“别动,Estelle,别动。”凯低低的,在我头顶上说。“就今晚,让我们忘记一切。”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道一直隐藏着的门,被这声音猛地推开。
是凯,在剑桥的那一夜,陪我度过女子生命里最初的那痛,给我生命里最初的缠绵愉悦,低声安抚我,带我领略天堂的人,是凯。
我怎么会错认?我们可以错认?
我怎么可以在过了这么久,在刚刚知道真相的时候,才蓦然发现,我一直以为的事,原来竟然不是真的?
那么,那夜,我一直呻吟着森的名字的时候,凯为什么不纠正我?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竭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僵硬,我不想破坏这小小温暖的夜晚。
就象凯所说的,就今夜,让我们忘记一切。
只是这样拥抱着,听取对方的心跳,也是好的。
我们一夜无眠,相拥坐在窗前,耳鬓厮磨,轻浅地啄吻,在小小的温暖火花激射成熊熊欲火前稍微拉开些距离,然后复又抱在一起。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整整一夜。
对凯,对我,这都是对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可是,他不想我天亮后更恨他,我不想他天亮后更恨他自己。
在晨曦逐渐取代了夜色,初夏的第一抹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射在房间里是,我们知道,属于我们的这唯一一夜,已经结束。
凯轻手轻脚地把我放开,确定我能自己站起来后,他默默地退到一步以外。
我知道,我们之间,若有似无的爱,就只能这样。在黑夜里,悄悄地降临,在白日来到时,又蒸发得无影无踪。
“昨天,你想告诉我什么?”我问,结束了暧昧的张力。
“我来是要告诉你,还有最后一项任务,你就可以知道整个故事,然后,你可以脱离组织,去过自己的生活。”凯垂下眼帘,疏冷淡漠地说。
“我知道了。”我也冷冷地说。昨夜的一切,已成幻梦,永世的幻梦。
就在我转身,准备去洗漱的时候,凯淡然地叫住我。
还有什么事?我以眼神问。
“这次行动的时候,注意你身边,有没有什么觉得眼熟,却很陌生的人。我们每个人在行动中都会有一个后援,也是我们的清洁工。如果我们在执行任务时出了纰漏或者需要有人去收拾残局,这个人都会在场。我不知道你的清洁工是谁,我们每个人的清洁工都直接由最上层指派。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任务,我相信你的清洁工一定会在。注意他,不要给他机会,抓到你的疏失纰漏。不要。记得我的话,雨心。”
我深深看了凯一眼,无论我有多么恨他,都不能抹杀他对我的温柔和怜爱。即使,他已经有意让自己显得冷酷疏离。
我希望他从来都没有对我温柔过,这样,我对他的恨,也会不那么痛苦。
然而,时光不会倒流,一切发生的事,也无可挽回。
我点头。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第十章 真相.下
这最后的任务,将要在纽约,世界上最忙碌繁华也最肮脏丑陋的都市里落下帷幕。
我的目标,是一个笃信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前黑帮头目。他在完成了一桩数目庞大得足以摧毁一个欧洲小国的军火交易之后,洗手收山,跑到纽约来安享晚年。他做了整容手术,拉皮,抽眼袋,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切除两跟肋骨,使他的腰围变瘦,缩小胃袋,使他摆脱大吃大喝,急速清减下来。现在的他,和过去的照片里,那个痴肥的中年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止十岁,住在曼哈顿上城,富豪出没的地段,手中有花不完的钱,经常换女伴。年轻或者有点年纪但是风韵犹存的女子,都愿意和他来一段浪漫的交往,得着一些好处,即使到了分手的时候,大家都不会恋恋不舍。
他的生活,可谓轻闲。
这是我在跟踪了他三天后得出的结论。
他的作息相对固定,每天到一间意大利餐厅吃早点,其实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了;吃完早饭就在保镖的陪同下在哈得逊河边的林荫道上散步;下午多数会到会馆里按摩,放松身心,为晚上的夜生活做准备;小睡到傍晚,他就会起身,打扮得决不输给外头的明星和年轻人,然后就会去接他的女伴,到一家星级餐厅吃晚餐;晚餐过后,他们可能会去富人才会去的俱乐部消遣,也可能就直接回他警卫森严的别墅里一度春宵。
他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他的保镖极其专业,我这三天里变换了无数造型,才不至于让他们窥破我的踪迹。
我不可能以陌生人之姿靠近他,只能,以一个充满拜金姿态的女子的身份,引起他的注意,由他来靠近我。
我为自己制造了一个身份,一个从日本来纽约读艺术大学,但是因为经济原因而辍学的大学生,为了筹措学费,不得不在娱乐场所寻找有钱男人。
我透过华盛顿,当初阮介绍给我的黑帮首领的关系,得到身份上的背书,在曼哈顿几个知名的酒吧和会馆出入。
我穿着轻柔贴身的雪纺裙子,领口永远开得微微低一些,却不会给人暴露的肉感;长发是直顺且纯粹的黑色,没有一点点人工修饰;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修长干净的颈项间戴一条白金链子,底下缀一颗闪耀夺目的水钻。
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品位虽然好,但是经济能力有限,穿的不是名牌,戴的也不是真货。
我想我的确成功地把“没错,我是来找男人当金主的,但是没有一定品位的男人我看不上眼”的信息传达了出去。
坊间虽然有几个对东方女性情有独钟的男人对我跃跃欲试,却都还没有发起进攻。
我也没有刻意在我目标附近出现,免得引起他的怀疑。
终于有一天,我等待的机会,来了。
当我在一间酒吧的吧台边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啤酒后,有一个已经醉醺醺的愣头年轻人,端着一杯威士忌,摇摇晃晃地走近我。
“喂,东方美人,赏脸喝一杯吧。”
我只是淡淡一笑,侧开脸去,没有接受的意思。
喝醉了的男人没有太多理智,直觉地耍起横来。
“怎么,不给面子?出来玩就别装清高!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你希望谁让你在他身下发浪?谁?那边那个老家伙吗?他都已经老得可以当你的甜心爹地了,能不能让你欲仙欲死都的问题…”
他还想继续大放厥词,我却轻轻垂下睫毛,掩去眼中厌恶的冷光。
真悲哀,这些人拥有自由和金钱,却就这样虚掷在逞狠斗勇上。
我的眼角余光瞥到被他指着的“老家伙”,无巧不巧地,正是我的目标,而“老家伙”的一边眉毛,已经挑了起来。
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保镖,立刻起身。
他却摇了摇头,亲自走了过来。
他站在醉鬼身后,抬手轻拍了一下醉鬼的肩膀。
“什么事?”醉鬼身形不稳地转身。
“你说的老家伙,是指我吗?”他口气温和有礼,可是神智清醒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压迫感。
可惜,我身边的这个家伙已经醉得感觉不出危险了。
他扯着嗓子叫唤:“说的就是你,老家伙!”
我真替这个不长眼睛的年轻人汗颜。
我的目标,已经五十岁,但看上去仍不过三十余岁四十岁的安东尼·吉奥托轻轻笑了。
他伸手按住年轻人的手,暗暗施力。“小伙子,我能不能令她欲仙欲死,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但我能不能教你生不如死,我倒可以立刻证明给你看。”
那喝得七八分醉的男孩子,几乎是立刻的,脸上的颜色就便成猪肝般的紫红,被安东尼·吉奥托压着的手,指关节泛白,微微抖动。
“先生,请不要因为我,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在这时,出声阻止事态继续发展。我将手搭在安东尼·吉奥托的手臂上。“我们走罢,不值得为他这样的人生气。”
安东尼·吉奥托灰色的眼睛看向我,然后收回施加在年轻醉鬼身上的巨大威慑力,绅士地挽起我的手,往酒吧外走。
我能听得到身后那个醉鬼不死心地想扑上来争回面字,而又被安东尼·吉奥托的保镖狠狠撂倒在地的声音,但,那已经不关我事。
我们走出喧嚣热闹的酒吧,来到外头夜风微灼的街道上。
安东尼·吉奥托的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
“谢谢您替我解围,让您卷进这样的事件来,实在很抱歉。”我抽出自己的手,从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作为感谢,如果您有时间,请来我工作的地方,允许我答谢您。”
安东尼·吉奥托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然后收进衣袋中。
他十分体贴到目送我,并没有露出猴急的色相挽留。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上勾,到我暂时工作的日式居酒屋来找我。这是我的矛盾,如果他不上勾,我就要另想办法,这样他就可以多活一些时间;然则,我又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即使那生活早已经面目全非。
我如常地,出入各个酒吧会所,其余时间在日式居酒屋里打工。
日间一天天过去,我已经对安东尼·吉奥托自己上钩不抱希望,准备再拟一个方案,继续接近他。
正当我准备另辟蹊径的时候,安东尼·吉奥托却意外地光临居酒屋。
我正从一间包房里退出来,跪在地板上拉上和室的门,抬起头时,恰好看见居酒屋的妈妈桑领着安东尼·吉奥托和他的保镖走过迂回的走廊。显然他也看见了我,并向我微微颌首。
我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意外的表情。
是的,我觉得意外。
安东尼·吉奥托不缺女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和拥有的财势,有得是想攀附权势的女子会投怀送抱,他未必会在一个陌生且显然保留着某种骄傲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妈妈桑是多么懂得看风水识情趣的人物,立刻在安东尼·吉奥托进入包房后,把我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