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阿布。”我在下车前,轻轻向他点头。我不能摸阿拉伯男孩子的头,那对他们是一种极失礼的举动。
在警卫人员的带领下,我进入到什叶派穆斯林长老的家中。
古拉姆长老是一位清癯精瘦的老者,戴着毡帽,留着长长的胡子,在我看来他更象是指环王里须发皆白的法师。
看见我进来,长老只是微微颌首,表示欢迎。
我席地坐在他斜对面。
“我已经很久不过问外面发生的事了。”长老不等我开口,便径自说。“如果不是米亚德找我,我是不会见你的。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懂得什么是敬老尊贤,更不懂得道义。想当初…”
古拉姆长老滔滔不绝地开始回忆起当年的威风勇猛。
我听取阿布的建议,安静地聆听,并不尝试打断长老迢遥久远的回忆。
长老回忆了大约有三刻钟时间,终于停下来,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潘多拉·小林。”我镇定地报上伪造的名字和身份。
“潘多拉啊…”长老声音里有难以觉察的唏嘘。“那是你们很古老的神话里的一则罢?‘潘多拉’,意为‘被授予一切优点的人’。宙斯给潘多拉一个密封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祸害、灾难和瘟疫,让她送给娶她的男人。而正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祸厄庇透斯娶了潘多拉。美丽的潘多拉被好奇心驱使,打开了禁忌的魔盒,放出了里头的祸害、灾难和瘟疫,但是智慧女神雅典娜悄悄放在盒底的希望,还了不及被放出去,潘多拉就关上了盒子。所以,你是一切灾祸苦厄的根源,你也是唯一光明智慧的希望。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苦难多么深重,希望总还在你的手里。”
我不知道这睿智的老人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但是我突然觉得他知道发生的一切,他领会天上的主的意图。
这时,又有一个高大、皮肤黝黑但面容英俊的男子被引进门来。
“长老,我请您为我国政府充当中间人,与恐怖分子斡旋。我国政府许诺,您可以在新政府的议会里取得一个席位。”男子一坐定,就用阿拉伯语向古拉姆长老说。
显然长老不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方式,他的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也许是因为觉得受到了侮辱。
长老脸色涨得通红,突然眼睛往上一翻,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长老!长老!”周围的人乱成一片,统统拥上去想查看长老的情况。没人想到要立刻叫救护车或者请医生。
我勉强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长老躺在地毯上,静静的,任人摇动,全无反应。
“我是医生,你们都让开,否则长老会有生命危险。”我站起身,高声用阿拉伯语喊。
围在长老周围的人群仿佛被定格一般,然后向潮水一样散开。
我走近长老,在他身边跪下。用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长老的颈侧,监测不到脉搏,翻起长老的眼皮,已经看得到瞳孔散大的迹象。这是典型的心脏性猝死,如果不尽快采取急救措施,古拉姆长老就真的要去他的真主处报到了。倘使不能在他停止呼吸的四分钟内把他救回来,那么他的存活率将不会高于百分之十。
但,晚上女性,女性在公开场合为男性做人工呼吸也是不合宜的。
我一把拖过后来被带进来把长老给气死的男人。
“你,把长老放平,头放低,清除口腔异物和分泌物,并给长老实行胸外心脏挤压法、胸前叩击法,”我又随手指着一个保镖,“你知道长老有什么疾病史吗?”
保镖想了想,“是的,长老有冠心病,还有轻微的糖尿病。”
“很好,去找找他的急救药箱,看看有没有硝酸甘油口含片。”
一番扰攘之后,古拉姆长老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长老,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跪坐在老人身边,问。
“古拉姆·埃塞德…”老人吃力地说。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继续问。
“我昏倒了。”长老喘了口气,肯定地说。
“您能认出我是谁吗?”
“你是潘多拉…”
我放心了,古拉姆长老的意识仍保持清醒,这是最好的。
“您的心脏再也经不起刺激了,请您保持清淡的饮食,戒烟和刺激性强烈的饮料,保持身心愉快,避免急噪等负面情绪,这样象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长老闭了闭眼,然后微笑。
“看,孩子,我说过,希望总在你的手里。”
我微笑,是啊,希望在我的手里,我总算能学以至用,救活一条生命。
“把他们都带走吧,我累了。”
我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能不能平安带回我要的人,已经无法经由这个身心俱疲的老人来左右了。
我回到驻地,取出玛尔丝给我的,写着关押人质地址的字条。既然不能通过中间人斡旋,以文明的手段救出人来,只能用原始手段了。
正当我在房间里策划如何营救被劫持的人质时,我此行的陪同官朗格上尉敲门走了进来。
“小林小姐,外面有个叫阿布的少年要见您。”
阿布?我起身,跟随朗格上尉走出营地。
少年阿布只身站在哨卡前,看见我走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陈旧的信封。
“这是有人要我交给您的,小姐。”
“谢谢你。”我不能表现出我和这孩子认识的样子,以免给他带来麻烦。我从衣袋里摸出十英镑,塞在少年手里,“快回家去罢,这里不安全。”
少年看了我一眼,转身跑远了。
我这才拆开信封,里面只得一张拍立得照片和照片背后的一个地址。照片上是我这次准备营救的特工,被反绑着双手,扔在一处建筑物里。照片上的日期和时间,就是今日稍早的时候。
我立刻把照片交给我的陪同官朗格上尉。
上尉立刻意识到事态非常,召集了一组士兵全副武装前去探看。
大约三刻钟后,被绑架了五天的人质虚弱地由士兵抬了回来,但,他还活着。
我没有前去探望,他平安回来,我便已经完成任务,没必要和他产生过多接触。
我也知道,古拉姆长老已经运用了他的影响力,还了我救命之恩。
三天后,我搭乘专机抵达伦敦,回到温斯利伯爵府。
等待我的,是一个我不得不去面对的疑问,一个隐约已经有了答案的疑问,一个足以再次毁灭我的世界的疑问。
第九章 真相·上
我风尘仆仆,连行李都来不及安置,就直奔凯的书房。
凯就坐在上次我们曾经相拥而眠的沙发上,双手交叠,手指顶着下巴。
看见我闯进书房,他只是轻轻挑动一边眉毛,示意我坐下。
我把手里的行李扔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发出闷钝的声响,只是站在他对面。
“你都知道了?”凯几乎是笑了,叹息着说,“你现在就象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浑身上下充满了愤怒,可是,却那么美丽。”
是的,我现在就象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愤怒的感觉将我的全身灼烧得疼痛难当。我现在只想扑上去,狠狠地打掉凯脸上面具般的笑容。
“告诉我,玛尔丝说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凯的微笑竟然一点都没有波动。
“是,玛尔丝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怎么能微笑着告诉我玛尔丝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怎么能?
“为什么?如果她的诈死才是你的目的,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会在车祸里一起丧命?你们是专业的,不是吗?你们没道理累及两条无辜的生命。”我握紧了拳头。
“你犯规了,Estelle,记得吗?一个任务,一个答案。”凯平静地面对我的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再也隐忍不了内心的愤然和痛苦,猛地扑向凯,徒手攻击他暴露给我的每一处弱点。
凯并不还手,只是尽力格挡,然后觑准时机,攫住我双手的手腕,猛地把我钉在他身下。
“我恨你!我恨你!”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他不曾给过我希望,不曾让我喜欢上他,那么我的恨,也许不会这样痛苦,这样强烈。
我看见凯近在咫尺的脸上略过无法形容的颜色,混杂着哀伤与决绝。
然后,他倏然低下头,以唇,封敛我的唇,在我说出令我们俩更痛的话之前。
凯的吻温柔而狂野,斯文而粗暴,仿佛伦敦阴霾天空里一缕阳光,又仿佛沉寂暗夜中的一团闪电。
我在凯的钳制下扭动,拼命地踢他,咬他,想摆脱他。
可是,凯似乎不觉得痛,只是狠狠地,绝望地吻着我。
这种绝望,让我想起,在剑桥的那个夜晚。
我也是那么地绝望,只想在自己还纯洁时,留给自己一个可以选择的初夜。
那一夜的吻,那一夜的感觉,和今天,是多么相似。
这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迷惘。
究竟,在剑桥的那晚,与我一夜缠绵,让我初尝云雨的人,是谁?
凯觉察到我的迷惘,轻轻在我唇角印下一个蝶触般轻柔的浅啄,放开了我。
“好好休息,过了今天,我会尽快安排任务给你,只要你按照我们的协议,完成任务,你就会知道真相,我保证。”
我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是,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完成任务,拼凑真相。
凯果然信守承诺,给我一点休整时间后,就安排新的任务给我。
我有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支撑,简直事半功倍。
情人节的时候,我将两个准备收山,因而有意出卖手中客户名单的杀手诱捕,成功获得了他们手中的名单。
“我的父母在车祸里死亡,是意外,还是人为?”我在下着瓢泼大雨的情人节之夜,浑身上下湿淋淋,连衣服都不曾换,就直直走进凯的书房,问等候在壁炉前的凯。
“是人为的。”凯只简单地,回答了四个字。
我看了他孤独清冷的背影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圣大卫节的时候,我在教堂里,在聆听福音后散去的人潮了刺杀了一位虔诚的教徒。这只是我的任务,我没资格问为什么。
回到伯爵府,凯依然在书房里等待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逃避,不说谎,他近乎自虐地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我。
“为什么?”这是最令我不解的地方,我的父母并没有任何地方能触动到他们的神经,以至于遭到毒手。
“因为,你。”凯坐在书桌后头,静静望着我。
因为我?!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最爱的父母,竟然会是因为我,才被拖入黄泉!
“你骗我!”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凯的声音,也不可思议地喑哑。
我们隔着血海深仇两两相望。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只是少女无忧无虑的青春。
我是多么希望呵。
而我,却只能在喜欢一个温柔的男人和恨一个冷酷的男人之间,无望地自我拉扯。
女王生日的时候,我充当了小王子的保镖,确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失礼或者被人抓住把柄的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些有心攀附皇室高枝、别有用心的女人,利用女王的生日,得到靠近小王子的机会。
这工作并不轻松,小王子的一头红发显示了他天生的叛逆。他骨子里因生母的逝去,对皇室有着强烈的不满。不满他们默许了他父亲和情人长达数十年的奸情,并最终允许他们结婚。他的逆反因此而变本加厉。
我站在一定距离,看着这个脸上还长着雀斑的少年,看着他脸上近乎野蛮的倔强。
在众多皇室成员中,还有一个挺拔的身影,那是凯。
我尽量让自己的视线注意在小王子身上,而不去看那个人群里,寂寞孤廖的身影。
“你喜欢温斯利伯爵?”小王子大约觉得无聊,慢慢踱过来,漫不经心似地和我闲聊。
我警惕地稍微后撤半步,保持和小王子的距离。
小王子啧啧摇头。
“伯爵的严谨无趣是皇室里出了名的,想不到你和他一样死板无趣。”
我忍住回嘴的冲动,这位小王子的作为,足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在他眼里,我们大抵都是古板无聊的代言人。
女王的生日游园会在一片祥和中落下帷幕,我们这些受过训练的特勤人员把小王子送回他的寝宫,便一一退下。
“E1。”小王子在我退下前叫住我,用我今天行动中的代号。
“什么事,王子殿下?”
“如果真的喜欢伯爵,就去争取吧。这样,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无法在一起,你至少不会后悔没有尝试过。”
我看了小王子一眼,看见他眼睛里闪耀着的,热情但是却囿于皇室身份而苦苦压抑的眼神,我微微颌首。
这个不羁的青年,自有他难言的痛处罢?
我们集体离开白金汉宫,到总部述职,然后从隐蔽的出口,分散离去。
我只身走在伦敦渐渐深浓的夜色里,回想过去一年半时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回想我由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大学毕业生,沦落成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能证实的“黑人”,到被现实逼迫不得不接受培训,蜕变成一个连陌生人都下得了手的特工…
我该恨的,恨一手执行这一切的靖川美江,恨把我训练成冷血杀手的森,恨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凯。可是,每当怒火和恨意蔓延在我胸臆中的时候,我的悲哀,也就越浓烈。
恨不能使我的双亲复活,也不能使我的人生再一次充满玫瑰色光彩,只能教我更接近地狱。
“Estelle,上车。”身边,突然停下一辆加长型劳斯莱斯轿车,后座车门无声打开,凯的声音传来出来。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在夜色里漫步而行。
凯叹息一声,并没有强求。“那么,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回家?我望着他的车驶远,我的家在哪里?他豪华的伯爵府邸吗?
不!我的家早在他设计我父母的死亡时,就已经不存在了。
“孩子,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伦敦的街上,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当我准备转上旧邦德街的时候,一辆老式的梅塞得斯-奔驰轿车缓缓驶近我身边,坐在后座的老者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